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 《吞火情怀》

 

第一章 “恭喜发财”

 

  一、点火行动

  “喀嚓”一声,有人擦亮了火柴。

  黑暗里一点火光。

  由于四周黝黯得像蒙住的固体一般,所以这一点火光,分外刺目。

  原来有人在点香烟。

  火光恍惚间,隐约照见这偌大的仓库里,或站或坐、或藏或伏的有二三十人,三山五岳的人马都有,有的持械在乎,有的揩汗卷袖,脸色惊疑不定,全都严阵以待。

  抽烟的人端坐中间。

  这是一个一脸精明得接近奸险的人,摆明了是个见过风浪,要过人命的老江湖。

  四周的人对他都很尊敬、很恭谨、甚至诚惶诚恐。

  他抽的是雪茄。

  他双手抱着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抱得甚为用力,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那件事物似的,而那件事物又似是比他的身家性命还重要。

  点烟的人是他的手下,就站在他身后左右阴阴森森的,样子很相像,一看就知道不但是高手,而且也是杀干。

  火熄了。

  黑暗里只有雪前一红一照的燃着。

  大家都在黑暗里。

  静默。

  有个站着的手下沉不住气了,低声同一位有椅子坐的塌鼻汉:

  “大佬,我们等什么?”

  塌鼻汉子说:“别吵。我们等大大佬发号施命。”

  另一个三角眼的头领也忍不住问:“大大佬,我们还等什么呀?”

  那抽雪前烟的,用鼻子缓缓喷了两柱烟。说什么也不肯把放在盒子上的手腾开,“我们的行动就是——”他哼哼地道:“等‘恭喜发财’来。”

  “恭喜发财?有红包派呀?”有人不知就里的说。

  “恭喜发财?那个女飞贼?”那个扁鼻汉即问。

  “等她来?她是专门黑吃黑的,我们……”另一个头目失声地道。

  “要是她来的,我们这尊‘双凤朝阳翠玉舟’岂不是保不住了!”

  众下七口八舌地动起来。

  “我们就是要等她来,”那名“大大佬”示意身后的手下拿掉他嘴里的雪前烟,以便他可以好整以暇的说话:““恭喜发财,时常跟我们作对,谈什么劫富济贫,就吃定了我们似的,发她的白日梦!我呸……大佬大大吩咐过:我们要给她一点教训。”

  各方领袖俱为之动容:“原来是大佬大大的意思。”“大老板要抓‘恭喜发财’?”

  “大大佬”仿似有了这个靠山就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是呀,大佬大大李大老板吩咐下来,要我们把‘恭喜发财’抓住,到时候……”阴笑几声,故意不说下去。

  各方头领都此起彼落的怪笑了起来。

  “听说“恭喜发财”还是个女人哩。”

  “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呢!”

  “把她抓到我们高兴怎样摆布都行!”

  “——谁教她做贼呢!”

  大家都邪笑起来,心照不宣。

  忽然有略带沙嘎的声音说,“我们也不还不一样是贼!”

  众下笑声陡止。

  那三角眼汉子回答:“我们不同!我们是强盗,杀人放火金腰带,当小贼不合时宜,要做就做大的,做大的就可以大鱼食小鱼。”

  另一人说:“……她,会不会来?”

  “大佬大大说她会来就一定会来的。”大大佬又示意手下从他嘴里摘去了雪茄,喷了一口烟才说:“这室物‘恭喜发财’窥视已久,”他用手轻拍了拍木盒,“怎会不来?”

  有人问:“怎么不开灯?”

  有人答:“咱们引那女贼不加防备就摸进来呀。”

  有人古怪地笑道:“万一摸到咱们的……”

  “怎么?阿炳哥,你还怕人摸呀!”

  众人又笑了开来。

  “开灯吧,咱们人多,在暗里不好动手。”

  “开灯变成我们在明,她在暗了。”

  “怕什么?有大大佬阎麻皮在这里,还怕‘恭喜发财’发得了财?”

  那大大佬一听,立即威风凛凛的下令:“好,开灯。”

  灯开了,二三十个帮会人物,有的穿唐衫、有的穿西装、有的把帽子低低的有的是小胡子、大光头。

  只有一个穿长袍的人,垂着头,甚瘦削,头发长,遮去了大半边脸。他膝上有张白纸,正在随意地画些人像。他画的正是在他对面那个三角汉子。在他身边还有一支黑色长伞。

  那个扁鼻汉子说:“听说‘恭喜发财’的手下也很厉害,咱们要小心一些。”

  有人嘲之:“阿炳,你总是生人晤生胆!”

