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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源对舞蹈造诣深厚,从舞姬的眼神、动作、表情,到舞蹈的技法、要求,无一不精,偏偏出言评论时又极注意措辞,既不伤了公蛎的自尊心,又点评得恰到好处,不让人觉得聒噪,几曲下来,公蛎只觉得如沐春风,身心俱醉。

后面几首曲子,却换了领舞。

公蛎心中失望,看到一半,终于忍不住道:“这么跳一晚上,也是辛苦。刚才那个领舞的,估计更累。”

江源点头道:“正是。我想去后台看看,以示慰问,隆兄可愿意同去?”此话正中公蛎下怀,哪有不应允之理,当即起身,两人朝后台走去。伙计伸手欲拦,却被江源打断:“我等只表示下倾慕之情,绝不惊扰了姑娘们。”拿出半个小银锭丢给伙计。

两人绕过客人,穿过便门,便看到不远处小亭子一角挂了灯笼,底下人影绰绰,身姿曼妙。

公蛎看到红衣舞姬正在对月起舞,不由大喜,三步并作两步便要过去打招呼。

但顺着河道而来的清风一吹,酒力上涌,顿觉眩晕,忙扶着小径旁的花树站住。江源只当他故作矜持,上前施了一礼,微微笑道:“我的这位兄长感念几位姐姐今晚辛苦,特命我送上微薄礼金,请姐姐们笑纳。”说着拿出一锭金子奉上。

这话真是给足了公蛎面子,公蛎自然十分感激。

舞姬们对此显然见怪不怪,叽叽咯咯笑着地推了红衣女子出来。

公蛎额头的蛇婆牙突突跳动,头晕得更加厉害,只隐约看到红色身影,确定是她无疑,但面目五官却瞧不清楚,心中着急,唯有一边赔笑一边猛掐自己的手心。

幸好这阵儿眩晕很快过去。公蛎定了定心神,郑重其事地上前行了个礼,道:“姐姐好,在下隆公犁,这厢有礼了。”

听到红衣舞姬吃吃娇笑,公蛎脸儿发烧,心儿狂跳,痴痴地抬起头来。

公蛎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面前站着做掩口笑状的,哪里是刚才那个娇媚如花的红衣舞姬,而是一只毛色艳丽的红腹锦鸡,故作姿态地扭来扭去。

它的身后,围簇着两只白色的兔子,一只青灰色的水耗子,嘻嘻哈哈正发出少女一般清脆的笑声。

青衣女子推红衣女子,低声娇笑道:“快瞧他的这个呆样!”

——公蛎看到的却是,水耗子用前肢扒拉着地面,吱吱地叫着,露出尖利的牙齿。

一个神态娇憨的白衣女子嘟起嘴巴,满脸艳羡之色,嗔道:“我怎么就没碰到如此痴迷的爱慕者?”

——公蛎看到,一只兔子的三瓣嘴翕动着,正绕着自己嗅来嗅去,道:“好肥嫩的一盘肉!”

另一个白衣女子探出头来,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江源身上,脸上露出一丝冷艳的笑意:“好,好。姐姐好手段!”

——公蛎看到,这只兔子淫邪地看着江源,红彤彤的眼睛如同魔鬼:“我挑食,不喜欢那个丑的,这个英俊的归我了!”

红衣女子美目含情,红唇轻启,款款回礼道:“多谢公子厚爱。”

——公蛎看到,红腹锦鸡得意地拍动翅膀,发出咯咯的叫声,向兔子和耗子炫耀自己的猎物。

公蛎手忙脚乱地回礼,眼睛的余光朝周围扫去。

——富丽堂皇的如林轩,竟然是几间破旧的低矮茅屋,甚至连个茅屋也称不上,不过是利用歪倒的树枝和藤蔓加上一些稻草、白茅,搭了一个低矮的窝棚而已;那些名号响亮的客房更是简陋,如同狗洞。至于什么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原是一蓬蓬野生的荆棘、腐朽了的木材和飘着死猪死狗的臭水沟。散乱的荒滩野石间,散落着带着腐肉的不知名骨架,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碧绿的磷火四处飘荡,几朵大些的鬼火聚在一起,便是所谓的亭角灯笼。

公蛎腿脚一软,差点摔倒,被江源扶住。

几个女子掩口而笑,那个娇憨的白衣女子调皮地将手绢儿朝公蛎脸上一甩。公蛎一把接住——手绢只是一片已经沤朽得只剩脉络的桐树叶子,带着一股子臊味。

公蛎定了定心神。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独独人居万灵之上。那些鸿蒙初开的花草树木、家禽野兽,无一不把修炼成人作为毕生追求。但要想真正成为非人谈何容易,不仅受天分、机缘影响,至少还需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修炼,漫说化为人形,大多终其一生也不能克服天生的寿命界限,更不用说早早被道行更高的同道发现被采了灵气。

这几个尚未修炼成功的精怪,可能便是原本居住在滩涂上的动物,想走些捷径,便入了妖道,生生造出个如林轩来迷惑他人。看周围散落的骨架,估计不止凡人,只怕有些道行不深的非人也着了道。

公蛎心中飞快地盘算。自己好歹是得道的非人,还有江源在一旁相助,即便对付不了这些精怪,逃跑定然没问题,心下稍安。

有了江源在,气氛自然而热烈,倒省了公蛎绞尽脑汁应付场面。江源谈吐优雅,举止得体,哄得几个女子个个高兴:“我兄弟两个,今晚一见姐姐们便惊为天人,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述一二……”他忽然诚挚道:“姐姐们定然累了,我兄长在听风阁备了些酒水点心,请姐姐们赏脸。”说着朝面红耳赤的公蛎眨了眨眼。

看来江源对如林轩的虚实一无所知。公蛎心中惊惧,脸上却不敢表现分毫,勉强笑道:“正是呢,上好的杜康老酒,请姐姐们移步。”

青衣女子变戏法一般捧出一个玉壶,挑逗地朝公蛎面前一凑,娇滴滴道:“比我们自己酿的酒如何?”拨开酒塞,香气扑鼻。

公蛎转了转头。眼前的这只水耗子正朝自己的脸上吹气,它手里拿的,是个残破的石臼,里面汪着一洼尸水,散发出阵阵腥臭之气。

年纪小些的白衣女子“咯咯”笑着拿了个酒盅过来,斟了一杯递给江源,撒娇道:“公子尝尝看。”

第201章 八卦瓠(6)

江源伸手接过,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赞道:“好酒!”

