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接过玄斧,道:“谨诺。”向汉王一拜,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不敢生还。愿大王垂一言之命于臣,臣乃敢将。”

  汉王背书一样硬邦邦地道:“军中之事,毋俟君命。临敌决战,无有二心。寡人其许之。”

  韩信道:“臣奉诏。”又向汉王一拜。

  汉王道:“寡人有厚望焉,将军勉哉!”说完,松了一口气——总算全背完了。

  韩信向汉王三拜,然后站起来,转身面向拜将台下三军将士,举起斧钺。

  “万岁——”十余万将士齐声呐喊,同时举起手中的矛戈,仿佛一片刺向天空的金属树木,声势惊人。

  仪式结束,汉王在宫中设宴,款待他新拜的大将。

  头一回,汉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唔,年轻人相貌倒还可以,丰神俊朗,只眉宇间微有忧悒之色,似是受了长期压抑所致。抿了一口酒,道:“萧丞相和夏侯将军多次向我提起你,说我要夺取天下,非重用你不可。那么你究竟可以向我指教些什么呢?”

  韩信欠身说了句“不敢当”,道:“大王要向东去争夺天下,对手就是项王吧?”

  汉王道:“那当然。”

  韩信道:“那么请问大王:在勇悍仁强各方面,大王自认为比项王如何?”

  汉王沉默了。项羽天生神力,巨鹿之战中,他独力杀伤秦军数百,这方面自己怎么能跟他比?他又是楚国名将项燕之后,有身份有修养,那套婆婆妈妈的礼仪自然也比自己内行得多。自己起自布衣,放荡不羁惯了,这种东西学也学不来。平素箕踞喝骂,从不管彼此的身份,老早就听外头有人说:“在沛公手下真不是人过的。”瞧这名声!至于强大,那就更没法提了。要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自己何致于先入咸阳还被人家踹到汉中呢?想来想去,汉王只得道:“我都不如他。”

  韩信再拜贺道:“大王能这样说,臣感到很高兴。项王这几项长处,是人所共知的,臣也以为大王不如他。不过,他这些长处的背后,也隐藏着致命的弱点,这就不是人所共知的了。臣曾事奉于他,深知其人,愿为大王略述一二。”

  “项王厉声怒喝时,人人色变惊心;上阵杀敌时,当者无不披靡。然而他不能任用贤能之将。一个人的勇力再大,若无股肱之助,又能有多大作为?所以他勇,只是匹夫之勇罢了。”

  “项王待人仁而有礼,部属生病,他会流着眼泪把自己的饮食分给人家。但是,当有人立下大功、应受封赏时,他把官印摩弄得光滑了还舍不得给出去。所以,他的仁慈,只是妇人之仁罢了。”

  “项王虽称霸天下,势压诸侯,却不占据关中而定都彭城,这是他的一大失策。项王大封诸侯,以亲疏不以功劳,尤其是违背怀王之约,排挤大王入汉中,人人心中不服。项王起兵,称是奉怀王之命,成功后,却只给了他一个义帝的虚名,还把他驱逐到江南。诸侯见了,也都学他的样,回去后驱逐故主,夺善地为王。众人见了,谁不心寒?项王军队所过之处,无不残灭,咸阳甚至被他焚烧成一片废墟,百姓无不怨恨,只是为威势所逼,不敢不尊奉罢了。他名为霸王,实已丧尽民心。所以,他的强大,是很容易变成弱小的。”

  “现在大王只要能反其道而行之:任天下勇武之人,什么样的强敌不能诛灭?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什么人会不服?以日夜思归的将士麾师东进,什么样的阻碍不能铲除?”

  汉王越听越兴奋,见韩信停下,忙道:“那么,依将军之见,我们该何时起兵呢?”

  韩信道:“八月。”

  汉王吃了一惊:“这么快?恐怕……有点仓促吧?”

  韩信道:“必须这么快!现在将士思归,军心可用。拖得太久,这股锐气一过,人人安于现状,不愿再战,就难办多了。”

  汉王一拍大腿,道:“有理,有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忽又颓然坐下道:“不行,还是不行。我们从哪出蜀呢?栈道已经焚毁了啊!”

  “这个,臣已经考虑过了。栈道的焚毁,也许倒是件好事。”韩信说着,移坐到汉王案前,道:“请借大王的玉箸一用。”

  汉王道:“你用,你用。”

  韩信拿起一支玉箸,蘸了点酒,在案面上画了几条线,边画边道:“这是褒斜栈道。从这里到这里,是被烧毁了的。大王可命人在此处形式,重修栈道。声势造得越大越好,把章邯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儿来,以为大王将从原路返回,于是把兵力都集中到斜谷关前。而我军刚至褒谷后即折向西北,这里有一条湮没已久的古道,名为陈仓道,平素少有人知,但臣已得到此道的详细地图。届时我军即从此道出关,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汉王听得又惊又喜,喃喃道:“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计一出,天下谁复可与论兵者?”

