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特往外寻找答案,寻求朋友、心理学家和新闻记者的帮助。她求助于托马斯,一个时刻准备着用敞开的双臂和激烈的勃起等待她的职业治疗师,一个乐意倾听并调解问题的男人。安妮特用安眠药和镇静剂来自我治疗,药物导致她眼神涣散,唠叨不休。她还创建了一个专门用来发布黎娜失踪案信息的脸书主页,组织集会,接受令他毛骨悚然的采访,讲述他们家庭生活中最隐私的细节——那些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关于黎娜的细节。
至于他,他没和任何人交谈过。他没有时间,他得去寻找黎娜,寻找是唯一重要的事。“银路”之旅从那个夏天就开始了。他曾掀开每个垃圾桶的盖子,赤手掏挖废料车、沼泽地和废弃的矿井。回到家里,他就在电脑上阅读论坛里陌生人就黎娜失踪案发表的长篇议论。一长串看得人不寒而栗的推测:她离家出走了,被谋杀了,被绑架了,被肢解了,迷路了,溺水了,被车撞了,被逼为娼,还有其他一系列他几乎不敢想象的梦魇般的设想,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读下去。他差不多天天打电话骂警察,要他们展开行动。他不吃饭也不睡觉。他总在没日没夜的“银路”之旅结束后回家,穿着弄脏的衣服,脸上满是抓痕,可他无法解释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安妮特不再询问他的情况。可能这让他舒了一口气吧,她离开他投入托马斯的怀抱,这样他就可以全身心地寻找。寻找是他拥有的一切。
莱勒端着咖啡来到电脑前,黎娜正在屏保上对着他微笑。房间里的空气污浊而滞重。百叶窗已经合上,光线从百叶板间漏进来,可以看见微尘在光束中旋转。半死不活的盆栽植物垂挂在窗沿。处处是散发悲伤气息的旧物,提醒他有多消沉堕落,提醒他看看自己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登录脸书账号,看到了黎娜纪念会的发布信息。有一百零三位用户点了赞,六十四位登记参加。“黎娜,我们想念你,我们永远不会放弃希望!”她的一位朋友写道,文字后面接着一串感叹号和哭泣表情。有五十三名用户点赞了这条评论。安妮特·古斯塔夫森是其中一位。莱勒想知道她未来会不会修改她的夫姓。他继续点击,浏览了一些诗歌、照片和令人气愤的评论。“有人知道黎娜遭遇了什么,是时候站出来说出真相!”生气,脸颊通红的表情。获得了九十三个赞,二十条回应。他退出了账号。脸书只会让他心情低落。
“你为什么就不能加入社交媒体?”安妮特常唠叨他。
“加入什么?一个虚拟的怜悯党吗?”
“它和黎娜的事有关系。”
“我不明白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但我的心思全在寻找黎娜上,不是为她悲痛。”
莱勒抿了一小口咖啡,然后又登录了“闪回”账号。在那一串关于黎娜失踪案的评论后面没什么新内容。最后一条评论的时间停留在去年十二月,来自一个账号名为“寻真者”的用户:
“警察有必要排查那天早上开过‘银路’的大型卡车的司机。人人都知道那是连环杀手最青睐的一种工作,只消看看加拿大和美国的情况就再清楚不过了。那里每天都有人在高速公路上消失。”
