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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蛎想了想,决定从房顶进入,但一回头发现,大门已经被砸下来的门匾、砖头堵死了。

公蛎心中一阵慌乱。早知道应该听毕岸的安排,就待在屋外的石凳旁。如今他们几个说不定已经从内堂后窗逃走了,自己反倒困在了屋内。

不过这间房屋并不大,内堂外堂不过一墙之隔。公蛎虽然平日懒惰,不爱锻炼,但对于钻孔打洞的本领还是信心十足的,对准内堂,找准塌方下的一个空隙,一头钻了进去。

空隙只有一巴掌深,再钻下去,却是实的,坚如磐石。公蛎在里钻了一阵,扭得脖子疼,只好又退了出来,另换了几个地方,也是同样,看着明明有缝隙,却是死路。公蛎不死心,转头爬上一条高高翘起的檩条,想从房顶上钻出去。

地下忽然发出一声长哞,如同一头大黑牛在沉闷地叫,接着耳边“咔嚓”、“咕咚”几声闷响,伴随着气流被挤压的呜呜声,地面的裂缝瞬间扩大,支撑着的砖石塌方,檩条倾斜着坠了下去。

幸亏公蛎反应快,趁着檩条尚未完全落入,猛地一弹,跳到旁边一个折断的竹竿上,探头往下望去。

裂缝里面,不知从哪里来的,竟然满满都是流动的沙粒。刚才坠入的檩条,裹在沙子中间,忽上忽下。

这真是奇了怪了。公蛎瞠目结舌地看着不断往外涌动翻滚的流沙,觉得像一锅沸腾着要溢出来的滚水,又新奇又恐怖。

眼见流沙越来越多,地面上全是沙子,塌下来的砖头瓦砾渐渐被淹没,公蛎急中生智,见折断的竹竿中空,便一头钻了进去。

这条竹竿应该是当时内堂悬挂布料时用的,比成人手臂还粗,呈现墨绿色,一丈多长,一端被主梁砸断,另一端同内堂相连。

外面的轰鸣声已经停止了,只剩下沙粒流动的沙沙声,细而均匀,但更让人发狂。公蛎竭力收缩身体,沿着竹竿往里滑动。

竹节很长,碰到中间隔断的地方,公蛎只有用牙齿咬开,但里面空气不足,公蛎几乎要窒息了,便觉得这一丈的距离尤其漫长。

在咬断了七个竹节之后,公蛎终于看到了一丝光明,不顾身体的挤压刺痛,用力一挣,从竹竿里探出头来。

公蛎首先看到的是毕岸,他用脚倒钩在倾斜的主梁上,嘴里咬着烛台,因为太过用力,五官有些变形,加上额上的头发被烛火燎到,发黄卷曲,眼窝也被熏得黑黢黢的,像个灶台上的火神,哪有半分英俊之气。

公蛎嘴巴一咧,正想要嘲笑他,再一看下面,顿时呆住了。毕岸一手拉着阿隼的腰带,一手拉着胖头的手臂——沙子已经埋到胖头的脖子处,他一张肥脸涨得通红,如同酱过的猪肝。而他的臂膀上,还扒着另外两条长着黑毛的手臂,毫无疑问,是那个倒霉鬼魏和尚。

阿隼满头大汗,正手脚并用地扒拉着胖头脖子周围的沙。但这些沙流动极大,阿隼前面扒过去,瞬间便有新的沙流过来,如同水一般;刚将胖头拔萝卜一般拔出了一点点,沙粒也随之上升。

毕岸看到了公蛎,眉头一皱,烛台歪了一下,火烧到他的眉毛,发出毛发焦煳的味道。公蛎不敢发人语,忙学着毕岸的样子将尾巴缠绕在主梁上,身体垂下来,缠住了胖头的手臂。

三人一同用力一拉,胖头被提出来半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沙子,大口喘气。但一直紧抓住胖头肩膀的魏和尚双手脱落,慢慢陷入沙窝之中。

空间正越来越逼仄,沙粒几乎已经碰上了阿隼的鼻子。毕岸将身体往上面收了一收,想将两人提得高些,不料“砰”的一声,阿隼的腰带断了,随即坠入滚滚流沙中。

周围的沙子像得了什么讯息一般,飞快地涌了过来,阿隼越挣扎,陷得越快,瞬间工夫,将阿隼身子埋入了一大半,只露出个后背来。而两人一晃神,胖头又陷了进去。

公蛎束手无策,紧张地勾头看向毕岸。毕岸啪地一下摔了烛台,冲着公蛎叫道:“螭吻珮!赤盏!”

烛台被沙粒吞噬,屋内漆黑一片。毕岸急得糊涂了,竟然叫螭吻珮。公蛎茫然地拍打着胖头的脑袋:“什么螭吻珮?赤盏在哪里?”胖头已经神志不清,喘着粗气呓语一般道:“老大,你来了?”