  沉吟感慨良久,汉王才道:“出了陈仓,我们要对付的就是章邯、董翳、司马欣三人了。这三人也是久经沙场之辈,实力不可小视啊。”

  韩信往下玉箸,道:“至于这个,大王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三人原是秦将,率关中子弟作战数年,伤亡不可胜数;后来巨鹿一战,又举众向项羽投降,结果在新安,二十万降卒全被项羽活埋,只有他们三人安然无恙。秦地父老兄弟怨此三人痛入骨髓。如今项羽硬借威势让这三人在秦地为王,秦地百姓无人拥戴他们。而大王自入武关、进咸阳后,秋毫无所犯,废除秦朝苛法,只与民约法三章,秦民无不希望大王在关中为王。且怀王与诸侯相约:‘先入关中者王之’,此事天下皆知。大王受项羽排挤而入汉中,秦民对此无不感恨。人心如此,大王只要起兵东进,三秦之地可传檄而定!”

  韩信的一席话,让汉王好象拨云见日一样,豁然开朗。以前,还从未有人这样清晰通透地为他剖析天下大势,讲解用兵之道。汉王乐得心花怒放,道:“我怎么现在才得到你?唉!太晚了,太晚了。我早该听萧何他们的话啊!”

  八月初二,陈仓道。汉军在急速行进。

  韩信勒马站在道旁,注视着他所统率的这支大军。

  他成功了,可是他自己不知道这成功是怎么来的。

  八月之前,他就已秘密派出六批探马按图索骥来这个地方了,探马无一例外地回报,那里古木参天,榛莾遍地,荒无人烟,根本无路可走,也没见有什么人在开辟道路的迹象。

  然而到了八月初一,派去的探马回报:道路畅通无阻!

  他说不出听到这消息是什么心情。惊讶?兴奋?疑惑?都不像。他内心里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尽管他也无法解释。

  他很沉着地处理了出兵的最后一些事项,然后跟萧何谈妥随后将汉中军民迁回关中的工作。萧何对此紧凑的日程安排感到不解,但出于对韩信的绝对信赖,一句为难的话也没有,很爽快地一口应承下来。

  八月初二一大早,他就率大军出发了。

  路,走得相当顺利。从汉中向西北,穿越褒水峡谷,至凤县,再折向东北,便进入了一条山间小道,就是这条不该存在的陈仓道。

  走到孤云山下,已是晚上。韩信下令就地扎营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出关迎敌。

  士卒们大多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几个愿意在汉中待一辈子。此时出关在望,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心里暗暗感激这位新任主帅,准备明天好好一个漂亮仗。韩信不惯早睡,巡视了几个营地,还不想睡觉,便一个人坐在一截树桩上,抱膝沉思。

  八月的天气月色很好,清朗宜人。从喧嚣中沉静下来,月亮仿佛与人更近了。一道流星低低地从头顶掠过,拖着一条细细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越来越远,直至不见。

  夏侯婴走过来,道:“怎么了,还不睡?”

  韩信道:“我向来睡得不多。你不也没睡么?”

  “我是兴奋,睡不着。”夏侯婴说着,走到韩信身坐下,“嗨!我的大将军,这条道你是怎么找到的?我可真服了你!我在南郑那么长间,愣就没发现。”

  韩信微笑不语。

  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野鸡的鸣叫,雊!雊!雊!声音凄清而又如此怪异。

  夏侯婴道:“怪事!这么晚了,会有鸡叫。”忽然眼睛一亮,“等我一下,待会儿送你一件礼物!”说着一头钻进自己的营帐,不一会儿拿了副弓箭出来。

  韩信诧异道:“你干什么?”

  夏侯婴笑道:“人家说开战前逮住只野鸡吉利。要不怎么武冠上加雉履呢?你等着,我去把它弄来。”

  韩信道:“开玩笑!深更半夜怎么逮得着?它不会飞走?”

  夏侯婴道:“就是深更半夜才好抓!鸡都是夜盲,晚上只会傻呆在一个地方。这一只听声音好像挺近,活该它这时候瞎叫!瞧我的!”说完,便拎着弓箭轻手轻脚往树丛中去了。

  韩信笑笑,摇了摇头。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夏侯婴才怏怏地回来。

  “见鬼了,”夏侯婴皱着眉道,“明明听见叫声的,偏就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韩信道:“行啦,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它一条生路吧。胜仗又不是靠一只野鸡打出来的,我从来不讲究这一套。不早了,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开战呢?”

  夏侯婴一脸疑惑,搔着后脑勺向营帐走去,嘟嘟囔囔地道:“怪!真怪!”