“闪回论坛”上的一千零二十四条评论发布者,似乎都一致同情地相信黎娜在公交车到站前就已经被一个开车的人绑架了。换句话说,这也是警方的结论。莱勒打遍快递公司和货运公司的电话,询问黎娜消失的前后时间里,有哪些司机曾开车经过那片区域。他甚至约了其中一些人出来喝咖啡,检查他们的车辆,把他们的名字透露给查案小组。但没人看上去像是犯罪嫌疑人,也没人目击过任何事。警方不赞同他这样不依不饶。这是在诺尔兰,不是美国。“银路”也不是一条州际高速公路,没有连环杀手会埋伏在那里。
他站起来开始卷他的衬衫袖子,它散发着烟味。他面对一幅瑞典北部的地图而立,凝视一簇大头针像盛开的花朵一般环绕着内陆地区。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另一颗大头针,钉在地图尚未被钉住的区域,用以标记他昨晚去过的地方。不踏遍这片土地的每一毫厘,不把车开到每一条路和轨道的尽头,不把被劫掠过的森林空地翻个底朝天,他是不会放弃的。
他指甲沾了血迹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寻找下一条要调查的不知名路径。他把坐标保存到手机里后就去拿他的钥匙。他浪费的时间够多了。
西莉娅的眼里闪着狂热的光,好似突然之间万事变得皆有可能,好似一栋林中空地上破败的房子就是对她的祈祷的回应。她的嗓音升高了好几个八度,变得清澈而悦耳。话语从她体内滚落,仿佛她没有足够时间慢慢说出需要表达的一切。托比沃恩看上去倒无比享受。他惬意而沉默地坐在那里,听西莉娅狂乱地说她有多开心,能和他一起生活在他的家里,说她有多喜欢这里的一切,从带有图案的乙烯基地板到窗帘上的大朵花卉样式。更不用提四周的自然风光,恰好就是这些年里她一直幻想的场景。她兴师动众地搬出她的画架和画笔,发誓要创作最好的作品,不辜负夏夜这绝妙的光芒。正是由于呼吸着这里的清新空气,她的灵魂可以得到安宁,她可以真正变得富有创造力。这种崭新的狂热令她变得过分情感外露。她激烈爆发的情感必须用亲吻、抚摸和长久拥抱来加以注解,而这无一不刺激恐惧顺着米雅的脊椎骨往下燃烧。这样的狂热总是某种新的噩梦的开始。
第二个晚上药就被扔进了垃圾桶。半空的泡罩包装袋从土豆皮和咖啡粉下方朝米雅投来目光,威力巨大的药丸透着无害的淡淡色彩。原本那是可以驱逐精神病和黑暗,让一个人保持充沛活力的奇异的小颗粒化学物啊!
“你怎么把你的药扔了?”
“因为我再也用不上它了。”
“谁说你不需要吃药?你问过你的医生了?”
“我根本不用问医生,我自己就知道我再也不用吃药。在这里我如鱼得水。此刻,终于,我能做真正的自己了。在这里黑暗抓不到我。”
“你听见你自己说的话了吗?”
西莉娅发出一阵狂笑。
“你太操心了。你应该学着放松,米雅。”
那些漫长的微光闪烁的夜晚,米雅躺在那里,盯着她的背包,里面仍满满当当地装着她的全部所有物。她可以偷点钱去买回南部的火车票,回去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同时开始去找工作,必要之时求助社会服务机构。他们都了解西莉娅的情况,知道她可以变得多有破坏性。但她明白她不会那样做,她必须照看满嘴陈词滥调的西莉娅。
我以前从来没有呼吸过这么清新的空气!
这种平静难道不美妙吗?