  大家哄笑,那名三角眼的汉人笑说:“女孩子当贼有几个是漂亮的?要是漂亮早去做妓女了。”

  阿炳抗声说,“那可不一定呀,听说“恭喜发财”有个妹妹,也是很靓的。”

  突然间,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终于还是熄灭了。

  众下一阵骚乱。

  外面有几道强光射进来。

  警车号大作,由远而近。

  室内人全乱了阵脚。

  有人叫:“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大大佬喊:“大家不要慌。”

  那个略带沙嘎声音,原来是名小胖子,只听他嚷道:“大队警察,来包围我们了。”

  “有多少人?”

  “至少有一两百人。”小胖子喘着气回答。

  警犬吠声和警号交杂。

  扩音器在外面高喊,“仓库里的人听着:我们是警方人员,你们已被我们包围了,限你们在三分钟之内把武器放下,举手出来投降。”

  屋里的帮会人物,有的想抵抗,有的想投降,有的想硬拼,但大多数人只想逃走。

  “死啦,死啦,等不到女贼,等到了警察。”

  慌乱中,有人对外开火。

  大大佬立即喝止:“想死呀!”

  外面照射灯更多添了凡盏,强力的射人屋里,广播不住重复,要仓库里的人弃械投降。

  大大佬也慌了起来,抱住盒子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个穿棉袄的人过来悄声跟他说,“来,我们护你逃走。”

  大大佬有些迟疑:“他们呢?……”

  那人低声说:“快,一起逃就都逃不掉了。”

  一颗催泪弹丢进来,一时间,仓库里的人狼狈得就像一锅打翻了的粥。

  大大佬逼于无奈,只好跟那入选走。阿炳、刀疤汉都跟着他跑。

  他们才跑出仓库后门,警犬猛吠,有人大叫:“别跑,再跑我们开枪了!”还有一个女警在扩音器里大叫,“快些投降,否则,我们走——”停了一下,似遭人责骂,又补充说:“对不起,说错了。你们快投降,否则,格杀勿论,知未?”

  这一吓,大大佬等跑得更快。

  阿炳大呼:“大大佬,等等我,我跟不上……”在后尾随着那个语音沙嘎的小胖子,拾起一块小石,认准了他的小腿,就狠狠给他一记。阿炳地咭一声,仆倒于地。

  大大佬再也不回头,忙着逃。那三角眼却瞧出有点不对劲,一把揪住那穿棉袄的小伙子,厉声间:“你是大老板的手下?怎么我没见过你……”

  话未说完,已闷哼二声。

  他的背脊给一长物刺中,直贯入胸。

  长物缓缓收回,刀锋弹入伞里,在他背后正是刚才那个低首画人像的高瘦个子。

  那穿棉袄的人盯了高瘦青年上眼,似甚有责恨之意;但在微光映照下的脸容,美得可以令人忘记一切。

  大大佬不知道背后发生的一切。

  他那两名手下忽叫他:“趴下!”

  他连忙外地伏下,状甚狼狈。

  忽然,手上的盒子给人夺去,原来是那穿棉袄的人。他吃了一惊,正想夺回。

  那人却交给他一把枪。“你拿这个来保护自己吧。”然后又把盒子交回给他。便似要离去的样子。

  大大佬吓得面无人色的道:“你们要去哪里?”

  那人说:“我们?去引开警方的追踪呀!”

  大大佬感激零涕:“谢谢,谢谢你们,我阎麻皮今生今世一定不忘了你们的大恩大德……”

  那人笑道:“你这些话,等到祭祖的时候再说吧。”然后招呼那两名杀手及高瘦个子等离去。

  那高瘦个子拿着黑伞,好像还想动手的样子。

  穿棉袄的人立刻制止。

  他们都在射灯下影影绰绰的迅速离去。

  良久。

  大大佬伏着,还吓得不住颤抖。

  “大大佬,大大佬,阎大大佬。”

  有人在唤他。

  唤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

  大大佬大奇。

  “大大佬,你在哪里?”

  大大佬认得出是自己手下的声音。

  他试着低应了一声:“阿炳?”

  阿炳喜跳着过来,发现了他。

  “你还没死呀?蛇眼明给人杀死了!”阿炳见着大大佬,喜出望外的道,“你怎样呀?你没事吧?”

  大大佬又惊又疑:“那些警察……”

  “假的,统统是假的!”阿炳说,“没有人,全是偷来的空车,录音带……人都走光了。”

  大大佬想了一想,跳了起来,立即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块石头,石头上还黏了个红色,用黑字写着:

  “恭喜发财!”大家一同惊叫了起来。

  “恭喜发财!”大大佬绝望地哭丧着脸道,”死啦死啦,今次我回去怎样向大佬大大交代!”

