“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我们这位老哥也是从那边来的,就捞了个‘上造’的空爵。”

  “咦!你这把剑不错,哪里打的。”

  “别动!”韩信道:“朋友送的。”

  到南郑后,因为对东归不抱希望,许多人都不思进取,开始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包括汉王。南郑城城逐渐充斥了斗鸡走马、呼卢喝雉之声。

  管个粮仓对韩信没什么难的。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心算又快。成千上万石军粮的出入,他连算筹都不用,眼睛看,手中记,口中报,从无差错。经年混乱的账目,他两天就理清了。几个和他共事的人乐坏了,直夸他能干。

  做完这些例行公事,韩信还有许多空闲的时间,便常常一个人到外间走去,向当地老人、来往商旅询问道路地形,回来后便在自制的地图上添上几笔,记上几个记号。再有时,就是懒洋洋地坐在南郑城头,口中咬着一根野草,遥望远方那连绵起伏的群山,设想将来如何在那群山之外的八百里秦川上,排兵布阵,进退攻守。

  慢慢地,他坐在南郑城头晒太阳的时候少了,据案察看地图的时候多了。他的脸色日渐凝重。

  他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太少了。

  褒斜栈道已经烧毁,没个三年五载别想修好,傥骆道屈曲八十里,九十四盘,大军根本无法行走,子午道山遥路远,步步艰险,在漫长的军途中一旦被敌侦知,必将遭到毁灭性打击。

  他的情绪越来越低落。

  一天晚上,他百无聊赖地自己跟自己下“八宫戏”棋。周围人没有谁能看得懂这种深奥的游戏,他只能跟自己下,以免自己的智慧在长期平庸繁琐的生活中沉睡消减。

  他的同僚们正在旁边饮酒博戏。酒醋耳热,大呼小叫,玩得极其畅快。

  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会儿爆发出一阵轰然大笑,一会儿起哄似的齐声对输了的人叫道:“喝!喝!喝!喝下去!”一会儿又是对着尚未停止滚动的骰子大叫:“卢!卢!卢……”

  韩信索性放下棋子,抱膝而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大笑大叫的人。他们是无忧无虑的,他想。

  他们没什么野心,很容易满足。他们永远不会因地位的卑微而苦恼,也不会为军国大事操心费神。

  有人醉了,吐得满地狼籍;有人耍赖不肯喝,被众人摁着硬灌,然后再放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的醉相。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沉浸在这种无知的快乐中呢?

  其实,在这群人里,他已经够令人羡慕的了——好运气!一上来就俸三百石。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唉!他该知足了,何必还要自寻烦恼?他在这里不为人知地殚精竭虑,究竟图什么呢?

  为了有朝一日,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吗?

  但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如果找不到一条出蜀入秦的捷径,一切运筹谋划都是白费!

  也许他是在做一件永远也不可能有结果的事。

  他看了一眼放在墙角的横尘剑。

  那是权力,唾手可得的权力,他曾经热切盼望的权力。然而如果他不能指挥这支军队出关,得到这权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准备出去散散心。

  那边又有一个人醉倒了。

  有人扭头冲他喊:“韩信,你来替利羊一下吧,这小子趴下了。”

  韩信道:“我不会这个。”

  那人道:“开玩笑!这年月还有人不会六博?”

  几个人起哄道:“就是就是,你平时账目算得那么快,哪能不会这个?”

  “嗨!不要……不要扫兴嘛!帮……帮大伙凑……凑个数。”

  “咱们只赌酒,不赌钱,又不犯哪条军规,你怕什么?”

  韩信道:“我真的不会,你们找别人吧。”

  几个人上来连拉带拽,硬把他拉过去。

  “行了,行了,朋友一场,帮个忙吧!现在黑灯瞎火的你叫我们去哪里找个人?来吧,你那么聪明的人,一看就会的。喏,直食、牵鱼、打马随你挑,头三把输了算我的。”

  韩信被他们强捺到赌台边。

  他确实不会玩,这又是碰运气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场。结果,他掷出来的骰子没一个大的,不一会儿,就被灌了几十杯。输者喝的,是一种极辣的劣酒,很容易醉。

  韩信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一个脸已经红到脖子上的人道:“韩……韩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么玩……玩起来就这么外行?”