然而米雅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平静。恰恰相反,森林里聒噪的声音淹没了其他一切事物。夜晚的情况最糟,蚊蚋嗡鸣,鸟声啁啾,风疾走而怒号,弄得云杉树也必须向它屈膝行礼。更别提从楼下传来的声音:尖叫声,喘息声,装腔声。基本上都是西莉娅发出的,自然如此。托比沃恩是一个较为保守内敛的男人。总是要等到他们消停了,等到房子里只有托比沃恩的鼾声回响时,米雅才敢下楼去厨房喝西莉娅没喝完的酒。酒是唯一能帮助她对抗光芒的东西。
莱勒在夏季根本睡不着。他也不会再睡了。他责怪阳光,责怪永不西沉的太阳,责怪它们透过卷帘百叶窗的黑色布帘漏进来。他责怪彻夜吱喳的鸟群,还有待他一沾枕头就开始嗡鸣不已的蚊子军团。他责怪一切事物,除了那些让他保持真正清醒的东西。
他的邻居们坐在自家露台上,欢声笑语,餐具叮当作响。他猫着腰朝车子走去,以免他们看见他。他让车沿着车道滑行很远后才发动引擎,只为确保他们不会听见。然而他非常确定邻居们知道他总在夜晚消失,确定他们在夜晚最寂静的时刻看见了他的沃尔沃汽车在沙砾路面上滑动。他离开的时候整个村子静谧无比,房屋在子夜阳光的照射下安静地闪光。他驶过他上班的学校,尽管过去几年他差不多一直在休假,故而难以再自称为一名教师。当离公交车站越来越近时,他太阳穴处的脉搏开始猛烈跳动。他体内住着一个满怀希望的小怪物,它期待见到黎娜站在那里,就像当初他离开时那样站立,环抱手臂,等候公交车。三年过去了,那该死的公交站仍然鬼魂般地缠着他。
警方得出的结论之一是有人开车从“银路”经过,在公交站停车并诱拐了黎娜。那人要么是主动提出送她一程,要么就是强迫她上了车。没有任何目击者可以证实这个结论,但那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不然她是怎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失踪得不留一丝痕迹?莱勒是在清晨五点五十分让黎娜下车的,十五分钟后公交车才进站,而公交车司机和乘客都说那时黎娜并不在那里。这是一段时长十五分钟的空窗,不过如此罢了。
他们对整个格洛默斯特莱斯克进行过一次周密搜救,每个人都参与了这场搜救。他们打捞过每一片湖泊和每一条河流,还连成长长的队伍互相搀扶着朝每个方向走了数英里。整个州郡的猎狗、直升机和志愿者都来帮忙。但不见黎娜。他们找不到她。
他拒绝相信她已经死去。对他而言,她的模样还像那天清晨站在公交站时一样鲜活。有时他会被功利的记者或缺心眼的陌生人追问。
你觉得你的女儿还活着吗?
当然。
去阿尔维斯尧尔的三十分钟车程里,莱勒可以抽三支烟。他走进去的时候加油站即将打烊。凯鹏正背对着他拖地,他的光头在荧光灯的照射下亮油油的。莱勒轻手轻脚地走到咖啡机前,用一次性纸杯接了满满一杯咖啡。
“我刚才还在想你上哪儿去了。”
凯鹏把肥硕的身躯靠在拖把上。
“我特意为你煮了鲜咖啡。”
“欢呼,”莱勒回应,“你怎么样?”
“你懂的,不能抱怨。你呢?”
“苟延残喘。”
凯鹏收了买烟的钱。他没有算莱勒喝咖啡的钱,还递给他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块放了一天的肉桂面包。莱勒掰下一块干面包泡在咖啡里,凯鹏则继续拖地。
“你今晚是开车出来寻找的吧,我猜。”
“没错,我开车出门的。”
凯鹏点头,面露哀色。
“纪念日快到了。”
莱勒低头看着湿淋淋的地板。
“三年了。有时我感觉那件事像发生在昨天,有时又觉得好像整个人生都过完了。”
“警方有计划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他妈的真希望我知道。”
“他们肯定没有放弃吧?”