  二、轻易伤人非高手

  一行人骑脚踏车的,乘坐吉普车的、驾计程车的、坐宾士的,各人恢复原来的模样,分批回到别墅。

  那个声音略有些沙哑的小胖子叫做游白云,专长是掷物和踢物,他以前曾是少棒投手和足球队健将,可是胆子狠小,任何事物一旦落在他手里,掷也好、投也好、踹也好、踢也好,变成了他的暗器,总能命中目标,这样至少可以让他不必跟敌人近身相博成短兵相接。

  刚才就是他出手用石子把阿炳射倒的。

  那站在大大佬阎麻皮背后的一对“杀手”,其实是两兄弟,肤色较白的叫李一直,皮肤黑黝的叫张一横。

  李一直、张一横正取笑游白云胆小,刚才一役里,小胖子游白云因怕被人眶破,吓得几乎屁滚尿流。

  游白云只要不是跟敌人交手,立时显得雄赳赳、威风凛凛,同时也牙尖嘴利起来。

  可是当阿珍也加入“黑白两兄弟”一起来取笑游白云之时,游白云就会忸怩腼腆,不敢反驳了。

  张一横和李一直,挤眉弄眼,心照不宣。

  阿珍原名方巧争,又名“生电珍”。无论她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掩饰不了她娇人的身材。她穿较松宽的衣服时,令人想像她的胴体在衣衫的空间里正在作优美的舒展。她穿紧身服饰时,令人的遐想达到了纸包不住火的地步。

  她倒不在意人怎么去想她。

  她大开大阖,大拳大脚,清清纯纯,自自然然,说说笑笑,开开心心,眯着眼笑时,就像一只狐狸;不笑的时候,就像一个孩童。

  她少女得让人大开眼界,并体味到太美丽的确是场灾祸,而且容易让人嫉妒,而她自己却毫不知情,全不自觉。

  她的年纪还不到二十岁,跳蹦蹦的,功夫极佳,不喜欢用脑,因为她觉得用脑会容易使人苍老。

  她做人的宗旨是:能“电”人就“电”人,“电”一下,显未魅力,增加了解,益人利己,绝对不坏。

  小胖子游白云对她神魂颠倒到了六神倒颠的地步。

  还有阿忠、阿奸,都是小伙子,阿忠貌似忠厚,精通电器,擅开夹万,但最会推诿责任。阿好长相吃亏,是飞车能手,亦善乔装打扮,却是个最肯“狈镬”肯负责任的人。两人都是年轻小伙子。

  这几人在别墅的大厅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只有一人,神色冷酷。他换掉长袍,戴上太阳镜,穿黑色西装,黑色大楼,低首只在自纸上画人物肖像。

  方巧争一伸手把他膝上的白纸抢了过来。

  这人想发作,见是生电珍,便强忍住。

  生电珍看那肖像:只见有头发有脸廓但未画五官,她偏了偏头,噘了噘嘴,看不懂。于是问:“阿浩,你画什么?”

  “画你。”阿忠说。

  “画公仔,”李一直说。

  “……不对,是画乌龟。”张一横说。

  屋里的人,恶作剧的牙嘴八舌,胡扯胡猜。

  这时只听一阵摩托车声。

  “方姐回来了。”阿奸嚷。

  大家都表现得十分雀跃。

  阿忠、阿奸兄弟开门去看。

  只见门口摩托车的引掣仍在发动着,车上却无人。

  生电珍等大奇。

  只有阿浩无动于衷,忽停下画毛,唤:“方姐。”

  方心如已在大厅里出现。

  众人回过身来,啧啧称奇。

  “方姐,你真是神出鬼没,”生电珍说。

  “当然啦,如果‘女侠恭喜发财’方姐像你这样粗心大意,又怎会这么出名?”阿忠调侃他,

  生电珍佯怒。

  “人生在世,其实不必一辈子名满天下。”方心如有点感叹的说:“只要一时名动江湖也就够了。”

  她一面说一面把手上的盒子放到桌上,解开一看,果见那座翠玉舟,精致瑰丽,众为之赞叹不绝。

  方心如似很有点不高兴。

  “你们实在大过分了。”她向阿忠、阿奸说:“你们切断电源的时间配合不够准确,居然还给阎麻皮他们开亮了电灯,要是我们给认出来了怎么办?”

  阿忠、阿奸都垂下了头。

  小胖子游白云登时得意洋洋。

  “你平时信什么教?”方姐忽问他。

  游白云一愕:“睡觉。”

  方姐又问:“你信什么神?”

  “我整天都拜关帝公的。”游白云傻乎乎的笑着回答。

  “那你最好回去拜谢关帝了。”方姐说。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