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道:“那他说你的相是怎么样?”

  齐王漫不经心地道:“他说:‘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

  季姜一怔:“面相不过封侯,背相贵不可言?这算什么意——啊,我知道了!”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道:“大王,他不是看相,是劝你背汉自立哪!”

  齐王道:“我知道。”

  季姜道:“你知道?那大王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齐王道:“我说我会考虑的。”

  季姜急道:“这种事怎么能考虑来考虑去?要当机立断!要我说上回你就不该把那五万精兵给张良……”

  齐王道:“那又是一回事,我应该给他的。”

  季姜更急,道:“怎么会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早晚要和汉王角逐天下,就该趁早削弱他的实力,壮大自己,哪有这样倒着来的?你这不是为自己的将来增加麻烦么?”

  齐王道:“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

  季姜道:“有什么好理由?”

  齐王看了一会季姜,道:“丫头,说你小吧,你好像又懂得挺多的。也好,就跟你说吧,也许你能理解。你听说过我的过去吗?”

  季姜道:“听说过。他们说你出身寒微,经历过很多坎坷。大王,自古英雄多磨难,总算你已经出头了,也没白吃那些苦。”

  齐王点点头,道:“正因为如此,你可以想像,一旦我得到权力,会对那些给予我权力的人产生怎么样的感激!你知道退避三舍的故事吧?”

  季姜道:“知道。晋文公在外流亡时,楚成王厚待过他,后来他回国继位为君,晋楚城濮之战时,晋军退避三舍共九十里地,以报前恩。”

  齐王道:“我也是这样。登坛拜将之时,我在心中立下誓言:汉不负信,信不负汉。我也知道,汉王贪心重,疑心更重,我们君臣未必能善始善终,但毕竟是他给我起家的军队,所以那时我就想好了,倘若将来他对我有侵夺之事,我必当让他三次。”

  季姜道:“三次?一次,再次……啊!已经有三次了!大王,你看,破魏,代后收你的精兵是一次,破赵后修武夺军是第二次,平齐后再派张良来调你精兵是第三次。大王,你让够了,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齐王笑笑,一挥手道:“行了,做你的事去吧。”

  季姜心中疑惑解开,便不再生闷气,高高兴兴地拿着图画走开了。

  晚上,那只该死的野鸡又开始啼叫了。

  季姜拉开房门冲出去。

  门外空荡荡,月光洒落在青石铺的地面上,冷冷清清。

  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

  季姜仰头观看,流星拖着细细的光带,向远方飞去,渐渐消失。

  今年像这样的流星似乎特别多,她有好几个晚上都看到有流星从王宫上方掠过了,不知怎地,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像是在验证她的预感,宫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一些东西陆陆续续的失窃,不久以后,又陆陆续续地重新出现,出现的地方千奇百怪,墙角,厨下,花园,有时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原地。也有一些东西失窃后就再也没找着。

  季姜先是以为宫里出了内贼,但失窃的东西五花八门,也不见得特别值钱:熏炉,铜镜,陶壶、宫灯……窃贼为何不拣最值钱的偷呢?

  当被窃物重新出现时,季姜感到不对劲了,世上哪有偷了东西再放回去的窃贼呢?她原不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齐王的,但见有这样的异状,放心不下,便去跟齐王说了,不料齐王却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哦,知道了。”齐王近来好像心思很重,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也不大要季姜去读简册了,可她看不出齐国近来有什么事会让他烦心的。

  少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季姜还可以忍受,但当宫里凭空多出一样庞然大物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那天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走近马厩,想看看齐王准备今天骑着去看练兵的那匹追风是不是安分。

  第一眼看到,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揉揉眼再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把隔壁几名马夫都惊醒了。

  众人冲过来一看,也都大吃一惊。

  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站在马厩里!一样纯白的毛色,一样瘦长的四腿,连马身上的烙印、拴马的缰绳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件奇事很快就报到齐王那里,齐王道:“嗯,别管它,由那马待着。”

  季姜忍不住了,道:“大王,我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齐王道:“什么不对劲?”

  季姜道:“我怀疑宫里有内奸!”

  齐王笑道:“别逗了,内奸白送我一匹马?”

  季姜发急道:“大王,你认真一点好不好?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么大一匹马弄进王宫,也能神不知道鬼不觉地潜入你的卧室。楚霸王要你的人头,赏千金,封万户候!想要剌杀你的人排着长队呢!”

  齐王道:“赏千金、封万户候?我的脑袋就值这个价?咳!这个项羽,到现在还看不起我,下回我也开这个赏额要他的脑袋!”