公蛎鼻子莫名一酸,道:“是,你等我救你。”

夏季的夜晚,公蛎最喜欢在沙滩上玩。玩得累了便挖一个浅浅的洞,把自己埋在沙堆,半闭着眼睛,一点点分辨沙粒之中的点点金色。

人们说“沙里淘金”,沙里确实是有金子的,只是太少,无法收集。不过对于公蛎来说,这么一些点点的闪光足够了。

黑暗中,毕岸已经拉起阿隼。阿隼满脸沙子,抱着毕岸的手臂往上挣,攀上主梁之后,又过来帮忙拉胖头。

时间已经不多了,再有一刻,或者再有片刻,这间屋子将被沙子填满。

公蛎松开了胖头,跳入沙漩涡中,在黑暗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这只是公蛎的想象,实际上,他是“啪嚓”一声狼狈地掉进去的。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闷,也没有想象中的越陷越深,反而有一种如鱼得水的从容自若。公蛎心里轻松了好多,摇着尾巴往下层游去。

点点金光,在沙粒之中闪烁,汇聚成一片微光。公蛎伸手抓了一粒,但单独一个拿出来,却太过微弱,便又放回沙流。

一段布条缠住了公蛎的身子,公蛎一晃,它却瞬间变成了沙砾。半截檩条旋转着撞了过来,还未等公蛎躲避,它已同周围的沙砾融为一体。

真好玩。公蛎飞快地游动,搅起一股股小漩涡。

赤盏。公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往下潜去,差点撞在魏和尚身上。魏和尚仍保持着同胖头打斗的姿势,嘴巴大张,满口沙子,眼睛凸起,已经没了气息。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透明的蛇状生物,两肋生有锋利的薄翼,但脑袋被折断,勾成一个奇怪的角度。

魏和尚的膝盖以下位置,已经消失。

所有陷入沙里的东西,都会沙化,并最终同流沙融合在一起。公蛎想起了胖头,心中一震——赤盏,赤盏在哪里?

沙河漩涡的正中,忽然露出一张丑陋的脸,冲着公蛎傻笑。公蛎一惊,正要转身逃走,忽然意识到那便是赤盏。

赤盏竟然变得犹如脸盆大小,它的正中,那个冒出油脂的小孔也有手腕粗细,可股儿的黄沙往外翻滚,如同奔涌的泉眼。

公蛎先是试图用尾巴堵那个“泉眼”,却被剧烈的沙流冲得差点断成两截。无奈绕着兜了一圈,用身体将赤盏合抱起来,但不管公蛎如何用力,赤盏如同落地生根,纹丝不动。

连试了几次,累得公蛎气喘吁吁,却毫无办法。欲要上去叫毕岸帮忙,忽然想到,若是毕岸能同自己一样,估计早就下来救人。

——可为什么自己在沙海之中能像在水中一样随意?

一只硕大的鞋子随着沙流旋转着冲来,鞋帮上绣着忘尘阁的变形图案,公蛎认出是胖头的鞋子,下意识用尾巴去卷,鞋子却瞬间化为沙粒。

胖头死了吗?公蛎心中一紧,忙收了胡思乱想,努力集中精神,隐约听到毕岸冲着自己喊什么,不知叫“螭吻珮”还是赤盏。

自己只有胖头这么一个任打任骂的小跟班,他可不能死。公蛎鼓起勇气,朝赤盏冲了过去。沙流如同利刃,一刀刀地划在公蛎身上,照样涌出。

妈的,老子同你拼了!公蛎一声大吼,竖直身体,直直地扎着脑袋朝沙眼堵去。

吧嗒一声,含在嘴里的螭吻珮、假冒的避水珏都掉了下来,而螭吻珮刚好落入沙眼。公蛎张嘴去衔避水珏,却忘了刚才太过用力,一脑袋撞在赤盏的底部,顿时眼冒金星。

公蛎滴溜溜转了几圈,悬浮在沙粒中,好大一阵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赤盏已经不往外冒沙了,而且外形似乎也小了不少,心中一喜,用身体缠绕好,用尽全力一拖。

谁知这次却是用力过度了,公蛎收不住脚,带着赤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一头撞在一个柔软的屁股上。接着只听毕岸叫道:“胖头用力!”“扑哧”一声,胖头从沙里拔出了大半个身子。

阿隼叫道:“沙流停止了!”伸手打开了火折子。

胖头的屁股虽软,仍撞得公蛎眼前发黑。他忍着眩晕,回身衔了赤盏,挣扎着朝毕岸的方向游去。

毕岸接过赤盏,一把拉了公蛎上去。

胖头躺在沙面上喘气,阿隼举着火,心有余悸道:“再晚一点,只怕我们都要葬身沙海了。”他赞许地看了一眼公蛎。

公蛎软趴趴搭在毕岸肩上,额头上一道道细微的伤口,渗出血来。毕岸拍拍他的头,道:“辛苦了。”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房顶塌出一个大洞来。

毕岸跳了起来,拖着胖头道:“快走!”

(九)

寿衣店在毕岸等人的眼前,慢慢化为一堆沙砾。周围的店铺虽然影响不大,但墙面、地面也有裂缝,多多少少需要修整。

所幸这条街上,晚上基本不住人,至少现在,四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歇口气,而不必因为此事可能造成的民众恐慌而解释、掩盖。

胖头在沙里埋得久了,有些神志不清,一会儿嘟囔着叫“老大你别走”,一会儿又叫“老隆”。阿隼则忙着帮他的双腿推拿活血。

毕岸看着手里已经破烂不堪的赤盏,脸色阴沉,偶尔叹气。公蛎的骨头犹如断了一般疼痛,转个身都困难,也不顾上害怕对面的童男童女了。

待胖头能够自己抬腿,阿隼终于开口道:“公子,今晚的情况有些出乎意料。”

毕岸自责道:“责任在我。是我错估了这个棺材局。”

公蛎听到“棺材局”三个字,弹跳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发出咝咝的声音。

毕岸心照不宣,提起他放入大树后。公蛎恢复人形,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四脚八叉躺在地上,将脑袋枕在胖头的大肚子上。

胖头惊喜道:“老隆,你也在啊?”

公蛎哼了一声,转头问毕岸道:“什么叫棺材局?”

毕岸道:“我今日曾细细地用脚丈量过,寿衣店前窄后宽,呈狭长之势,刚好是棺材的形制。不过单单是前窄后宽,并不能说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