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候婴道:“大王,韩信不是普通人……”

  汉王猛地兴奋地站起来,叫道:“快!快!啄它脑门!干得好,蹬啊!对,当心……”

  夏候婴愕然地看着汉王,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退下了。

  当夏候婴怀着歉意把新的任命告诉韩信时,韩信只是笑笑。

  除了笑笑,他还能怎样呢?治粟都尉,秩一千石。这样的不次拔擢,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几天前还和他一起共事的吏役们羡慕地目送他去就任新职。他知道他的奇遇将被他们添油加醋地说上一年。

  他开始做一个治粟都尉应该做事的,但他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升任治粟都尉的惟一好处,就是现在他有资格查阅相府的图籍文书了。

  丞相萧何从咸阳秦宫中搜集来的大量图籍,如今全被堆在一间空房里,无人过问。韩信找到掌书令史,要他打开来看看。

  掌书令史名叫张苍,个子挺高,脸色白皙,一副精明儒雅的样子。据说他做过秦朝的御史,熟习律令文书,所以萧何叫他来管相关的各类文书。

  张苍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道:“像大人您这样的可真不多,如今连丞相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

  韩信道:“这些不就是丞相亲自收集来的吗?”

  张苍道:“是啊,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困在这……”说话间,门已被打开,张苍走进去,继续道:“困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鬼地方,这些不都是一堆废物吗?”

  韩信跟进去。站在房中,看着四周那一卷卷、一层层堆到几近屋顶的帛书简册,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里汇集了天下最珍贵的军政资料:各地的军事要塞、户口多寡、土地肥瘠、城防强弱、百姓贫富……站在这当中,他几乎能感觉到昔日帝国强劲的权力脉搏的跳动。然而,就是如此珍贵的文件,如今却冷冷清清地随意堆放在这里,无人关心无人过问。

  “您要找什么?”张苍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韩信道:“地图。”

  张苍道:“嗯,地图……在这里。要哪个地方的?这一层是东边的,这一层是东南……”

  韩信道:“我要西南。”

  “西南?”张苍回过头来,“大人,您要西南的?”

  韩信道:“是的。”

  张苍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信,道:“如果大人是想替汉王找一条回关中的路,我劝大人还是别费这个心了。”

  韩信道:“为什么?”

  张苍道:“没用的。丞相早就找过了,也早就死心了。现在丞相正在考虑重修栈道。”

  韩信摇摇头,道:“那不是办法。把地图给我,我再看看。”

  张苍叹了口气,从木架上抽出两卷帛图,道:“这是《关中形势》,这是《褒谷舆图》,你对照着看吧。”

  韩信将图摊在一张几案上,仔细看了起来。

  张苍看着他,摇了摇头,拿起一柄拂尘,走到一边去为简册掸灰,顺手整理整理。

  韩信看了半个时辰,然后将图卷起,交还给张苍。

  张苍道:“怎么样?”

  韩信道:“你说的不错,是没办法了。”

  张苍道:“就是呀,要有路咱们还用窝在这地方?项王已回彭城,正是咱们出兵三秦的好时机啊。”

  韩信不由地看了张苍一眼,觉得这个小小的相府文吏也颇有见识,有心和他多聊几句,但想想还是住口不言了。就算能谈出名堂又能怎样?如今自己算是什么身份、难道还有资格起用人家?

  这样想着,韩信走到一排排木架前,随手抽出几册简牍看了看,又放回去。再走几步,看到一个极高的架子,自上而下摆满了帛图。

  “这是什么?也是地图吗?”韩信问着,随手抽了一份展开看看,却发现是一幅人像。

  张苍道:“这些大概是这里最没用的东西了——是秦朝缉捕人犯的绘像。我早建议丞相把这些东西清理掉了,丞相懒得管这种小事,让我自己看着办。你看,这么一大堆,叫我一个人怎么搬?就随它去了。”

  韩信又随手抽了一份看看,道:“为什么没用呢?这些人都是犯过事的,天下安定以后,也许还要查一查吧!”

  张苍道:“嗨!什么犯过事。偷鸡摸狗的小事上不了宫里的存档秘图!能上这图的,十个有九个是潜藏民间的六国显贵。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秦朝完了,这些人倒上台了,称王的称王,封候的封候,搞得比当年的六国还热闹。难道咱们还保存着这些缉捕他们的图像,等着惹祸上身吗?”

  韩信点头道:“嗯,这倒是。”

  张苍道:“况且,这些图像有好多只是摆摆样子的,一点用也没有。你听说过张耳陈馀那个笑话吗?”

  韩信道:“没有,怎么回事?”

  张苍道:“这两人原是魏国名士,连始皇帝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头。魏国灭亡后,这两人当然上了朝廷的缉拿名单,张耳的赏额是千金,陈馀的是五百金。当时他们藏匿在陈县,改名换姓,还混了个‘里监门’的差使。后来朝廷的诏令和画像来了,你猜他们怎么办?”

  韩信道:“先躲起来避避风头吧?”

  “躲起来?”张苍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拎着那两幅画像挨家挨户去传令,还疾言厉色地警告大家要注意这两名‘要犯’!”

  韩信一愣:“他们有那么大胆?”

  张苍笑道:“哪里是什么大胆,那画像跟他们俩的相貌差到不知哪里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们还怕什么?”

  韩信哈哈大笑:“不至于吧,朝廷的画师就这水平?”