  季姜气得直跺脚:“大王,大王,你是怎么回事?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

  紫金冠取来了,果然打造得很漂亮。

  齐王拿起来往头上比了比,叫季姜道:“来,帮我梳一下头,我要试试这顶新冠。”

  季姜拿起黄杨木梳过来,为齐王解下旧冠,开始为他梳头,一边梳,一边道:“大王,你近来为什么事伤脑筋?”

  齐王把玩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嗯?你怎么知道?”

  季姜拔下一根头发,齐王“哎哟”一声,道:“干什么?”

  季姜把头发拿到齐王眼前,道:“大王,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我还从没见你这么伤神过。大王,到底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分点忧吗?”

  齐王接过白发,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季姜,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道:“丫头,你心真好。不过,不要替我担心,我很快就不用伤脑筋了。”

  季姜把他的头拨转过去,继续为他梳着头发,道:“到底是什么事啊,能告诉我吗?”

  齐王又玩弄起手里的紫金冠来,道:“唔……将来我也许会告诉你。”

  一名侍从慌里慌张地进来禀报:马厮里那两匹追风又只剩一匹了。

  齐王继续玩弄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哦,知道了,下去吧!”

  季姜怔住了。

  齐王道:“咦,怎么不动了?还没梳好哪,继续啊!”

  季姜道:“不行了,大王。王宫的守卫一定要换!这里成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的活物,人家想弄进来就弄进来,想弄出去就弄出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齐王道:“哎,不就一匹马么?没事!你放心。来,继续梳,梳好把这顶紫金冠给我戴上,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季姜忧心忡忡地为齐王扎着发髻,道:“大王,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齐王道:“嗐!你看你,多了一匹马你紧张,少了一匹你又紧张。干什么呀?我本来就只有一匹追风,现在这不是正常了吗?”

  季姜将紫金冠为齐王戴上,道:“大王,我不是说马,我是说你。你……你近来有些变了,你自己知道吗?”

  齐王道:“哦?我变了?哪里变了?我不知道啊。”

  季姜道:“该关心的事,你不关心;不该关心的,你却关心起来了。大王,你……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齐王道:“咦,什么叫该关心的?什么叫不该关心的?这是你的看法,不能硬加给我嘛。来,镜子再过来一点。”

  季姜捧着铜镜站在齐王面前:“大王,许多人一登帝王之位就变了,希望大王你不会……”

  “再高一点,对!”齐王对着镜子,满意地欣赏着头上的紫金王冠,道,“你看我象这样的人吗?”

  四月,宫里来了一位客人,神情冷漠,面容瘦削,一身黑衣。

  他自称叫“沧海客”。

  齐王对这位冷漠的客人很客气,延入内室说话。这黑衣人却似对齐王很不客气——也不是不客气,而是他对齐王说的话不恭敬得叫人吃惊。

  他坐定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很好,我主人果然没看错你。三年不到,你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就。”

  侍立在角落的季姜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人怎么敢这样跟大王说话?

  齐王却毫不以为忤地道:“一切皆拜贵主人所赐,大恩不言谢,图你带来了吧?”

  季姜越听越惊奇。

  黑衣人道:“带来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画模样的东西,放在几案上,又取出一卷小的,道:“计划有些变动,你先帮我搜集一下这些东西。”

  齐王接过那卷画,展开看了一会儿道:“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工程上是用不着的。”

  黑衣人道:“出了点意外,我主人丢了样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以这些为原料重做一个。原料品种很多,纯度又要高,搜集起来有些麻烦。不过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应该不难做到吧?”

  齐王想了想,道:“得给我时间。”

  黑衣人道:“两年怎么样?”

  齐王点头道:“可以。”

  黑衣人道:“我主人不会让你白做的。等大事成功,他会额外给你报酬。”

  齐王道:“不用了,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黑衣人道:“那你可以开工了吧?”

  齐王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黑衣人道:“什么要求?”

  齐王道:“告诉我原因!”

  黑衣人道:“什么原因?”

  齐王指着几案上那卷大的画卷,道:“施行工程的原因。”

  黑衣人沉声道:“我曾经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好好地去做就行了。”

  齐王道:“但我必须知道!”

  黑衣人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你想毁约吗?”

  齐王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而且正是为了工程。”

  黑衣人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我不能无缘无故大兴土木,总要给国人一个交代。”

  黑衣人道:“以你现在的权势和威望,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可以不作任何解释了。”

  齐王道:“也许。可你忘了一件事。”

  黑衣人道:“什么事?”

  齐王道:“权力威望再大的帝王,也会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