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龙道:“我此来只是想听听辛将军的高见,并无勉强辛将军出兵相助之意,辛将军同情我们,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辛弃疾本来也曾是个任侠少年,与江湖豪侠的气质颇有相近之处的,但如今为了身份地位不同,却不能不诸多顾忌。听了东海龙之言,不由得面上一红。

  耿照忽道:“我倒有一计。”

  辛弃疾道:“那好极了。你意如何?”

  耿照道:“我不想当官,以我的性情,这个‘参军’再当下去,也只有闯祸。但在我弃官之前,却要整治那些贪官一下。这一计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打出官军旗号,前往常州,把那王大信拿来问罪。再助王宇庭夺回太湖。事成之后,我弃官而逃,做个江湖游侠,遂我初愿,岂不快哉!”

  辛弃疾沉吟道:“这个,只怕、只怕朝廷会治你以擅杀官吏之罪,你弃官潜逃,也免不了要给朝廷缉捕。”

  耿照笑道:“这我可顾不了许多了,做逃犯我是做惯了的,从前我还是金国的钦犯呢。将来倘若再做本国昏君的钦犯,滋味虽然难受一些,也算不得怎么了。我所怕的只是恐会连累了你。”

  辛弃疾激于义愤,慨然道:“好,你的办法倒是个快刀斩乱麻的痛快办法,你既然下了决心,我不阻挠你了。你可以弃官,我也可以弃官!”

  耿照道:“这倒不必。朝廷上也总得有几个正气的人,除非迫不得已,我不赞成你也弃官。”

  事情算是商量定妥,东海龙是个江湖豪侠,当下也不再说客气的套语,站起来便是一个长揖,道:“多谢耿少侠仗义相助,辛将军的鼎力帮忙,我出来多日,要赶回去禀报王寨主了。”

  双方约定,由王宇庭到江阴会合,然后向常州秘密进兵。到了常州,双方再分头办事,王宇庭主攻太湖,耿照则担当拿办王大信的任务,并制止他所统带的常州团练私助飞龙岛主那一帮人。

  秦弄玉道:“柳姐姐,难得你到这儿,这回咱们可以多聚几日了。反正王宇庭是要到这儿来的,你就留在这儿等他吧。”蓬莱魔女却不过她的情意,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去沐阳了。请东园前辈代我向王寨主问候。”

  送走东海龙之后,蓬莱魔女想起一事,问道:“萨家两兄弟呢?他们可还是跟随辛将军么?”

  辛弃疾道:“他们是仗义佐我防守江阴,如今战事已过,他们已离开了。”

  耿照道:“他们是前天走的,临行之时,曾和我谈起太湖之事,我听他们的语气,似乎也是想到太湖去探听消息。”

  蓬莱魔女道:“这两兄弟倒是热心人,武功也很不弱,但愿他们还会回来,将来王宇庭重夺太湖,他们也可以相助一臂之力。”

 谈了一会儿闲话,辛弃疾对朝政也发了一通牢骚,耿照与秦弄玉便邀蓬莱魔女到他们的住 所歇息。耿照从前本是与辛弃疾同住的,因为现在已任参军,另有衙署,不再住在辛弃疾的通判衙门了。

  到了耿照的住处,蓬莱魔女才有余暇畅谈别后经过,说到珊瑚在采石矶一现之后,终于还是随慧寂神尼遁迹空门,耿、秦二人都是不禁嗟叹。

  秦弄玉叹道:“我与照哥都是恩仇未报,甚觉羞惭。对啦,说起仇人,我可要问一问那玉面妖狐了,这妖狐如今下落如何?”

  蓬莱魔女道:“说来惭愧,这妖狐与我那不肖师兄已经结成夫妻,在采石矶大战的前夕曾经给我所擒,皆因我一念之慈,没有当场将他们处死,后来又给他们逃跑了。”

  耿照叹口气道:“她与公孙奇这贼子做了夫妻,倒是同恶相济,得其所哉了。只是如此一来,我们的血海深仇,那就更难报了。”

  蓬莱魔女道:“我爹爹已去访我恩师——公孙奇的父亲公孙隐去了。有他们两位老人家出头,定能收拾这不忠不孝的贼子。剩下一个妖狐,孤掌难鸣,你们的仇也就不难报了。”

  提起了她的爹爹和公孙隐,蓬莱魔女不由得又思想起笑傲乾坤华谷涵也正是去访寻她的师父公孙隐的。她恨不得早日赶去与他们相会,可是如今却是相隔数千里之遥,而她又不能抛下太湖之事不管。

  蓬莱魔女若有所思的神气给秦弄玉察觉,笑问她道:“柳姐姐,你有什么心事?”蓬莱魔女道:“没什么。嗯,沐阳离此多远?”

