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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仵作自诩经验丰富,对毕岸横插一刀十分不情愿,但看他器宇不凡,指责的手指又放了下来,嘟囔道:“还看什么呀?”

毕岸不语,走到尸体旁边,翻开草席,先用镊子翻看了死者的眼睛和牙齿,又在滑腻的尸体上捏按了一番,沉声道:“死者十三到十五岁,腰椎侧弯,头部朝右侧歪斜,左脚微跛,家境中等,死前颈部佩戴双鱼长命锁。”

围观者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有一个妇人叫道:“会不会是刘秃子家的瘸儿子?”一个老汉反驳道:“不会,刘秃子媳妇看护的紧着呢。”有热心人马上跑去刘秃子家送信打探。

毕岸丝毫不受干扰,重新仔细看了片刻,又道:“死亡时间在二十五和二十六个时辰之间,也就是前日凌晨。”

周围响起一阵喝彩声。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公蛎见他大出风头,心里妒忌万分,捏住鼻子走了过去,站在毕岸身后左看右看,可是看来看去就是一句普通的尸体,并不能辨别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跟着公蛎一起过来的中年农夫憋了半天,好奇道:“怎么看出来的?”

毕岸淡淡道:“脊柱侧弯,一摸就知。衣服材质做工良好,手指指甲长而完整,自然是家境不错的人家。”

围观者恍然大悟,赞美之声不绝于耳,有夸毕岸明察秋毫的,有赞毕岸相貌英俊的。

毕岸充耳不闻,从尸体鼻孔从镊出了什么东西,脸色突然一变。公蛎眼神不行,尚未看清镊子上有什么,毕岸已将镊子擦拭干净,放回了工具包,走到老仵作跟前,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老仵作本来正不自在,听了这话满脸厌烦,甩袖而去,只留下两个小捕快看守。

公蛎好奇道:“怎么了?”毕岸面色冷淡,朝围观者略一抱拳,翩然而去。恰巧一轮红日从江面升起,朝霞投照在毕岸修长的身影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周围的人群,特别是女人们,上至头发花白的洗菜老妪下至豆蔻年华的浣纱少女,一起尖叫起来,公蛎更是嫉妒得双眼发红,听到胖头跟着一起叫好,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围观的人群等了一会儿,不见家属哭喊着来认领尸体,有人受不了那股腐尸的臭味,便慢慢散了。

(二)

公蛎和胖头回到当铺,见毕岸坐在后园梧桐树下,正在悠闲地喝茶。公蛎绕着他走了几圈,忍不住问道:“你这本事,跟谁学的?”

毕岸看也不看他,道:“天赋。”

公蛎哼了一声,又问:“你说死者到底是溺水身亡还是被人谋杀的?”

毕岸漠然道:“这是官府之事,与我何干?”

公蛎讨了个无趣,转身走开,小声嘟囔道:“还匡扶正义呢,我呸!”

走到前堂,看到小矬子又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见公蛎,马上换了一副笑脸。

原来小矬子又去了其他家的当铺,但压价厉害,绕了一圈,还是回到这里。

公蛎深恨小矬子那次痛打自己,本不想接他的生意,但汪三财却劝说,开门迎客,自然来者不拒,接过了银锁问道:“客官要价多少?当期如何?”

小矬子看着公蛎的脸色,赔笑道:“十两银子,当期六个月。”

汪三财文绉绉道:“银锁做工精良,但雕花磨损严重,且上下各有一排牙印,不值十两。”

小矬子迟疑了下,回价道:“九两!”

汪三财又摇头。两人正在还价,胖头插嘴道:“财叔,这个叫做什么锁?”

汪三财絮絮叨叨道:“这是双鱼长命锁,寓意孩子长命百岁、一生平安,上次给你看的祥云盘龙锁,镌刻状元及第之类,是求孩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说着突然“咦”了一声,看着银锁上的花纹皱起了眉。

胖头凑过来,虚心求教:“怎么判断当物价值?”