  韩信道:“我这不叫……外……外行,我就是不……喜欢玩。”

  另一人笑道:“少强辩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这辈子都是……赢不了的。”

  韩信又输了一把,几个人摁住他强灌了三杯,脖子衣襟淋得到处都是。他坐起来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道:“赌六博我……我不是……你们的对手,赌……赌天下可……可没人是我的……对手。”

  众人一阵大笑。

  一人道:“赌天下?没……没听说过?你跟……跟谁赌?项王吗?”

  韩信道:“项……项王算老几?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输得……上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们……大……大王呢?”

  韩信斜着眼睛道:“我不……跟他赌。”

  那人道:“为……为什么呢?哦……你赌不过……大王,你怕……怕输。”

  韩信道:“你孙子才……才怕!没……没人是我的对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输……输急了,说:‘妈的,老子才没……没拿稳,这把不算。’”

  众人再次大笑。这次大家都笑得心领神会,汉王好赌,赌品又差,一输就是这副样子,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韩信也跟着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问他话,他就这样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重,周围的人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了绑缚待斩的犯人。

  罪名很简单:“口出悖逆之言。”

  他无从辩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谁告的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楚霸王、汉王都没放在他眼里,他要得天下,做天子。这样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话,也该处死了。

  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没想过死亡,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会死于非命的话,那应该是死于战场的厮杀,或是叛臣的政变,或是刺客的匕首。现在这算是什么死法?为了几句酒后狂言,五花大绑地跪在刑场上等着被人砍下脑袋?他觉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来。

  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阳一寸寸上移,时辰一到,人头落地,一切就都无法挽回。

  他可以坦然面对世俗小人的势利尖刻,面对市井无赖的胯下之辱,面对项羽的讥讽训斥,因为他早晚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他不能同样坦然地面对死亡,因为死神不会和他讨论将来。

  午时已到,开始开刑。

  一、二、三……排在他前面的犯人一个接一个被斩首。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他不是惧怕死亡本身,只是这样的死太不值得了——他还没来得及展示哪怕一丝一毫自己的才华啊,怎能就这样死去?

  将来的人们会怎么说他?

  不,不对!根本没有人会说起他。他只是一个因触犯刑律而被处死的小吏,没有人会费心记住这个默默无闻的名字。

  十、十一、十二……就要轮到他了!

  他心里一颤。不!不能!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活下去!

  他抬起头,慌乱地四顾。

  曾经有谁说过:在他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候会来帮助他?是谁?是谁?

  遥远的过去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啊!那段荒诞离奇的对话,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约……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吗?到了吗?黑衣人呢?他在哪里?他不是还要自己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吗?啊!那桩人神交易。他愿意!他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这个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可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

  有人骑着马经过,往这里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仪从煊赫的将军,昭平侯夏候婴。

  韩信大声道:“汉王不是想得天下吗?为何要斩壮士?”

  夏候婴勒住马,向他看过来。

  他心头一松:得救了!

  夏候婴把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带回自己的府第。他这么做,只是出于好奇。但当他和这个年轻人谈上话后,好奇变成了惊讶,随即又变成了钦佩。

  “用间有几?”

  “用间有五,曰: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

  “何谓因间?”

  “利用敌国的当地人充当间谍。”

  “何为内间?”

  “利用敌人的官吏作间谍。”

  “何谓反间?”

  “利用敌方间谍为我所用。”

  “何谓死间?”

  “通过我方间谍将情报传给敌方,以生命为代价,换取敌人上当受骗。”

  “何谓生间?”

  “侦得敌情,并能活着回来报告的人。”

  “用间之道如何?”

  ……

  谈了足足一天一夜后。夏候婴兴奋地搓着手道:“我这就去见大王!你等着,大王一定会重用你的。”说完就忽忽地去了。

  汉王在宫里,但他很忙。

  他忙着看斗鸡。

  “上啊!上啊!死铜冠,你瘟啦?快上啊?”汉王又叫又跳。

  夏候婴是汉王的老朋友了,所以才被允许在如此繁忙的情况下打扰他一会儿。

  汉王眼睛盯着斗场,心不在焉地听完夏候婴的介绍,道:“那升他的官就是了。他现在作什么?”

  夏候婴道:“连敖。”

  汉王道:“那就升他做治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