“没什么进展,只是我一直对他们施加压力。”
“那样很好。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我都在这里。”
凯鹏把拖把泡进水桶清洗,然后拧干。莱勒抄起香烟丢进衣兜,把面包稳稳地放在咖啡杯上,并在离开的时候用空闲的那只手拍了拍凯鹏的肩膀。
凯鹏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失踪案发生后,他查看黎娜失踪前后几个小时里加油站的监控录像,看看能否发现任何关于黎娜的踪迹。如果她确实搭了便车或被人劫走,那么那个人有可能会在这里停车加油。他们一无所获,但莱勒感觉凯鹏从来没有停止过查看,即便过了这么长时间。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朋友,值得珍视的朋友。
莱勒又一次坐在了方向盘后,把最后一片面包浸入咖啡,边吃边研究油箱。他计算过劫匪把黎娜从格洛默斯特莱斯克带走时若汽车油箱是满的,那他能跑多远。这取决于他开的是什么车,他们也许开进了大山深处,也许一路开到了挪威边境。要是他们沿着“银路”开,情况也差不多。但他们也有可能拐上了更为狭窄偏僻、荒无人烟的废弃小道。这样一来他们当然要等到晚上才会发现她失踪了,而那时已经过去了不止十二个小时。于是劫匪或劫匪们的行动就赢得了开门红。他在牛仔裤上揩拭双手,点燃一根烟,把钥匙插进点火装置。他把阿尔维斯尧尔抛在身后,孤身踏上只有森林和荒路为伴的旅途。他摇下车窗,这样就可以闻到松树的香味。如果树木可以言语,那么这里早就存在着成千上万的目击者。
“银路”是一条主干道,能够把他送到一个广阔的道路网络——由更为狭细的如静脉和毛细血管般的道路组成,泵流整个乡村地区。这里有长满杂草的木头轨道、机动雪橇轨道,还有在废弃村落和凋敝社区之间蜿蜒而过的陈年旧路。河流、湖泊、发臭的小溪在地面和地下流动不息,蒸汽腾腾的沼泽地像渗血的伤口一般延伸,还有如黑眼珠般深不可测的林中小湖。在这种地方寻找一个失踪的人是一份需要终其一生的工作。
社区之间的距离遥远,隔很久才会看到有人经过。极少情况下若有一辆车经过他,他的心脏就会怦怦跳,仿佛是在期待能从后视镜里看见黎娜。他在偏僻的临时停车带停车,像过去很多次做过的那样掀开这里的垃圾桶盖,心提到嗓子眼,似乎这是他第一次行动。他将永远无法习惯这个动作。即将抵达阿尔耶普卢格前,他拐上了一条略微局狭的毛细血管,一条穿梭在冷杉林间的仅两轮宽的小道。莱勒抽着烟,双手依然握着方向盘。层层叠叠的薄雾如幽灵般在树林间飘荡,他借着微弱的光芒扫视四周,以便更清晰地确认自己身在何处。路太窄了,车难以掉转方向,如果他想返回,现在就必须掉头。但这些日子以来,莱勒已变成了那种不会掉头的人。沃尔沃汽车在灌木丛间颠簸前行,烟灰星星点点地闪落到他的衬衫前襟。他继续朝前开,直到瞥见树枝间的第一座建筑物,一栋破损的窗沿以下皆是枯树枝的房子,曾是门窗的地方现在洞口豁开。再往前走又出现了一栋被森林毁坏的木屋的骨架,接着是另一栋,俱是数世纪无人居住的破屋。莱勒在这片荒凉废墟中央停车静坐许久,等待肺部储满新鲜空气,然后他从置物箱里取出贝雷塔手枪。
米雅已经学会避开西莉娅的男人们。她避免单独与他们共处一室,因为她明白在极少数情况下他们想要的才仅仅是西莉娅。他们喜欢压在她身上,拍打她的后臀,狡诈地小口咬她的乳房,甚至在她的乳房发育成熟之前,这种事就已经开始了。
可是托比沃恩永远不会碰她。她们来到此地的第三夜她就知道了,那夜她下楼去厨房,发现他独自一人端着茶碟啧啧地喝咖啡。她尽可能轻悄悄地从他身旁溜过,装作没看见他似的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去。他探头问她想不想吃点宵夜的时候,她刚刚点燃一根烟。他的脸部皮肤沟壑纵横,她这才意识到他远比自己以为的苍老,而且比西莉娅大不少岁数。他老得可以当她的外祖父了。