汪三财似乎有些神色不宁,未回答胖头的话,却对小矬子道:“客官这银锁从哪里来的?”

小矬子恼火道:“你什么意思?我这是……祖传的!”

汪三财反复看了良久,最终下定决心道:“最高六两,当期半年,三分利。”

汪三财不亏是生意老手,一下子便压下一半价格,公蛎暗暗对他伸出一个大拇指,还故意道:“这个破玩意儿,哪里值六两?我看顶多三两。”说着抓过银锁,上下掂量,又对着光线照来照去,看起来好像十分在行的样子。

这只银锁正反面各有一对高高跃起的鲤鱼,两条鲤鱼喷射的水花连接,自然形成锁扣,周围及底端以阴刻镂空手法刻有水波纹,造型别致,花纹流畅,若不是那两排牙印,只怕二十两也不算多。

公蛎看着小矬子阴沉的脸,心中暗爽,道:“我是掌柜,你若不愿意,另寻别人家典当便是。”说着将银锁递给小矬子。

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落照在银锁上,公蛎突然觉得一阵眼花,好像上面的水波流动,两条鲤鱼突然动了一下,喷出的水柱带着一股阴冷的白气,左右两边的花纹阴影连在一起如同两个骷髅一般,正张着黑洞洞的嘴巴狞笑。正待细看,忽觉胸口一阵刺痛,不由“啊”一声丢了银锁。

胸口痛的位置,恰好便在佩戴虎面玉佩的地方。这玉佩是从毕岸身上偷来的,公蛎自然不敢公开佩戴,唯恐毕岸要了去,便用五色线穿了系在脖子里。这当儿竟然如同长了刺一般,扎得他捂着胸口跳脚。

小矬子悻悻地捡起银锁,发狠道:“不当就不当!走着瞧!”公蛎苦着一张脸,连连摆手催他赶紧滚。不料后堂门帘一打,毕岸走了出来,沉声道:“客官留步。”盯着银锁看了几眼,道:“财叔,依这位客官要求,十两银子,六个月,两分利。”

小矬子和汪三财同时怔住。说来也怪,公蛎的胸口突然不疼了,直着嗓子叫道:“你会不会做生意的?不是说好生意方面由我负责的吗?”

毕岸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道:“财叔,请客官先签了非赃物保票,兑换银子吧。”汪三财回过神来,忙去柜台办理典当手续。小矬子欢天喜地拿了银子,还不忘斜睨公蛎一眼,公蛎气得说不出话来。

毕岸接了银锁,在旁边的茶几旁坐下。

小矬子正在签署当票之际,阿隼满头大汗回来了。见毕岸坐在大堂,附耳说了句什么。毕岸道:“不用,在这里讲便可。”

阿隼迟疑了下,道:“磁河死者已经查明,不是刘家的,是城郊花溪村张发之子,叫张铁牛,刚过了十三岁生日。身体有些畸形,头部歪向右侧,左脚在七八岁时不慎被砸到,有些跛。”

果然同毕岸判定的一样,公蛎暗暗佩服。阿隼继续道:“张发五日前去了乡下贩卖粮食,只有母子二人在家。据张妻说,大前日晚上天气闷热,她帮助张铁牛在河边搭了乘凉的竹床,第二天一早不见了他,这两日正疯狂寻找,正准备今日报官。”

毕岸道:“家属怎么样?”

阿隼道:“张妻得知儿子淹死的消息,已经哭得昏死过去。官府刚将发现尸体者、张发以及平时同张家有矛盾的几家都审过了,最终还是判定系张铁牛不小心溺水身亡。”

毕岸微微点头。阿隼道:“明日尸体掩埋,还有些手续要处理,我先去了。”

毕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把玩着手中的银锁,听说阿隼要走,又问:“他家里情况如何?”