  耿照说道:“原来你是记挂着王宇庭何日能够赶到此地,是么?沐阳离此倒不远,只不过三四日路程。可是王宇庭要集合他的部下,而大部队潜来,又必须晚间行动,加上东海龙回去报信的时间,他走得快,算是两天吧,那么你若要等王宇庭来到,最少恐怕也得在十天开外了。”

  秦弄玉笑道:“这不正好吗?咱们可以和柳姐姐多聚几天了。嗯,柳姐姐,我还以为你是别的心事呢,却原来你一心一意,都是为国为民,倒教我感到惭愧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应该为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打算打算了。”

  蓬莱魔女双颊晕红,道:“我正想问你们几时请喝喜酒呢,你们别把火头烧到我的身上来。”

  话虽如此,其实蓬莱魔女想的正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一算时间,待到王宇庭来,还要去夺取太湖,事情了结恐怕至少也在一个月之后了。华谷涵绝不会在她师父家中逗留这许多时候的,他行踪无定,将来只怕更难寻觅了。

  可是秦弄玉那番话却也令她感到几分惭愧,公事当前,她只好把私事暂时抛之脑后。

  想不到两天之后,又有人带来了新的消息。这一天她正在后园指点秦弄玉与耿照练武,门子进来报道:“萨大爷、萨二爷带了一位姓文的客人求见相公。”

  耿照喜道:“他们兄弟果然回来了,这姓文的又是谁呢?”蓬莱魔女心念一动,说道:“我也出去看看。”

  出去一看,原来是铁笔书生文逸凡。见面之下,皆大欢喜。文逸凡笑道:“柳女侠,我猜想你会在这儿,果然不错。”蓬莱魔女、耿照齐声问道:“你们却怎么走在一起来了?”

  文逸凡道:“我们是在太湖遇上的。王寨主见东园前辈许久未归,叫我去打听消息。”

  蓬莱魔女道:“东园前辈在太湖中藏伏了七天,他是在踏遍七十二峰之后才离开的。可惜你来迟了两天,要不然倒可以在这里会面。”

  文逸凡道:“我都知道了。我正是在你们出事之后的第二天潜入太湖的。”

  耿照道:“一路没有遇险么?”

  文逸凡道:“没有。幸亏遇见了萨家昆仲,是他们驾舟送我去的。”

  萨老大道:“我们进了太湖,和好几位舵主都见了面了。文大侠更是胆大,还独自上了西洞庭山,探了敌人的巢穴呢!”原来萨氏兄弟精通水性,而文逸凡则特长轻功。是以他们进了太湖,遂分工合作,由文逸凡去探敌方总舵,萨氏兄弟则与留在太湖的各家寨主联络。萨氏兄弟是绿林前辈,水陆两路都有熟人,那些寨主之中就有好几位是他的老朋友。

  蓬莱魔女连忙问道:“可打听到什么消息么?”

  文逸凡折扇一摇,缓缓说道:“柳女侠,你们那日一闹,可真是不错呢!吓得他们风声鹤唳,哈哈,连柳元甲这老贼——对不住,我可要骂你的叔叔了。”

  蓬莱魔女笑道:“我早已不认他作叔叔了,尽骂无妨。这老贼怎么样了?”

  文逸凡笑道:“这老贼逃了!”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道:“怎么逃了?我还以为要与他再次交手的呢。他害怕什么?”

  文逸凡道:“他害怕你父亲向他兴师问罪,当晚就连夜逃了。当然他对飞龙岛主不敢明言,而是骗他,说是去邀请能人的。这消息我是从他的弟子交谈之中偷听来的。千柳庄原来的人如今由他的大弟子宫昭文率领,但宫昭文亦已心惊胆战,在和他师弟的谈话中已透露出要想逃走之意呢。”

  耿照大喜道:“去了这个老魔头,王寨主要夺回太湖,那就更容易了!”

  蓬莱魔女道:“飞龙岛主如何?”