公蛎见酒水翻腾,冒出一股黑气,见江源仰头欲饮,吓得双腿一软,身子撞上江源手臂,酒水全部洒在了地上。江源笑着圆场道:“兄长见了姐姐们,没喝酒便醉了。”几个女子一同笑了起来,各种嘴脸,丑陋无比。

一个中年伙计快步走了过来,躬腰笑道:“江公子,您要的酒水点心已经在听风阁备好啦。”

公蛎已经无心久留,抢着道:“姐姐们请。”朝江源一使眼色,一抬头看到伙计,顿时惊住。

这个所谓的伙计,竟然是个粗制滥造的稻草人,脸部一片空白,五官全无,只用破麻布包裹扎制而成。

能够说话、移动、如同真人的稻草人!

公蛎心中莫名惊慌,语无伦次解释了几句,大意是身体突然不适,失陪了,推开那个稻草人,拉起江源拔腿便逃。只听桀桀一声干笑,刚在门候着的小伙计出现在两人面前:“月下厅歌舞正酣,公子要不要留位?”他的样子同刚才那个伙计一模一样,没有五官,唯有个头和声音有些微差别。

公蛎忽然想起二丫说过的话:“……这些伙计,都没有脸[4]。”

(五)

公蛎发疯一般对着伙计又踢又打,将稻草扯出,四处抛洒。

堂馆中观看歌舞的客人、舞姬以及伙计围拢过来,苍白的脸,毛茸茸的脸,没有五官的脸,在公蛎的面前旋转。

公蛎狂叫一声,撞开一个稻草人,拉起江源一路狂奔,净捡偏僻的地方,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见路便拐,遇门便进,一直跑到一处开阔之地,这才停住。

江源有些气喘,一脸的莫名其妙,道:“隆兄你到底怎么了?”

公蛎更是喘得像条野狗,按着大腿好一阵才说出话来:“这个如林轩……不能住了!”

江源打量着周围的景色,反问道:“怎么了?”旋即一笑,道:“隆兄是担心银两问题吗?放心,安心住下便是。”

公蛎瘫软地靠在一块大石上,抱住了头,道:“这些肯定是巫教的阴谋……”

江源似乎没有听到,疑惑道:“你说什么?”

公蛎抬头看见江源满目关切之情,将有关巫教、巫术之类的话咽了下去,尽量将语气放轻松:“这个如林轩,竟然是一些蛇鼠精怪造成的幻象。我还住了这么多天,直到今日才发现。”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如林轩的荒凉原样,以及几位舞姬的原形,联想到往日吃的美食,也不知是什么鬼东西,恨不得抠喉呕出来。

江源却大为惊奇,埋怨道:“隆兄你刚才应该早早提醒我,不说其他,好好调戏一下那两只兔子才好玩。”又拍掌笑道:“不行,我第一次遭遇这种异事,要回去好好瞧瞧。”

公蛎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玩。

他对江源隐瞒了伙计乃是稻草人一事。倒不是他自私,江源虽为狐族,但同他一样,一心遵照人类习性生活,巫教、巫术之流,实在没必要把他也卷进来;更不用说他出手大方,为人仗义,两人称兄道弟,情同手足。

江源又仔细问了关于如林轩的一些细节,纳闷道:“隆兄,我自认为道行尚可,怎么却瞧不到?”

公蛎苦着脸道:“我也不知道,刚在被风一吹,头晕了一阵,一抬头便看见了。”

江源笑道:“看来半个多月不见,兄长功力精进不少,可喜可贺。小弟要向隆兄学习,改改这不思进取的惰性。”

这些日来,公蛎天天混日子,哪里有什么修炼,所谓的精进真是见了鬼了。只有闷闷道:“或者是脑疾发作了也不一定。”

江源却认真道:“不,我看你印堂发亮,满面红光,气色极好。”又道:“那杯酒,幸亏你不小心碰洒了,要是喝下去,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对公蛎一顿恭维,极尽赞美之词。

公蛎却高兴不起来,只是叮嘱道:“明日还是另找住处,千万不要再回如林轩。”如林轩如此规模,在洛阳城中营造长达几个月的幻象,而不让其他非人以及城中其他修道之人发觉,自然不是这些妖邪的蛇虫鼠蚁所能够支撑的。

江源爽朗答应:“不住便不住,洛阳城中好的堂馆客栈多了去了。”又热心地邀请公蛎:“隆兄若是无其他要事,不如仍同我一起。洛阳城我才逛了不到半个,我又是个路痴,又爱热闹,求兄长给我做个向导,算是帮兄弟个忙。”明明是他看公蛎拮据,说得却体贴。

要是往日,有人管吃管住管玩,自然巴不得,可如今蛇婆牙未曾归还,阿意下落不明,还是回忘尘阁方便些。公蛎犹豫再三,道:“我在敦厚坊有些旧友,还是住那里好些。兄弟要是闷了,去忘尘阁找我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