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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盏底部正中,忽然出现一个小孔,一些黄色的颗粒状东西涌了出来,像是沙子,又像是凝固的油脂。公蛎大喜,道:“还有这么多呢。赶紧点上。”

灯盏点上,还是那种熟悉的清新味,画轴发生了变化,比刚才还要清晰。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响动。

三人静候了一阵,毕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可能是我多虑了。先去找些东西吃吧。”

阿隼遣散了守门的捕快,将寿衣店的大门简单关上,坏搓搓一笑,道:“隆公子,我看你经济拮据,不如这几天跟着我们办案,管吃饭,一日一钱银子,如何?这种好事,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一天差不多是别人一个月的进益。”

公蛎首先反应是他叫的“隆公子”:“刚毕公子还叫我公蛎呢。”他讨好地用肩膀撞了撞毕岸,“是吧毕公子?我就是龙公蛎,你告诉阿隼。”

毕岸转过脸来,正色道:“隆公子不要说笑。我何时叫你公蛎?我叫的是隆公犁,你不要觊觎我家龙掌柜的位置。”

公蛎指着他的鼻子,看到两人眼底的捉弄,气呼呼一甩胳膊,想要翻脸,说出来的却是:“一天一两!否则不干!”

阿隼脖子一拧:“一天一钱,爱干不干!——你可是杀人的最大嫌疑呢!”

公蛎的气势顿时低了下去,气鼓鼓不吭声。阿隼眉开眼笑:“公子,你想吃点什么?”

毕岸微笑道:“今天中午隆公子刚请我吃了谪仙楼的大餐,我今晚要好好请一请他。”公蛎大喜,忙跟了上来,想听听毕岸的安排。

“你先去全福楼——旁边的丰盛酒家——对面的小巷子里,买几个烧饼,要多放些芝麻的……”阿隼嘿嘿笑着,快步去了。

公蛎情知毕岸戏弄他,却贪图一天一钱银子,小声嘀咕道:“你们主仆,没一个好人。”

若不是为了证明清白,公蛎打死都不想干这种事儿:半夜三更守在鬼气森森的殡葬一条街,经幡纸马、金山银山、童男童女、寿衣敛服、墓碑棺材一应俱全,公蛎恨不得挨个儿敲门让掌柜们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

原是这些玩意儿,没人偷的,店家白天摆在门口,晚上乐得省事,除非下雨下雪,否则便随便用绳子简单一捆,不让风吹走就是。

这可害苦了公蛎了。他爬在隔壁挂经幡的大树上,对下面景色一览无遗。如今晚上有些凉风,几乎每次风一吹过,他便要惊呼一声,然后唠叨个不停,一会儿抱怨一会儿自言自语,用阿隼的话说,“捅了话篓子了”。阿隼原本在他旁边,后来实在忍无可忍,自己另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下。

又一阵清风吹过,对面纸扎店的童男童女被吹得转了个方向,刚好将白森森的脸对准了公蛎,手臂一摇晃,像是要同公蛎打招呼一般。公蛎面如土色,惊叫“活了活了”,手脚一软,从树枝上跌落了下去。

毕岸用脚勾着他的腰带将他提了上来。公蛎颤抖着声音道:“你看它们那张脸……”吱一声化为原形,盘起身体,将脑袋埋入蜷曲的身体内。

毕岸皱眉道:“你怎么会害怕这些东西?”

公蛎将身体盘绕着毕岸的手臂上,心下稍安,犟嘴道:“我是蛇,又不是鬼,怎么会不怕这些东西?孔老夫子都说了,敬鬼神而远之……”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毕岸朝他脑袋拍打了一下,道:“闭嘴。”

公蛎乖乖地闭上了嘴。

夜已深,风渐凉。公蛎眼皮酸涩,打了个哈欠,道:“凶手今晚会来吗?”

毕岸低声道:“来了。”

公蛎屏住呼吸。果然,一个脚步声由远至近,走走停停,似乎十分小心。

足足有一盏茶工夫,黑影终于出现了。这人又高又壮,歪着个脖子,脑门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亮闪闪的,竟然是个光头,也不知是和尚还是秃子。他因一手按着脖子,显得脑袋十分僵硬,沿着墙根的阴影来到纸扎店门后,先躲在一堆纸扎后面,待确定了寿衣店里没人,这才鬼鬼祟祟钻了进去。

公蛎小声道:“光头,歪脖子,你认识吗?”

毕岸道:“他叫魏缘道,诨名魏和尚。”

公蛎定睛一看,忽然想起来了:“魏和尚,混码头的,整天搞些稀奇古怪的动物贩卖,是不是他?”这次初返洛阳,公蛎曾在大马圈赌博时见过他,对他和那只秃毛八哥印象深刻。

公蛎自言自语道:“他怎么会卷入到这里面来。”本还惦记着什么时候手头宽裕,去他那里买个好玩的动物养着。但若是他同巫教什么的有关系,便只好敬而远之了。

毕岸爬上更高的枝桠,看着魏和尚在寿衣里面翻找,道:“你看到他脖子上的东西了吗?”