  雊!雊!雊!

  像是示威似的,那只野鸡又叫了起来。

  韩信笑了笑,看看那天边月色,也站起来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月色朗朗,人声俱寂。山谷间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野鸡的鸣叫,便再无别的声音。

  天深中又划过一颗流星,低低地着细长的光带,自南向北而去,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韩信大军进驻陈仓城。

  陈仓城与陈仓道不完全是一回事。陈仓道在散关西南,陈仓城则是散关东北的一座小城。

  章邯坐梦都没想到汉军从这个地方冒了出来,他的重兵全集中在斜谷前。等得到消息,韩信的大军已经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散关和陈仓城那点少得可怜的守军,夺取了在关中的第一块立足之地。

  章邯手忙脚乱地调整兵力,挥师西向。

  他必须将这支刚刚冒出来的军队立即扑灭,否则将后患无穷!

  陈仓城,城楼上。

  韩信手搭凉棚,向东面眺望。三秦大地,辽阔地呈现在眼前。几名将领跟在他身后,大家都在向夏侯婴使眼色。夏侯婴咳嗽一声,道:“大将军,咱们……在这儿休整得也差不多了吧?”

  韩信回过头来,道:“怎么?你们的意思是……”

  樊哙是个急性子,喜欢爽快,忍不住道:“我们的意思就是该乘胜追击!干吗在这小地方磨蹭呢?汉王可等着你大败章邯的捷报哪!”

  韩信微微一笑,道:“捷报会有的。这里地势不错,我安排在这里先打一仗。”

  樊哙道:“这里有什么打头?直接杀到章邯的老窝废丘,那可有多痛快!”

  韩信道:“反正要打,何必我们去找他?让他来找我们好了。”

  樊哙愣头愣脑地听不明白。

  夏侯婴若有所悟,道:“啊!大将军的意思是……以逸待劳?”

  韩信看着夏侯婴,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本来以逸待劳的该是章邯,我们是远道而来,但现在我们偏把它反过来,让他从斜谷关跑这儿来,等他立脚未稳,再给他来个迎头痛击。看吧!这位雍王可就有得苦头吃了。”

  众将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

  韩信又道:“废丘我是一定要拿下的,但不是现在。我不鼓励打硬碰硬的攻城战,那样消耗太大。城池本身就是为了防守而建的。发展到现在,它的防御功能已相当完善,对防守者极为有利,而对进攻者十分不利。你们想:三个月造云梯,三个月筑土山,然后是旷日持久的对峙。你切断我的粮道,我堵截你的援兵,来来往往,要打到什么时候?反正我们现在是在章邯的地盘上,我们打他哪儿他不得来救?我们就牵着他的鼻子叫他多跑几趟,不断找机会削弱他的实力。一来二去,等他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打废丘,那时废丘已经成了一个空壳,拿下来不是轻而易举吗?”

  众将领听得心服口服,均感到跟着这位大将军获益匪浅。

  入夜,韩信在陈仓城头信步行走。

  雊!雊!雊!又有野鸡在什么地方鸣叫,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叫人捉摸不定。

  韩信站住脚步,听了一会儿。

  一道长长的流星的光芒从天空掠过。

  这两天流星似乎特别多,而且样子也有些异常,光芒很亮,飞得很低,看起来简直像能伸手捕捉得到。

  又一道流星掠过。韩信注视着它飞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时连韩信身后的侍卫也注意到了,一人道:“这几天的流星可真多,东一道西一道的。大将军,这可是好兆头啊!”

  韩信道:“哦?是吗?”

  那侍卫道:“是啊。听说武王伐纣时,就出现了流星,落到武王车盖上,变成一只红乌鸦,大叫特叫呢!”

  韩信笑道:“乌鸦还有红的?”

  另一名侍卫道:“什么稀奇?人家说燕子丹在秦国做人质时,还有白乌鸦出现呢!”

  韩信道:“得了,干脆说,什么颜色的没有吧!”

  众侍卫都笑了。

  韩信站在那儿,看着远方沉思了一会儿,便走下城头,向城东北走去。

  陈仓城东北有座陈仓祠。外形高,但已显败落。祠中只剩下一名太祝丞,其他人都已跑光了。

  韩信挥手命侍卫们在祠外等候。

  祠内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年代久远,无一物不显得陈旧破落。正中台上,不见供着什么神像,只摆着一只不大的石函。供案上却很隆重地陈放着烤熟的牛、羊、猪各一头。

  韩信道:“什么神这么尊贵?连太牢(古代祭祀时的牲畜,因在祀前须用栏圈畜一段时间,故将祭祀用的牲畜称为“牢”,“少牢”一般指羊和猪。用上了牛的,都称为“太牢”)都有!秦国的祖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