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田鼠。它已经死了,尾巴缠在肿胀的尸体上。莱勒放下他的武器,开始往回走,一路经过那些笑脸走出前门。他跑回车边,手撑着膝盖站立,大口呼吸森林空气。腐臭味已经蚀刻进他的鼻孔。直到他坐在方向盘后开车回到马路上,他还是可以闻到它,似乎那是从他体内散发的气味。
米雅的脚上只穿了一双凉鞋,冷杉的果实和树根戳刺着薄薄的鞋底。想哭的欲望驱使她跑进树林,这样西莉娅就不会看见。她起初跑了一段路,随后却停下,拼命调整呼吸。不会平静下来的。树枝在她头顶和周身兴风作浪,摇摆不停,沙沙作响,摩擦着她的手臂,仿佛它们想抓住她。狗是跟着她一起来的,但它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消失在她看不见的灌木丛里。她希望出现一名领路人,这样她就可以紧紧跟随他。她听见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但她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也许是树林间晃荡的影子,也许是野生动物,也可能只是孤独。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走进一片森林。她可以尖叫而不必担心任何人听见。显然这里的树木很古老,它们被遗落在这里,不受打扰地生长。松树粗壮的灰色树干被一块块熊皮一样的地衣覆盖。当她抬头看树冠,不禁感到眩晕而渺小。这是一个适合失踪的地方。
她来到高处一片被叫作沼泽的湖,发现它近距离看起来比从托比沃恩的车里看过去更宽阔。她沿着水边走了几里路,那儿的路面泥泞而狭窄,干枯的白桦树垂头丧气地用枝干摩擦它。狗从灌木丛里跑到湖边喝水。米雅坐在一块岩石上,脱掉凉鞋,双脚伸入水里,但很快又重新提起。当她把脚搭在岩石上时,覆盖其上的褐色苔藓令她想起了凝固的血液。狗又跑走了,她赶紧去追它。紧靠湖边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只是被些许落叶和涓涓细流阻断了。她开始觉得饥饿,想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以及她是否可以回家而不必再担心妨碍着谁。她点燃一支带出来的烟,吸食烟雾以延缓饥饿感。
米雅站在那里,抽着烟,然后她听见了声音。狗跑在前头,此刻正狂吠着以示警告。她再次动身,以更快的速度行走,透过树枝间的缝隙,她看见有人坐在湖边。他们生了火,丝丝缕缕的烟雾正缭绕着升向天空。她从谈笑声判断他们是男人。他们亲切地和狗打招呼,继而转头盯着她。香烟滑落到地面,但米雅弯腰,捡起香烟快速放到嘴里吸了一口,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觉得双颊绯红如火烧。男人们很年轻,脸上长满粉刺,当他们吞咽的时候能看到凸出的喉结一起一伏。其中一个男人起身朝她走来。
他的手臂修长,不安地摆动,脸上挂着一副她读不懂的表情。她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和他凝视她的目光。他站得离她如此近,以致她不得不往后一缩。他伸出他的手,看上去要来握住她的手,可他只是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烟。他把烟丢到水里,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她。
“你究竟想干什么?”
“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不该抽烟。”
“谁说的?”
“我说的。”
从火堆那边传来阵阵笑声。
“那你是谁?”
