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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乌云散开,一弯明月露出脸来,照着万籁俱寂的洛阳城,灯火点点,安详静谧。

两人仰头望月,默然不语。江源背手而立,喟叹道:“此生若能如月色静好,一生足矣。”

忽然一阵“叮叮咚咚”乐声传来,轻柔婉转,如泣如诉。公蛎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江源却兴趣盎然,循声而动。

原来不经意之中,不知闯入了哪家的后园子,走过浅浅溪流,再穿过一片竹林,后面却是一处赏月的露天高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盘腿而坐,正对月抚琴。

公蛎下意识屏住呼吸,用力闭眼,又重新睁开。见老者双目微闭,手指轻动,弹奏得如醉如痴,并无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随着江源拾阶而上。

江源早已随着节拍轻轻击掌,满脸陶醉。公蛎不懂乐理,听不出弹奏的是何曲目,但只觉得悠扬动听,甚至从跳动的曲符之中感受到一种既想要超然世外又无可奈何的落寞之意,联想到自己只想混迹洛阳,平安一生,却总是卷入莫名纷争之中,不由沮丧。

一曲终了,老者抚琴不语。江源早一步上去,施礼道:“晚辈江生、隆生,冒昧打扰老丈。”

老者缓缓回过头来。长须白眉,清瘦面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范。他朝江源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在公蛎身上盘桓了片刻,又收了回去,道:“午夜偶遇,也是缘分。莫非两位也同老朽一样,心有郁闷有待抒发不成?”

公蛎心思惶然,无意逗留,垂头站在江源身后。江源答道:“晚辈二人刚才突遭异常景象,一时慌乱,贸然乱闯,请老丈见谅。”

老者再次拨弄琴弦,曲调变得激烈艳丽,公蛎脑海之中竟然浮现出阿意花瓣一般的嘴唇,心情顿时激昂起来,暗暗摩拳擦掌,恨不得当下便去找她。正意乱情迷就,琴声忽驻,老者道:“繁华俗世,当真有这么迷人么?”

两人措手不及,皆不知如何作答。江源看了看公蛎,道:“红尘之美,美在百态。老丈因何如此发问?”

老者指了指旁边的石凳。二人坐下。

老者沉默片刻,道:“我自小便立志隐居修炼,但每每抵不过尘世的诱惑。如今年已耄耋,仍然摇摆不定,所以才深夜出来抚琴。”

江源微笑道:“我等年幼浅薄,每日只管玩乐,不曾想此等问题。”

老者看向公蛎:“隆公子有何高见?”

老者面貌和善,笑容慈祥,让公蛎顿生亲切之感,道:“我哪有什么高见……”

但见他目光灼灼,满是鼓励期待,忙收了收心神,硬着头皮憋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小生见识浅薄,遇事只求问心无愧,随遇而安,听从本心便可……”说完觉得很不成样子,有些不好意思。

不料老者听了这话,笑容凝滞,黯然失色。公蛎心想,这下完了,定是言语不当冒犯了他,连朝江源使眼色,想要尽快离开此处。

老者表情有些奇怪,不知是生气还是难过:“隆公子璞玉天成,实为难得一见的奇才。”公蛎不知说些什么,只好赔笑。

老者又道:“老朽这里有三个问题,想听听两位公子的意见。”也不问两人想不想答,只管问道:“若你身处绝境,绝无脱身可能,临死之前你会想什么?”

老者明明慈眉善目,但眼底的犀利却让公蛎莫名紧张。公蛎不知老者的底细,张口结舌,看向江源。江源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想起我的家人。”

老者转向公蛎。公蛎很想说一些听起来富丽堂皇的豪言壮语,比如视死如归什么的,但一开口却说道:“既然还没死,自然要再试一试,看能不能逃出去。”

老者笑笑,道:“第二个问题,一座金山和一块艰难攻下的封地,你要哪个?”

这个问题简单,公蛎脱口而出:“当然要金山!封地要来做什么?”

第202章 八卦瓠(7)

老者看向江源。江源却不答,只是看着公蛎含笑不语。老者的手指在琴弦上方空比划着,却不拨动琴弦:“天色不早了。二位回去吧。”

公蛎正想着他第三个问题会问什么,见老者不高兴了,不敢多言,拉了江源便要告辞。偏偏江源素爱玩笑,竟然上前一步,笑道:“老丈的第三个问题还没问呢。既然老丈不想问,那便由我来问老丈一个问题:我看老丈睿智,见多识广,老丈认为,晚辈几时可成大器?外祖一直因我顽劣而头疼,老丈若是看出门道,以后外祖再训诫时,我也好为自己辩解一二。”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更加冷淡:“家境优渥,衣食无忧,聪明过人。”

这三点,皆是公蛎最想得到的,对江源来说轻而易举,对自己却如同登天。公蛎忍不住心想,若是自己能如江源一样,该有多好。

江源笑道:“然后呢?”

