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为无数青色的大石所砌成,石质古朴,色泽雅淡,墓前立着一块四尺见方的大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蝇头小字。

那墓碑上的字想必是高人所刻,银钩铁划,入碑极深,纵是三人离墓碑尚有十余丈远,许漠洋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墓碑顶端的三个大字——英雄冢!

其下尚密密麻麻地似是刻着许多蝇头小字。

哀伤突然就狂涌上许漠洋的心头,忽觉得便算是名垂青史啸傲天下的大英雄大人物,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抔,化为泥尘。

许漠洋几十年来纵横塞外,以自己本来犷野粗豪的心性,何曾有过如此悲天悯人的感觉,此时先见了亭外那气吞千古的“天地不仁”,再看到“英雄冢”这三字,竟觉得万事皆空。所谓天地无常,人事在天,一饮一啄皆是定数,所有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许漠洋心中明白必是巧拙那一眼改变了自己的许多看法,偏偏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满面的凄伤,心头狂震,加上旧伤未愈,几乎便要张口吐出血来。

一旁的杨霜儿却在此时思想起了远在江南的父亲,此趟笑望山庄之行,自己实是偷偷逃出来的,路上遇见那个家门中最为洒脱不羁的林叔叔,仗着小孩心性,一路往塞北行来,游山玩水。此时方念及了这一离家父亲必是挂念万千,自己一向娇蛮惯了,不能孝敬双亲,徒惹父亲生气,也止不住地感怀起来。

许杨二人突然觉得心中一暖,先前的种种伤婉的念头忽又淡了下去。

原来是杜四左右手已分别搭上许漠洋与杨霜儿的肩膀,送入玄功助二人排除心魔。但见杜四心神守一,面色有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望着东天渐已化开夜色的一线曙光,一字一句地道:“流马河兵甲派传人杜四前来拜访幽冥谷!”空谷回音,更增诡秘。

而谷内依然是人影俱无,亦没有半分声响。

“呀!”从静谧的雾霭中忽然隐隐传来一记惊叫,三人寻声前去,走出数步,便看到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但见一个和尚双手舞动一把八尺余长的禅杖,从前方匆匆行来,禅杖舞动甚急,几乎在他身前化为一道黑色的光网。而那个和尚的上方,竟然凭空悬挂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全体纯白,一飘一晃的,紧紧蹑在和尚的头顶上,而那和尚似乎一无所知,只是一路奔跑,口中嗬嗬大叫,象是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鬼!”杨霜儿紧咬的唇中迸出一个字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慌忙住声。

“呛”得一声,许漠洋剑已出鞘,指向奔来的那个和尚,那和尚不是别人,正是明将军手下的千难头陀。

顷刻间千难已近至三人数丈外,却浑若不觉,仍是口中狂呼,拼命舞动了那重达数十斤的禅杖。

眼见千难越舞越缓,他头顶上那个纯白色的事物忽地飘然落下,与千难的禅杖撞了一记。只听得一声闷响,千难再度大喝一声,催动真元禅杖愈急,照这个势头下去只怕他再舞不了多久便会力竭而亡。

那一声闷响虽然轻微,许漠洋听在耳中却是怦然一震,便犹若听到一声山谷中的磬钟,动静悠长,心口间极不舒服,料想千难身处其中滋味更不好受。千难虽是他的死敌,但眼见这个武功高强的对头如此惊惶,更是力尽在即,心头也不免泛起一种同情。

那纯白色的事物轻飘飘地落在三人面前,竟然是一个身着宽大白衣的老人。但见他白眉白须,怕不是已有七八十岁,可面上却红润有光,嘻嘻而笑,加之个头矮小,不足五尺,神情间浑像一个不通事故的小孩子,最令人惊疑莫名的是那一头长长的白发,散披至膝,几乎罩住了全身,加上白衣宽大,就着晓风薄雾,在林间若隐若现,怪不得刚才三人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老人像是毫无机心般对三人露齿一笑:“这么早就来客人了。”然后大模大作背过身去面对千难,笑嘻嘻地道:“你这个和尚忒是顽固不化,我只不过要看看你的那个东西,就当什么宝贝一样,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呆和尚。”

千难乱发披肩,一脸惊恐。见到许漠洋等人,更是眼露绝望,却仍是不敢停下禅杖,像生怕那白发老人突然出手。

老人拍手笑道:“你当我真抢不下你的宝贝吗?我只不过见你这个风车舞得好玩,才陪你玩了这一会。现在我有客人来了,你且看我的手段…”

千难眼中惧意更甚,却仍是拚命舞杖,只是杖法已然散乱,只能护住胸腹头脸,再不似开始时能护住全身了。

许漠洋心头大奇,在冬归城破的乱战中他早见过了千难的狠勇,几个兄弟都是命丧他手。而此时那长发老人虽是比千难矮小得多,他却是象是怕极了这个一脸笑意仿似顽童的老人,想来刚才必是吃了大亏。