他暗淡的双眼闪过一丝狡黠,米雅知道他在逗她。
“我叫卡尔-约翰。”
他在牛仔裤上揩干手,然后伸到她面前。他手上的皮肤很粗糙,覆满老茧。
“米雅。”她说。
他点点头,向身后示意。
“那是帕和戈然。他们不像看上去那样不正经。”
坐在火边的两位年轻男子对她点头致意,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们三人全都是深金色头发,身穿配套的T恤衫和牛仔裤。
“你们是兄弟?”她问。
“人人都认为我最大,”卡尔-约翰说,“但实际上,恰恰相反。”他从别在腰带上的刀鞘里抽出一把刀,用刀刃指着火堆。“过去坐坐,”他说,“我们正准备开始野炊。”
米雅犹豫不决地站在火堆旁。狗却早已耷拉着脑袋趴在年轻小伙身旁,眼里只有他们手上拿着的鱼。她瞟了一眼返回托比沃恩家的森林小道。阳光柔和温暖地照着青苔地,突然之间这森林给人的感觉不那么阴森可怖了。
他无视黎娜的反对,在抵达北博滕的时候,又转上另一条森林道路。
“今晚够了吧。”
“再开一条路。”
沙砾在车子下方咔嗒作响,道路两侧皆是往远处延伸的微光粼粼的沼泽地。他看见青苔地正冒着水雾,似乎大地自己正在地表下呼吸。再往前开几公里,他就抵达了一个漂满黑色水藻的林间湖泊,两栋破旧的房子在湖岸两侧相对而立。
他嘴里衔着烟,双手握住枪,枪口朝下,在云杉树林间穿梭,湿漉漉的枝干在他的牛仔裤上留下黑色斑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携带武器,因为他无法想象真的要去射杀任何一个人。可他也不想手无寸铁。
第一栋房子散发着熟悉的腐木味和荒废气息。四面的墙壁全挂着长长的蜘蛛网,当他在积满厚厚灰尘的房间里穿行时,它们就趁机拂过他的头发。他跪在凹形卧室的地上查看窄窄的卧铺下方,但他只看见了一个装满鱼钩等渔具和亮晶晶鱼饵的绿色塑料盒。在客厅里,他打开木制火炉的门,捅了捅灰色木柴燃烧后留下的余烬。一块斑驳的棕色碎布拼接毯子铺在地上,如同一条泥带盖住了地面,一直延伸到空木篮子前。在毯子的破损处他看见了泥巴脚印。莱勒蹲下身戳了戳那块泥巴,冰冷而湿软。有人不久前曾来过这里,把新鲜泥巴带了进来。
莱勒背靠火炉举起武器。他迅速瞥向条纹玻璃窗,看见冷杉树在窗外摇摆。他保持这个姿势站立,直到心跳慢下来,思绪变得清晰。有其他人正在这片森林里活动。有其他人在寻找废弃的房子,以寻求温暖,或者调查,或是找寻躲避恶劣天气的庇护所,就是那样。
他朝出口走去,绕着湖泊走到对面,祥光四射的白色睡莲似乎在黑色湖面旋转舞蹈。莱勒好奇这里的水有多深,这片湖泊是否像它看上去那般深不见底。它是否能被吸噬。他轻轻把烟蒂投进水里,立马后悔置身于此。四周的平地松软如沼泽,似乎专为把某人吸进去而存在。蚊子的嗡鸣声好像变得更响了,他又点燃一支烟,好把它们熏走。第二栋房子的境况稍好,外侧墙壁上仍然残留着黄色的油漆印,前门毫不反抗地洞开。他没走多远,便感觉一把来复枪的枪口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双手高举,身子站得笔直,整个房间都在他周围搏动。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身后男子的呼吸声。
“你是谁?”男人问道,其实那充其量不过是一阵轻悄的耳语。
“我叫莱纳特·古斯塔夫森。求你,不要开枪。”
枪口重重压着他的颈项,莱勒满腔愤怒。手枪从他手中掉落到地面。
他听见男人伸出脚把它踢走。枪口压得更用力了,如此紧迫,他差不多要跌倒。莱勒闭眼时看见了黎娜,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正对着他一眨一眨。她的声音充满责怪:“我和你怎么说来着?”
他们清理好鱼的内脏后,就用木棍把它串起来放在火上烤。黑色鳞片在微光中闪烁。内脏则被扔在一块岩石后喂那条兴奋的狗。他们在湖里洗干净沾血的双手。米雅以前从没吃过烤鱼,她惊奇地发现鱼肉捏在手里像面包一样易碎,吃在嘴里又像黄油一样易化。那三个家伙言语不多,只是一直看她。他们的注视使她觉得难为情。她能觉察到每一个动作,觉察到自己用手把头发拨到脑后,因为不知道如何对付它们。
每一次她撞上卡尔-约翰的目光时他就会笑。他有一排整齐漂亮的牙齿,下巴上还有一个酒窝。他的注视搞得她很难吃东西,其实是很难做任何事情。
显然他是头儿。他代表他们发言,他们则用点头、大笑或必要的大摇大摆等表情手势予以声援。他比其他两个人高,但没他们健壮。他的面部特征像一个男孩那般细腻温和。他坚持要她再吃一块鱼肉,说她的口音听上去像斯德哥尔摩人。
“我四海为家,”米雅说,用一种老于世故的语气,“我尤其不会染上地方口音。”
“你怎么最后来了这里,那么多地方,你怎么来了格洛默斯特莱斯克?”