公蛎茫然道:“什么东西?”眯眼看了看,道:“他脖子受伤了?”魏和尚仍保持歪脖的僵硬姿势,但脖子里并不见有什么东西。

毕岸道:“他按住脖子的手,离脖子有两寸距离,中间是虚空的。”

公蛎一看,果然如此,像是手虚虚地摆了个按脖子的姿势。未等公蛎继续发问,毕岸道:“他脖子上,有个透明的东西。”

魏和尚在店铺外堂翻找了一阵,闪身进了内堂。公蛎惦记他脖子的东西,道:“不如我们来个瓮中捉鳖。”说着便要顺着树干溜下去。

毕岸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侧耳听了一听,道:“等一下。”

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却是胖头。

胖头气喘吁吁来到寿衣店门口,嘴里还自言自语道:“就是这家了。”探头往里瞧了瞧,试探着叫道:“毕掌柜?老隆?”

这下完了,肯定惊动了刚才进入寿衣店的那人。

公蛎急得直骂:“这死胖头,早不来晚不来。”

胖头叫了几声,见无一点动静,嘟囔道:“这么安静,不像有人啊。”推门也进了寿衣店,并虚张声势叫道:“老隆,我看到你了!”

公蛎顿时急了:“秃瓢魏和尚比胖头还壮哩。赶紧的,别让胖头中了招。”说着滑下树干,想把胖头扯回来,刚溜到寿衣店门口的石凳后,忽觉得背后气息异常,顿时心头一紧。

一个肥胖的人影不知何时站在寿衣店门口,圆胖胖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却是同公蛎一起住在如林轩的冉老爷。

他仰脸看着寿衣店,双手举起,嘴唇微动,宽大的白袍,同他的白发、白须以及苍白的脸一起,看起来就像白乎乎的一团肥肉,滑稽可笑。

但公蛎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的身上,传导出强烈的悲痛和绝望,让公蛎感同身受,倍感压抑。

公蛎缩在石凳后,一动也不敢动。一瞬之间,公蛎甚至心想,莫非今天被杀的小顺子,是冉老爷的儿子?但模样儿一点不像啊。

而寿衣店内,隐约可见内堂赤盏灯头如豆,发出微弱的光,进去的胖头和魏和尚两位壮汉,竟然没发出一点声息,本来应该在背后尾随而来的毕岸也不知所踪。

冉老爷开始低声吟唱,用词古怪,音调诡异,除了句子后面长长的“兮”,其他竟然一个词儿也听不懂。

一曲唱完,他俯身朝寿衣店躬身三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蛎的心情舒缓了些,看着冉老爷肥胖的背影,深感莫名其妙,正扭头张望着寻找毕岸,想问下情况,却听咔嚓一声,接着是木头绞合的咯吱咯吱声。

公蛎探头往寿衣店里看,心想难道两人打起来了?忽然一片瓦片飞下,在公蛎藏身的石凳上摔得粉碎。公蛎躲避不及,被激起的粉尘迷了眼睛。

公蛎急得原地打转。听到毕岸冲着自己叫:“待在原地!”隐约看见毕岸和阿隼从不同方位冲出,进了寿衣店内。接着身子一阵摇晃,福寿街瓦片纷落,尘土四扬,掀起一阵怪风。

难道发生地动了?

公蛎正用力眨眼,并不住地甩动脑袋,却听轰隆声渐渐加大,竟然是从脚底传来。惶惑间,视力稍有恢复,刚一睁眼,只听咔嚓一声响,寿衣店的大梁断成了两截,砖瓦檩条哗哗啦啦随之坍塌。

公蛎哪里顾上“原形不得人语”的训诫,扯着嗓子大叫毕岸和胖头,却不见回应,正纠结犹豫,半截砖头崩了出来,差点砸到公蛎的脑袋,吓得他往后一闪,接着只觉得身后踩空,差点坠落。

回头一看,身后的地面,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一尺宽的裂缝,深不见底,从路中一直延续脚下,而且随着地面的抖动,这条裂缝正在继续延伸,若不是公蛎身体灵活,只怕刚才已经掉了进去。

公蛎爬上石凳,盘曲身体往四周望去。其他店铺并无大的损伤,只是扑簌簌掉下一些砖瓦尘土,弄着整条街道乌烟瘴气。而对面那些童男童女,随着地动有规律地抖动着,犹如群魔乱舞,彩纸做的衣服摩擦着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动,偏偏像是从一张张猩红的嘴巴里唱出来的一般。

孤零零的街道上,似乎只有自己一个活物。公蛎忽然毛骨悚然,想也不想一头扎进了寿衣店。

(八)

寿衣店正梁坍塌,屋里瓦砾遍布,尘土飞扬,几乎成为废墟。公蛎沿着墙根,绕过缠绕撕扯的寿衣,来到内堂门口。

但内堂大门却被坍塌的屋顶堵了个严严实实。公蛎将耳朵贴在瓦砾上,却只听到地下的轰隆声、呜呜声以及地面的各种杂音。

毕岸,阿隼,胖头,魏和尚。四个人进了内堂,为何未发出一点声响?

公蛎绕着四周疾走,但坍塌得甚为严实,连一处松动的地方都没有。看样子,要想进去,只有徒手扒开这些瓦砾檩条。

公蛎卷起一条檩条,用力往外拔。这檩条竟然不是用寻常的木头做的,沉得像根青石条。

檩条松动了一下,周围的砂石塌出一个小坑,但随即一股巨大的吸力带着檩条连同公蛎往下陷去。

公蛎吃了一惊,慌忙松开。再搬动其他的地方,照样一碰便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