  张苍道:“倒也不是画师水平臭,实在是这种画太难画了。你想,又没见过真人,光凭着四处打听来的道听途说,杂七杂八的拼在一起,能准得了吗?尤其是他们这种六国遗臣,在民间很受同情,一些口述者往往故意误导官府,胡说一气,画出来当然就更离谱了。”

  韩信诧道:“既然不准,还要这些画像做什么?不是多余吗?”

  张苍道:“也不是每一回都不准啊,一些在朝廷露过面的——比如入秦做过‘质子’的六国宗室公子,就画的挺准的。还有一些本身就以相貌异常而闻名的,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像张良,出了名的男生女相,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就冲这一点,还画不出么?”

  韩信点点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话用在张良身上正合适。这样一个有胆识、有魅力的才智之士,却长了一张秀美如女子的脸,实在叫人难以想像。而正因为难以想像,这又成了张良的标志,逼得他不得不在博浪沙一击后东躲西藏,流亡多年。于是叹道:“是啊,子房就是被他的相貌拖累了。”

  张苍一怔,他注意到韩信很自然地称了张良的字而不是姓名,仿佛知交似的,不由得微感诧异。他见过这个新任都尉的履历,在项王那边,只是一个执戟郎中,在汉王这边,也不过是只当过连敖,怎么会和名满天下的张良相识呢?

  韩信发现了张苍脸上的诧异之色,倒是有点自悔失言。虽说自己心怀坦荡,但既已抱定主意暂时不公开张良与自己的密约,又何必在言语中落下痕迹呢?便沿着那排木架缓步走去,有心岔开话题。只见架上的画卷越来越少,但封箴越来越严密,想必是被图绘者的身份越来越重要,伸手取看了几份,果然都是六国宗室公卿,赏额动辄上千金。走到尽头,只见这列木架上空空荡荡,只在角落里摆了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便道:“这里面是什么?也是画像吗?”说着便要拿那只木匣。

  “啪”一声,张苍的手一下按在那木匣上。“大人,”张苍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别看!”

  韩信诧异地回过头来,道:“怎么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张苍道:“一幅……画像。”

  韩信笑道:“那有什么好紧张的?秦朝已经灭亡了,还有什么人的画像要搞得这么隐秘?打开给我看看啊!”

  张苍道:“不!不!大人,听我一句话,真的别看。”

  韩信越发奇怪,道:“为什么?”

  张苍道:“因为他……他不是人,是妖孽。”

  韩信道:“你说什么?”

  张苍两眼望着前方,用一种奇特的、混和了恐惧和憎恶的声音道:“他是一个妖孽,真正的妖孽。他会带来最可怕的厄运。我……我不想再见到他,甚至他的画像。我曾想把这画像烧毁的,可终究还是不敢。他是有着真正神通的,我怕连他的画像也带有邪异之力……”

  韩信注视着张苍。

  这个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儒雅之吏,此刻脸色苍白,眼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恐惧之色,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韩信心中一动,道:“你说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

  韩信道:“‘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道:“大人,你别问了……”

  韩信道:“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张苍惊讶地抬头。韩信看着他,目光中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张苍咽了口唾沫,艰难的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称叫……东海君。”

  治粟都尉内室。

  几案上静静地放着那只颜色陈旧的漆金木匣,韩信坐在几案前看着。

  匣子还没打开,开启匣子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是张苍给他的。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真的么?这个神秘的术士真有那么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为他而日益昏聩?帝国真是因为他而走向灭亡了?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世上真有什么神仙鬼怪。当初听仲修讲那个离奇的故事,他就认定那只是一出幻术与技巧杂糅的骗局。那术士可以骗过秦始皇,骗过仲修,甚至骗过师傅尉缭的眼睛,但一定骗不过他的。他相信自己,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他就能找出这个术士的破绽,戳穿这出骗局。然而没过多久,咸阳就被项羽焚烧劫掠一空,一切可寻的线索就此中断,他以为真相将永远埋没在宫殿的废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仅仅几个月后,就在这偏远的南郑,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机会来的那么快,这么轻易,以致他几乎有些来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面的云气玄鸟依然繁复精致,只是颜色已有些暗淡。这种在许多宫廷器物上都可以见到的图案,此刻看来竟有些诡异。

  真相也许就在这木匣之中,而开启它的权力,就在他手中。那术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让这木匣凭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时竟有些不敢动手。

  怎么回事?难道他内心深处竟也开始相信那个东海君的妖术了?

  不!不会的!怪力乱神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叫他害怕过。他理智而冷静,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坚信人的智慧终能解开一切谜团。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不知道。

  他终于将钥匙插入了木匣匙孔,小心的旋转。

  “嗒”的一声轻响,匣锁松开了。他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幅叠得很平整的帛画,那丝帛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质地光泽明显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别的帛画要好。

  他将手伸入匣内,取出帛画,犹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铺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幅笔致生动、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画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面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画面,与他相对视。

  他感到口唇开始发干,手脚有些冰冷。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的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

  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东海君,就是沧海客。

  丞相萧何对这个新任的治粟很不满意。

  这个年轻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副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上朝三天两天迟到,廷议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居然还会闭目假寐起来。

  忍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遂把这个年轻人召进相府,疾言厉色的训诫了一遍。

  韩信一言不发的听着,等萧何训完后,才慢吞吞的说了句:“丞相明示,属下到底有哪件公事办错了?”

  “就你这态度能不出错?”萧何真火了,“好,我现在就找给你看!”

  萧何怒气冲冲的翻开有关军粮的账册公文。找个差错还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对公事上的积弊漏洞最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