“我妈想搬到这儿来。”
“为什么?”
“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家伙,他在这里有一栋房子。我妈一直梦想过这种生活,你们知道的,一种在森林里度过的平淡生活。”
米雅感觉血涌上脸颊,她讨厌谈论西莉娅。但她用眼角余光瞥见卡尔-约翰正调动起双眼和牙齿对着她微笑。
“听起来你有个智慧的母亲。”
“你这样想?”
“当然。每个人都应该寻求更平淡的生活,如今的世界就是如此。”
他坐得离她很近,近得他们的肩膀和膝盖相互摩擦。她觉得在他身边,自己显得极其弱小。但他的嗓音又是那样温柔,差不多可说是悦耳动听了。它将她包裹进一种迷醉之中。而且他望着她,他真心实意地望着她。
“你们总是在半夜里跑出来吗?”
“这时鱼很容易上钩。”
卡尔-约翰对着沼泽地点头,水面反射出微光天空的倒影。
“你呢,这么晚在外面干什么?”
“我睡不着。”
“等你死了你就睡得着了。我们去游泳吧!”
卡尔-约翰脱下他的T恤衫,露出黝黑的坚实身体。
如同接到了命令似的,其他两个人也脱掉衣服跟随他行动。只留米雅一人在火边。可是卡尔-约翰站在水里,用他那悦耳的嗓音诱哄她下水,直到她不再拒绝。她穿着T恤衫步入冰冷的水中。她的双肩浸没在水面下,哪怕这水冷到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即将停止跳动。结束后他们坐在露出水面的几块岩石上晾衣服,狗紧挨着卡尔-约翰,仿佛它也知道他是头儿。她想起西莉娅在拉霍尔姆和一名农场主同居时曾说过的话:“一个知道如何与动物相处的男人,你可以信赖他。”
“你们住在这个村子里吗?”她问,他们正躺在一起,等待衣服晾干。
“不,不是格洛默斯特莱斯克村,我们是从斯瓦特利登来的。”
“那地方在哪儿?”
“离这里约莫十公里远。”
戈然,年纪最大的哥哥,一脸粉刺,连手指也未能幸免。米雅努力不去看他。
“整个国家都在崩溃,”他说,“斯瓦特利登是我们的庇护所。”
“庇护我们躲开什么?”
“一切事物。”
寂静中,这些话语听起来意味深长。年龄第二大的兄弟,帕,用一顶帽子遮住眼睛,一言不发。
米雅斜着眼看卡尔-约翰,发现他正在微笑。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也可以带上你的妈妈。如果你们追求平淡的生活,你们肯定会爱上斯瓦特利登。”
米雅摩挲着西莉娅给她的最后一支烟。她很想点燃它,但她没有。
“你们真奇怪,”她说,“奇怪死了。”
他们放声大笑。
卡尔-约翰坚持要送她回去,她很感激自己不用再独自一人穿越森林。路面很窄,他们只好排成一队行进,他就在她身后,他一动她就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烧着自己的颈项。狗打头阵,尾巴左右摇动地鞭打灌木丛。米雅走在中间,寻找话题交谈。通常男人们都不喜欢她,至少不是百分之百。她过于安静和不自信。他们喜欢可以打趣他们,被他们的笑话逗得放声大笑的女孩。她既不擅长开玩笑,也不擅长高声发笑。她的尝试听上去总是驴唇不对马嘴,她可以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这点,她的努力并不奏效。
可是卡尔-约翰并不开玩笑。他只是走在她身后,谈论他们农场里喂养的动物,牛群,山羊,狗。“在斯瓦特利登我们应有尽有。”他说了好几遍这话,用一种颤动着自豪的声音。她回头时看见了他严肃的目光,这令他看上去比他本来的样貌更成熟。她察觉到一阵兴奋顺着脊椎骨传递,她感激让她可以眯眼看他的光。他对自己的生命境遇甘之如饴,这再明显不过,完全不像她。
她想起西莉娅,想起她半裸着身子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她醉酒时把嘴当机关枪使,从而吐露一切心事。米雅的脸颊因羞耻而变得越来越烫,她在森林边缘停下脚步,在这里他们只能看见小小的三角屋的屋顶和窗户。不论她多么想,她也不能邀请他进去,不能让他们撞见西莉娅。
“我妈妈病了,我想你们不应该再陪我进屋。”
他站得离她很近,她可以闻到湖水的气味,还有已经在他的T恤衫上凝结成黑色补丁的鱼血的气味。原来他也有眼睫毛,她现在可以看见了。只不过它们太浅淡,所以不容易看出。他低头看她时,她的胃部一阵颤动,她能看到他锁骨处薄嫩的肌肤伴随每一次心跳而有节奏地起伏。