  文逸凡道:“这贼子受伤不轻,如今正在调治。那晚我本来可以将他刺杀的,但一想他反正孤掌难鸣,也就不必打草惊蛇。”

  萨老大说道:“太湖的各家寨主我都联络好了,将来只要王寨主一回来,他们就立即起事,里应外合。”

  文逸凡道:“太湖之事,柳女侠你是不用担心了。你和令师公孙前辈有许多年没见面了吧?”

  蓬莱魔女心头一跳,知道文逸凡这句问话只是一个引线,要把话头从她师父引到华谷涵的身上。

  蓬莱魔女答道:“自从我出道之后,就没有见过他老人家,算来也有六年了。”

  文逸凡道:“那么你现在应该去看看他了。太湖之事,有我们这些人,料想足可以对付得了飞龙岛主了。”

  耿照不知就里,说道:“我们正想留柳女侠多住几天呢,文先生,你不给我们留客也罢了,怎么反劝她走呢?她已经六年不见师父,再多几天,又有何妨?”

  文逸凡笑了一笑,说道:“耿少侠有所不知,公孙前辈只怕是有紧要的事情等着她回去呢!”

  蓬莱魔女吃了一惊,心道:“我只道他要说的是华谷涵的事。难道当真是我师父有事,不是为了华谷涵?”连忙问道:“是什么事情?”

  文逸凡道:“我也不知其详。我只知白修罗曾经来找过王宇庭,打听你的下落,说是你师父有事,要找你回去。那天我恰巧不在王宇庭那儿,第二天回来才知道的。”

  白修罗兄弟是华谷涵的仆人,但他们兄弟本身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与华谷涵的主仆关系只是名份上的,与一般的主仆关系不同。华谷涵在江南助王宇庭抗金之时,他们兄弟奉华谷涵之命,仍留在江北协助义军。

  蓬莱魔女挂念师父,顾不得避忌,便爽直地问道:“听说华谷涵已去找我师父,白修罗和他主人会过面没有?”

  文逸凡道:“他是在华大侠渡江之后的第五天来的。据他对王宇庭所说,他还未曾见着主人。本来你的师父也要他代为报讯,请华大侠去的。但华大侠既然已经去了,他就只须打听你的下落啦。”

  蓬莱魔女听了惊疑不定,暗自沉思:“这么说来,我师父还未曾与华谷涵见面,他并非为了华谷涵而催我回去的了。但他为什么又要把华谷涵也找去呢?我在师门之时,可并没有听说他和华谷涵有甚交情。华谷涵见我几次面,也没有提过他与我师父相识。”

  蓬莱魔女说出了华谷涵的名字之后,秦弄玉与耿照作会心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便强留柳姐姐了。但愿后会有期,早早听到柳姐姐的好消息。”

  蓬莱魔女听出她语带双关,面上一红,可是她心急如焚,也无暇再与秦弄玉说笑了,当下便道:“太湖之事,有照弟帮忙,又有文大侠等一众豪杰都去,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辛将军那儿,请照弟代我道歉,我不去辞行了。”于是蓬莱魔女便在当日离开江阴。

  蓬莱魔女兼程赶路,不过几天工夫,便从江阴来到了当涂县的采石矶,她是怀着重温旧梦,凭吊往日战场的心情,特地选了这个地点渡江。

  虞允文的大军早已南撤,采石矶恢复了它从前的面貌——一个冷冷清清的渔村。其时金宋两国已经议和,和约虽然未曾签订,长江南北已是恢复了交通,两岸逃避战祸的人家也都陆续回来了。蓬莱魔女并不怎么费力就找到了一只小船送她过江。

  时节已是秋尽冬初,长江有着不大不小的风浪。蓬莱魔女倚舷举目,纵览江天,默念老杜的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不禁心头怅触,暗自想道:“我除了不似杜甫当年的老病之外,这忧时伤国的情怀却是相同。”

  那舟子倒是兴趣很高,口讲指划地和蓬莱魔女谈说当时的战争,说虞元帅怎样在长江火烧敌舰,大破金兵;怎样午夜渡江,奇袭制胜;怎样两军决战,射杀完颜亮等等。好像当时常见的“说书人”一般,向听众讲英雄们的传奇故事,添加了不少自己的想象,说得津津有味。他怎知道,在他舟中这个女子,就是当日参与这场大战的巾帼英雄。他所讲的事实,都是蓬莱魔女所曾身经目击的。