那长发老人话音刚落,竟箭般由地上斜飞而起,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刚刚淬过火的剑,乍看就似是一片蓦然泛起的青白色,端直撞在千难守得无懈可击的杖网上。其身法迅猛无比,每个动作却又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加上满头白发飞舞,就像是一只威猛的大鸟,看得三人目瞪口呆。

再度听得一声闷响,千难踉跄退出了足足有二十步,这才一跤坐倒在地,面上惨白:“咣当”一声,禅杖从手中落在地上,再也无力续战。

长发老人手上已多了一根管子一样的东西,细细把玩,许漠洋眼利,看那东西似是烟花火竹之类,只是制作精巧,远非平时所见。

杜四一脸凝重,眼望长发老人手中那管东西:“杜某携友借道而过,望老兄行个方便。”

那长发老人摇头晃脑地道:“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方便是没有的,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突然又似想到了什么,眼望千难,一扬手中的那管东西,哈哈大笑:“你这和尚早早给我这东西不就得了,弄得现在走路都困难。”

千难眼见仇人许漠洋在前,偏偏自己已无动手之力,任人宰割,心中大急,想要闭目运功,却那能静下心来,一张嘴一口血终于喷了出来。

杨霜儿见千难的惨状心有不忍,对那长发老人道:“老伯伯你武功那么高,就不要再为难这个和尚了吧!”

“武功?你看出我的武功了!?”长发老人一愣,拍拍脑袋自言自语式的大叫:“这下糟了,我本已决心忘了我的武功,现在一不小心又在客人面前炫耀了本门绝学,看来掌门再不肯收我回门了。”他越叫越急,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杜四与许杨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这老人武功如此之高,偏偏行事完全像个小孩子一般,难道刚才他那惊天一击只是为了给别人炫耀么?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长发老人边哭边对着千难道:“念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为你求情的份上你就快滚吧,不过你要立下誓言,千万不要说是我伤了你!”

千难头陀似是怕极了长发老人,慌忙依言道:“老人家放心,我若是对一个人说起你身怀武技之事,便让我不得好死。”长发老人哈哈一笑,让开路来。

许漠洋剑指千难,心中豪情上涌:“你我虽是不共戴天,但此时你已无力再战,我也就放你一马,终有一日我必将杀你为我冬归战士复仇。”

千难也不答话,倒拖着禅杖蹒跚着退出谷外。

杨霜儿心细,听得千难的誓言不尽不实,却不忍为难他。待千难去远了,这才对长发老人笑道:“老爷爷你上当了,那和尚说不对一个人说起你会武功,但若是对二个人三个人说起,便不算破誓。”

长发老人一呆,大怒而起:“这个臭和尚竟敢骗我!待我去找他算帐,割了他舌头看他用什么说。”

杨霜儿忙道:“他定然躲了起来,沙漠那么大你找不到他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他被你吓坏了,定是不敢对人说的。再说你就算割了他的舌头,他还可以用手写给别人知道,你总不能整日守在他身边吧。”

长发老人一愣:“我真是不争气,忍了这许多年却又破了规定,日后掌门若是得知不但不准我重入门墙,还定要在‘老不更事’后再加上‘任性胡为’四字评语。”

三人听他如此评价自己,心中好笑,强自忍住。

长发老人越说越急,又是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捶胸顿足,比刚才更是痛烈数倍。

杨霜儿见老人哭得伤心,心中也忍不住要哭了一般,想到小时候逗爷爷开心的方法,上前拉拉他白胡子:“老爷爷不要哭了,我们不告诉别人你用了武功就是了。就算你掌门不信,我们也可以给你作证呀…”

“有了,我想出了一个好方法。”长发老人抬头看了三人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我杀了你们几人,谁又能知道我用过武功?”他一边说一边拍手,似乎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好办法”拍手叫绝。

三人吓了一跳,见他不似作伪,急忙蓄势以待。此老虽是疯疯癫癫,武功却是毫不含糊,真要出手就算杜四与许杨二人联手也未必接得下。

那老人却又摇摇头,自语道:“不行不行,看你们三人也不像是英雄冢上刻下的人物,杀之岂不是有辱我物由心的威名?”

杨霜儿毕竟江湖经验尚浅。她从小家门渊源,所有的长辈纵是对她慈爱有加,却亦都是一派肃穆风范,何曾见过一个老人如物由心这般又是认真又是半开玩笑的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将起来。

物由心看杨霜儿脸上挂泪,笑貌如花,竟似呆了,喃喃念道:“我那小孙女当初也是被我逗得又哭又笑,亦是如你一般可爱!”言罢又是大哭起来:“我已有十余年没有见我的小蓉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