“后会有期。”他说。
她必须抓紧狗链,阻止它追着他而去。当他消失在密林深处时,它悲怨地哀叫,弄得她也想哭。
“转过来,这样我可以看清你的脸。”
莱勒屏住呼吸。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体,直到来复枪的枪口抵住他的腹部。拿着武器的男人在光影中呈现真身。他的头发纠缠如绳索般垂到肩膀,和垂到胸膛中间的胡子缠绕在一起。他的脸肮脏不堪,目光锐利。他的衣服挂在身上,缝合处已经磨损,T恤衫上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惨白的皮肤。他周身散发着混合了森林、汗液和柴火的刺鼻气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莱勒,同时放下来复枪。
“你来这里做什么?”
“抱歉,”莱勒说,“我不知道有人住在这里。我在寻找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男人复述,仿佛这个词对他而言陌生难辨。
“没错。”
莱勒放下左手,伸进夹克衫的内兜里摸出黎娜的照片。他把照片举到男人跟前。
“她叫黎娜,快满二十岁了。她已经失踪三年了。”
衣衫凌乱的男人凑近照片仔细研究。莱勒伸出的手臂在他俩之间紧张地抖动。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男人的来复枪,因为它依然挂在他的手臂上。
“我没见过她,”男人终于说,“她是在这里失踪的吗?”
“她是在格洛默斯特莱斯克的一个公交站消失的。”
“这地方离格洛默斯特莱斯克可有段距离。”
“我知道,可我的寻找计划把我带到了这里。”
男人眼中的诚实在暗淡的光芒中闪烁。
“她不在这里,我只能告诉你那么多。”
莱勒迅速把黎娜的照片放回衣兜。
原本应该很紧张,但他突然感觉眼泪即将如泉水般喷涌而出,他清了清嗓子,以抑制住眼泪。
“抱歉打扰你了,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有人住。”
他往透着水泠泠的光的门走去,可他还没穿过门廊就听见低沉粗鲁的说话声:“你愿意留下来喝杯咖啡吗?”
莱勒坐在一张晃悠悠的木凳上,大胡子男人放下来复枪,开始用泥巴深嵌入掌纹的手调配咖啡。窗户被深色油布遮盖,但餐桌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把微弱的光线投映到了镶嵌松木的墙壁上。莱勒从他行动时的步态和破旧T恤衫下的结实肌肉判定,这个男人比他看上去的样貌更年轻。
“你可得原谅我用那玩意儿指着你,”男人说,“但你看上去很怕我。”
莱勒从地板上捡起自己的手枪,把它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我以为这屋子是空的,”他说,“我能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帕特里克,”男人在几丝犹豫后回答道,“但我自称帕特。”
“你住在这里?”
“偶尔住住,我路过这里的时候。”
“没多少人会路过这里吧。”
帕特咧嘴一笑,他的牙齿在黑暗中闪光。
他把咖啡倒入两个锡质马克杯,然后递给莱勒一杯。液体像焦油一样浓稠坚厚,但在发霉的空气里,它的气味闻起来很美妙。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纯属巧合。我沿着‘银路’来来回回开了三年,搜寻了每一条可恶的小径和森林道路。”
“找你的女儿?”
莱勒点头。
“没有警察帮你吗?”
莱勒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并递给帕特一根。
“警察是一群废物。”
帕特点头,好像他非常理解这点。他们点燃香烟,任咖啡的雾气和烟草味充斥着沉默气氛。莱勒看向年轻男人,注意到他把烟雾深深地吸入胸腔,让它存留在那里,像剁碎的食物。他鼻孔周围的皮肤粗糙发红,不时抽动,但除了这点外,他看上去已然冷静。
“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帕特仰头,透过缭绕的烟雾盯视他。
“我估计我也是在寻找某个人。”
“你在寻找谁?”