他消失在里屋,她可以听见他抽着烟吹口哨的声音。她一直瞪视森林,想让它知难而退。她理解不了怎么会有人自愿像这样生活于此。枝干纵横的云杉树下方鬼影游动,扰人的沙沙声就从那里传来。走廊上浮起一股潮湿的霉菌味,狗跑了出来,爪子摩擦着灰色地板。它趴在她的脚边,挨她如此近,她可以感觉到它粗糙的毛皮就挨着自己的脚趾。它不时抬头望望远处的森林,似乎听到了森林深处的动静。每次米雅的心都会随之紧缩。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了。比起一切目不可及的事物,厨房里的那位陌生人显然友好得多。
托比沃恩已在餐桌上摆好了咖啡杯、面包、奶酪和火腿。
“我这里只有这些东西了。”
米雅犹豫地站在门口,扫了一眼西莉娅睡觉的屋子,然后又看了看餐桌上的食物。
“面包不错。”
她坐在托比沃恩对面的椅子上,眼睛却盯着满是刮痕的桌面。那里放着一台大镜头相机,它宽大的肩带几乎垂到了地面。
“你是一位摄影师吗?”她问。
“噢,我只是随便玩玩。”
托比沃恩倒出咖啡,腾腾热气如一片纱帘在他们之间拂动。
“你喝咖啡,对吧?”
米雅点头。她记忆中自己很早就开始喝咖啡了。咖啡,或是酒,但这是她不会向外界袒露的一面。面包精细而柔软,入口即化,她吃了一片又一片,因为那当儿她饿得无法自控。托比沃恩似乎并未注意到这点,因为他面朝窗户坐着,一边和她聊天,一边指点风景。他指给她看森林道路和角落的柴房,那里堆放着自行车和钓鱼用具,还有其他一些她可能会感兴趣的玩意儿。
“一切随意。现在这是你的家了,我希望你明白。”
米雅正在嚼面包,听到这话她突然觉得面包难以下咽。
“我从来没有钓过鱼。”
“没关系,我马上可以教你。”
她喜欢他笑起来时脸部皱纹舒展开来的样子,还有他不怎么自然的语音语调。他只短暂地看了她几眼,好像他并不想增加她的负担,她觉得很舒服,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尽管这意味着她必须探身越过桌子去拿咖啡壶。米雅清楚她着实不该在深夜里喝咖啡,可是屋外的太阳光整夜不散,她是再怎么样也睡不着的。
“很好,很好,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这时西莉娅站在了房间门口,身上只穿着打底裤,耀眼阳光照得她下垂的乳房死一般苍白。米雅转过脸。
“过来坐,趁你女儿还没把这些东西一扫而光。”托比沃恩说。
“喂,你要是纵容米雅,她会吃垮你的。”
西莉娅尖声尖气地说话,惹得米雅的胃部肌肉一阵痉挛。她拖曳着脚走过来站在厨房排气扇旁,咔嚓一声打开她的打火机点烟,然后用力地深吸一口手里的烟,好像她正努力要把烟草往下吸到脚趾处。米雅在老爷钟的玻璃镜面里看到了她。她眼中的光芒,她皮肤下起伏的肋骨。她想知道停止服药后,她是否产生了断瘾症状,但她不想当着托比沃恩的面问。他把咖啡壶递给了西莉娅。
“我刚刚只是告诉你的女儿她可以四处逛逛。要是想去湖边或村子里,她可以骑自行车去。”
“听到了吗,米雅?你还不出去四处瞅瞅?”
“晚点吧,可能。”
“你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不是吗?骑车去村子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同龄玩伴。”
西莉娅把香烟盒揉成一团,摸出她的钱包,从中拿出一张二十克朗的纸币递给米雅。
“给自己买个冰激凌或其他玩意儿吧。”
“这么晚没有店家开门,”托比沃恩说,“不过小孩们反正都喜欢在集市逛逛,他们会很开心有新朋友加入。”
米雅不情愿地站起来接过纸币。西莉娅跟在她身后,送她到走廊。
“托比沃恩和我需要单独待会儿,就是这样,”她说,“你可以离开几个小时,对吧?去吧,玩得高兴!”