阿隼道:“张家为人老实本分,同邻里关系相处良好,经营着一个杂货铺,家境还算殷实。平时深居简出,特别是唯一的儿子左脚受伤之后,更是悉心照顾儿子,少与人来往。邻居说,他家儿子礼貌懂事,嘴巴又甜,这些天天气热,常见这孩子在河边玩水。所以官府判断,他是自己失足落水……”

毕岸打断道:“他不是在附近落水,是在鹰嘴潭。”

阿隼辩道:“便是在鹰嘴潭,也不能断定他是被人谋杀。他一个残疾的孩子,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谁会要害他?”

毕岸道:“我看到死者脖子上一个印痕,死前应该带有首饰,可找到了?”

阿隼搓着手,为难道:“老仵作说,那个印痕是尸体漂浮过程中碰巧将脖子里夹了一棵细长的草根形成的,尸体泡得厉害,难以判断是否是银锁,张妻也一句话未说便昏迷了……”他疑惑地看了几眼毕岸手里的银锁,突然朝小矬子看过去。

公蛎瞬间明白过来,一把揪住小矬子,喝道:“你谋财害命,见人家的银锁名贵,晚上去偷他的银锁被发现了,所以将他推到了河里,是不是?”

小矬子正支着耳朵听毕岸和阿隼的谈话,被公蛎这么一抓,吓了一跳,辩道:“我这是祖传的!我爷爷给我的呢!”

毕岸举起银锁,道:“我查验死者时发现,他有颗上齿缺了一块。而他的头歪向右侧,要是他用力咬银锁的话,定会留下如此痕迹。”胖头颠儿颠儿地跑去看,叫道:“是噢,锁上面的牙印有一个浅些。”

小矬子顿时语塞,瞪着毕岸摆出一副要打斗的姿势:“老子不当了行不行?”

毕岸神色不惊,依然气定神闲地喝茶。阿隼走过来,抱胸而立,冷冷看着他,手臂连同胸部的肌肉隆起,将麻布汗衫撑得仿佛要裂开。小矬子声音越来越低:“……是我捡来的……我在河滩捡的……”

阿隼眯起眼,灰黄的瞳孔猛然缩小,亮得如同银针的针尖,公蛎连忙将脸扭开,不敢看他的眼睛。小矬子再也撑不住了,抱头蹲下道:“我根本不认识他,真不是我杀的……”

公蛎看小矬子同自己一样害怕阿隼,心里顿时感到一阵痛快,幸灾乐祸道:“这些话你留着给官府讲吧。胖头,找根绳子来,将他押解官府!”

小矬子的眼底透出深深的恨意,甩开公蛎,梗着脖子道:“一个银锁,我犯得着杀人么!”

公蛎趁机落井下石,抢白道:“不是你杀的,死者的银锁怎么会在你手里?”巴不得将他送到官府里吃几天瘪。

不料毕岸却慢悠悠道:“我知道不是你杀的。”

小矬子松了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原来昨晚,小矬子半夜去磁河摸王八,突然摸到一个滑腻腻的东西,打开火折子一看,竟然是个死人,顿觉晦气,本想撒手抛开,见尸体脖子上挂着一个银锁相当精致,便见财起意,把银锁扯了下来据为己有,将尸体重新推入河中。

公蛎忍不住道:“笨蛋,偷了东西好歹避避风头,一夜还没过呢就拿出来当,活该被识破……”见阿隼针一样的眼光射过来,顿觉失言,忙闭上了嘴。

小矬子眼底突然闪现一丝恐惧道:“这个东西……”看到公蛎一脸鄙视的样子,收住了话头,不服道:“我这顶多是贪财,哪里就犯了法了?去官府我也不怕。”

毕岸道:“阿隼,永徽律。”

阿隼脱口而出:“永徽律第十九卷贼盗卷第一十七条,盗死尸器物者,以凡盗论;侮辱尸体、盗窃尸体佩戴财物者,杖责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