  蓬莱魔女不禁神驰往事,心中又在默念张于湖吟咏采石矶之捷的“水调歌头”:“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想起多少英雄血洒长江,如今换来的仍不过是偏安之局。“赤壁矶头落照,淝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心中想道:“多少英雄空有击楫誓中流之心,可惜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思念及此,不觉喟然兴叹,那舟子讲得兴高采烈,见蓬莱魔女却似心神不属的样子,不觉愕然问道:“小娘子不欢喜听这些故事么?”蓬莱魔女道:“不是。我有我的心事。”那舟子自作解人,说道:“是啊,听小娘子的口音是江北人,这次是战后重返家园吧?但愿你的亲人都还健在。”蓬莱魔女道:“多谢贵言。”那舟子叹口气,又道:“可惜中原未复,小娘子回去仍是在金虏管治之下过着苦日子,怪不得小娘子心里愁烦了,其实你可以等大局再安定一些才回去的。我渡过不少客人,但你还是在战后第一个渡江的女子。”

  说话之间,忽见一只小船在他们不远之处经过,船头把舵的竟然是个女子。

  蓬莱魔女抬眼一看,不由得又惊又怒。原来这驾舟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长江上两次暗算过她,而在采石矶之战中,又曾给金寇作过向导的那个韩三娘子!

  舟子正在说到蓬莱魔女是战后第一个渡江的女子,忽见韩三娘子所驾的这只小船,疾如奔马,破浪而来,不觉愕然,呆了一呆,说道:“咦,这船娘哪里来的?如此本事!老汉撑船撑了几十年,只怕还不如她!她那舟中也是一位女客。嘿,嘿,今天可真是巧了,渡江的全是女子。”

  蓬莱魔女刚才只注意韩三娘子,听了舟子的话,仔细一瞧,才发觉舱中也有一个女子的背影,而且似曾相识。

  韩三娘子那只小船忽地放慢速度,与蓬莱魔女这只船并头前进,相距约有六七丈之遥。两人打了一个照面,韩三娘子哈哈笑道:“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柳大盟主,今天咱们可又碰上啦!”

  韩三娘子不提旧事犹可,一提旧事,不由得蓬莱魔女气上加气,怒上加怒!上一次蓬莱魔女的船就是在这一段江心给韩三娘子弄翻的,送她渡江的王祥、李吉两人,还因此送了性命。蓬莱魔女曾经发过誓为他们报仇的。

  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蓬莱魔女斥道:“贼婆娘,还王祥、李吉的命来!”取出拂尘,迎风一甩,数根尘尾,如箭射出。可惜江中风大,而尘尾不过是根柔丝,打到韩三娘子船上,已经失了准头。可是这几根尘尾还是发出嗤嗤声响,在船蓬上戳了几个小孔。韩三娘子见蓬莱魔女的内功如此厉害,也不禁变了颜色。

  韩三娘子船中那“女客”忽地转过脸来,“格格”笑道:“柳清瑶,你嫂嫂在这里呢!我好歹是你师嫂,你怎可对我的朋友无礼!”这“女客”是“玉面妖狐”赫连清波。

  舟子颇有江湖经验,听得她们这些说话,隐隐感到不妙,连忙说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都是一伙的吗?”

  蓬莱魔女无暇答这舟子,骂道:“你这妖狐,我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赫连清波笑道:“很好,那就请过来动手吧!嘿,嘿,只怕你力不从心。”

  韩三娘子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柳清瑶,你也接接我的暗器。”一扬手三柄飞刀同时掷来,飞刀是份量较重的暗器,在江上交锋,比之蓬莱魔女的尘丝,威力当然是大得多了。

  三柄飞刀中有一柄,竟然是飞来所那舟子的,舟子大叫道:“哎呀,你们是女强盗!”蓬莱魔女接了两口飞刀,一纵身又把第三柄飞刀踢落。

  清波道:“好俊的接暗器功夫,再接这个!”双手齐扬,十二枚透骨钉乱箭般射到。赫连清波的暗器功夫比韩三娘子高明得多,这透骨钉又是极歹毒的暗器,专打人身穴道。当年秦弄玉的父亲秦重,就是给她用透骨钉暗算,这才误伤在耿照剑下的。

  蓬莱魔女不敢轻敌,就用接下的那两口短刀招架。一阵断金戛玉之声响过,十二枚透骨钉都给她打落。

  可是就在她抵挡透骨钉的当儿,韩三娘子转过船头,划到她这只船的后面,觑个真切,对准那舟子的后心,猛地又发出一柄飞刀。

  蓬莱魔女腾不出手来给那舟子招架,只听得一声惨呼,那舟子已是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