她把身子靠过来,轻轻吻了吻米雅的脸颊,再递给她两根烟,接着就把门关了。只剩米雅瞪着双眼站在那里。她身后的树林沙沙作响,好像是在哂笑她。她能感觉到旧日的怨恨又开始搅动她的五脏六腑。这不是西莉娅第一次把她推进寒风里,但她曾发誓绝不会有下一次。她缓缓转身,就在这个瞬间,她意识到此处只有她和森林,这恰恰是她所害怕的。
废弃土地正是他寻访之地,那里还是房屋年久失修、道路野草丛生的地方。一位芬兰的通灵师曾说他的女儿就在这样的地方:“茂密森林和木头废墟之间是人被抛弃之地。”莱勒没工夫理会通灵大师,但他也没有别的线索。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不排斥去抓住救命稻草。
当他跨过门阶,弯腰穿过悬垂在生锈铰链上的门,游走在被时间侵蚀的湿地板上时,他无比感激这白夜。他的眼睛扫过发霉的沙发和木质壁炉,以及被苦心经营的蛛网和灰尘包裹的灯罩。有些屋子空荡荡的,能够传出回声,有些屋子则呈现着一种主人匆忙离开时的状态,储物架上还摆着易碎的瓷器,镶框挂毯上编织着智慧之言:
请在我一文不值的时候给予我广博深切的爱,因为那是雪中送炭。
房子有多大不重要,重要的是阖家幸福。
每日都对被赠予的事物表达感恩。
既然他们在墙上挂了这些未必真切的至理名言,他们的离开就不足为怪了。他想到所有脸颊粉扑扑的女人们,在冬夜里围绕煤油灯而坐,针线在手里缝字纳词,他心里思忖,这些简朴真理是否抚慰了活在严酷生存境况里的她们,或者是否是他戳破了她们的这种自我麻醉。
子夜阳光从空寂的窗框透进来,在掩盖着老鼠和野兔粪便的尘土中构建形状。他走进卧室,搜寻床底和衣柜,在摇晃的地板上用他敢于采取的最快速度移动。来到最后一栋房子的时候,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即将结束了,很快他便可以安全地再次坐在车里。最后一栋房子看上去状况稍好,窗玻璃和房瓦都完好无损。而且前门紧闭。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拉动,门出乎意料地开了,他却被弹倒在地。他在寂静中大声咒骂着站起来,发觉自己的牛仔裤湿了,脊椎骨火辣辣地疼。他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没有人站在虚空中嘲笑他。
他的脚甫一踏上门阶,恶臭就扑面而来,是那种死亡和腐败所散发的令人窒息的臭味。他的身子往后一缩,用力过猛导致差点再次摔倒。他用一只手抓住腰间的枪,迅速拆除它的安全护套。他的视线越过肩部,看到他的车停在五十米外,半被枝叶覆盖。他想跑回去,爬进车里坐在方向盘后,忘记一切。忘掉凯米来的该死的通灵师和蜷伏在被人遗忘的废弃房子里的黑暗。但他没有跑。相反,他以手掩脸,把武器举在身前穿门进屋。他可以看见空气中微光闪烁。他在幽暗中笨拙穿行时,房里的恶臭味变得越发浓郁,令人难以忍受,恶心感涌上他的喉间。墙上的人脸微笑着俯视他,那是一张张装在相框里然后被钉在浸水墙纸上的黑白照。张口大笑的金发小孩,一位身着黑色裙子的黑眼睛妇女。莱勒转身,目光穿透包裹着尘埃的光线。房子里还有一个焦黑的壁炉,几把高而长的三脚椅和一张铺着花卉图案塑料桌布的餐桌。桌子下方有一块地方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