帕特起身走进隔壁的屋子。莱勒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靠墙放着的来复枪上。帕特拿着一张残旧的照片回来并把它递给莱勒。照片上是一个留着平头且表情严肃的年轻男子,他身着沙漠迷彩服,胸前挂着一把自动武器。他坐在一栋死气沉沉的灰色建筑前,建筑物的窗框已经裂开,墙体布满弹眼。
“这是我,被战争蹂躏之前的我。”
莱勒仔细地观察,比较眼前的大胡子男人和照片中那个衣着整洁、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子。在他看来两者并无相似之处,除了眼睛,也许吧。
“战争?什么战争?”
“阿富汗战争。”帕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苦笑。
“所以你加入了联合国维和部队?”
帕特点头。
“妈的。”莱勒靠在凳子上喝咖啡,努力不吞下沉渣。一缕金色阳光从深色油布周围的空隙漏进来,他可以听见窗外的鸟鸣,提醒他世上仍然存在诸多美好事物。帕特拿出他的猎刀,用它清除自己指甲里的泥土。他的视线越过刀柄窥视莱勒。
“你难道不问问我那时是否杀过人吗?”
“瑞典的维和部队一般不会参加战争,对吗?”
帕特发出一声空洞的笑,笑声很快变成一阵咳嗽。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真相比那更加肮脏。”
他竖起七根手指。他的手掌红肿而脱皮。
“七个,我杀过的人的数目。我见过的死人更多。”帕特用刀拍打自己的一侧额头,“他们的尖叫声永远不会离开你,我总是能听见。”
莱勒松了松衬衫的衣领,这狭窄逼仄的房间里闷热不已。
“骇人听闻。”
“最糟糕的情形是,他们没有直接死掉。比如他们的腿被砍掉,但他们仍然活着。于是你得走过去仔细检查,近距离地结束他们的生命,眼对眼,那时一切似乎才变得真实。当你看见他们眼里的光灭了,他们才真的死了。”
他用刀刃指着莱勒。
“一些关于死亡的东西,是渗透进你皮肤之下,并从身体内部毁灭你的。在你离开人世之前,没人会警告你。当你亲眼看见死亡,当你凝视它的真面目时,没有人对你解释会发生什么。它把爪子伸出来钳住你,并从此成为你的一部分。”
“如果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愿意待在家里吗?”
帕特低头垂眼。他脸部的肌肤自有一段命运,急速抽搐,痛苦扭曲。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混蛋,”他最后说,“我们所有人迟早都不得不面对死亡。没有人能逃过它。”
莱勒把他的杯子推到一边。缺氧的房间使他感到疲倦。他只不过是无法开口谈论战争和死亡,并不是因为当下他被自己的情绪攫住并淹没其间。起身时他觉得小腿疼痛。
“谢谢你的咖啡。我得走了。”
“森林里还有其他像我这样的人——自我迷失而无法再融入尘世的人。可能你的女儿是我们中的一员,可能她只是暂时失联一阵子。”
“黎娜爱这个世界。”
“你觉得是有人伤害了她?”
“她不会出于主观意愿就这样离开我们,我清楚这点。”
帕特陪莱勒走到前门,似乎他还没准备好放他走。
“我会留意你的女儿。”
“谢谢,我感激不尽。”
“以我的经验看,必须当心的始终是那些微笑的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些不问因由而笑的人,那些用他们的龇笑愚弄他人的人,他们才是恶魔。”
“我会记着你的话。”
莱勒推开门,帕特抬起一只手,挡住照在脸上的阳光。
“我很愿意帮你寻找,”他说,“但我忍受不了这阳光。”
“我理解。它会削弱你的能量。”
他们握手,沉默地相对而立,用某种心心相印的神情看着彼此,直到门再次晃动着关上。林中湖泊像一方盛满棕褐色石油的池子,静静地躺在两栋房子之间,莱勒以最快的速度在松软潮湿的地面上前行。
周末的时候他们喝酒,他俩一起。托比沃恩的声音越发响亮,脸庞越发糟红,开始谈论那被关闭从而令他失业的矿井。西莉娅炸了猪排,还做了一盘焗马铃薯,盛装在托比沃恩的母亲最珍贵的陶瓷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