老者淡淡道:“家境优越,便难以吃苦,聪明容易轻浮,这是成长中的大忌。”

这话显然是说江源成不了大器。若是公蛎,便要面红耳赤,张口反驳,江源听了却不以为意,反而十分高兴,嘻嘻哈哈笑道:“好好,下次外公再逼我读书,我便如此告诉他,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

老者眉头轻微皱了一下,手指继续在琴弦上方移动,眼睛微闭,逐客之意明显。江源却浑然不觉,兴致勃勃继续问道:“那我这位兄长呢?”

老者眼皮也不抬,慢慢悠悠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资再好,只怕寿命有限,等不到那一天。”

此话比刚才的还要刻薄。公蛎见这位老者喜怒无常,忙躬身告退。江源却怒了,厉声喝道:“我见老丈琴艺精湛,只当人如琴音,未料想却是个尖酸刻薄的俗人。老丈瞧不起我无妨,却不能瞧不起我的朋友。”拉了公蛎转身便走。

老者在背后冷冷一哼,道:“两个无知小儿,还真当自己成了气候。”

两人垂头丧气下了赏月台。但下完最后一阶台阶,却发现来时的路不见了。

周围全是黑压压的竹林,密不透风,绕着走了好几圈,竟然找不到一丝间隙。

公蛎火起,伸手去折,却发现这些竹子如同钢铁一般坚硬,通体黑色,触之冰冷。

两人面面相觑。江源恼火道:“这老丈心胸也太狭窄了些,一句话不投机,犯得着如此吗?我找他理论理论。”说着跨上台阶冲了上去。

公蛎来不及制止,只好跟上。

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雾气升腾,只能看到脚下的两三阶台阶。隐约听到有琴声自上传来,夹杂着老者的冷笑声。

但走了良久,脚下的台阶似乎无穷无尽,远比第一次来时走的台阶多得多。公蛎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唉声叹气道:“早知道这样,最开始听到琴声之时就不该……”一抬头,却发现江源不见了。

台阶已经淹没在浓雾之中,前后皆不见江源的踪影。公蛎心中越发慌乱,冲着浓雾大声叫他,但声音瞬间消散在黑暗之中,连自己听来都细若蚊音。

公蛎呆呆地站了一阵,还是硬着头皮往上走。但刚上了五六个台阶,脚下竟然出现了岔路。

两条一模一样的石梯,一条向上一条向下。公蛎迟疑了一下,选择了向上的石梯。走了数十阶,面前又出现了石梯岔路,仍是一上一下。

公蛎选择了上。但走下去,仍是岔路,既上不去赏月台,又回不到地面上。

周围死一般寂静,听不到任何声息。这种感觉,如同那次公蛎被困在千魂格里的感觉一模一样。

一团怒火在公蛎的胸腔中燃烧。妈的,老子好好地做自己的掌柜,招谁惹谁了?一出门就碰上这种鬼事情,还让不让人活了?

公蛎破口大骂。眼见面前又有两条石阶出现,公蛎上下都不选,咬紧牙关,从没有围栏的石阶一侧跳了下去。

伴随着耳边的风声,噗通一声,公蛎跌落在另一层石阶上,几乎疼得晕了过来,良久才哼哼着,勉强爬起来。

石阶之下,浓雾弥漫,深不见底。

公蛎弓起身体。身上的鳞甲竖了起来,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尾巴一摆,又跳了下去。

这次做好了准备,摔得比刚才轻多了。就这样一层层坠落下去,连续跳了十二层,公蛎终于跌落在了一块平地上。

浓雾缠绕,周围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公蛎不辨方向,只能在地面上摸索,连滚带爬的,走了大概丈余,脚下一空,差点闪了下去。幸亏早有防备,忙稳住身体,伸手往下探了探,仍探不到底。但判断下面并非水塘,因无一丝湿润之气。

公蛎无法,只能沿着边缘往前爬行,爬了几步,从地面上抠出一块石头来,作为记号。

如公蛎想的一样,这是个圆形的地面。用来做记号的石头骨碌碌滚了下去,在公蛎敏锐的听力下,噼里啪啦的滚动声长得让人绝望,这也让公蛎失去了继续往下跳的勇气。

后悔不该不听毕岸的话,偷偷跑来如林轩;后悔不该擅自闯入老者家中,更不该信口开河;尽管公蛎至今也没想明白自己说的哪句话怎么就得罪了老者了……如今再说什么后悔都来不及了。这个不同于千魂格,用木头制成,一把火烧了;也不同于扃骸皿,砸了便是……

但躺着等死,实在不是公蛎的性格。

既然这个空间是圆形的,周边走不通,走中间好了。最好能找到这个圆形空间的正中位置,看看有没有什么玄机。公蛎调整了一阵内息,索性闭上眼睛——反正睁着眼睛只会令眼睛酸涩,什么也看不到——转过身朝中间位置走去。

蛇类的平衡性和方向性一向很好,尤其在没有光线的地方。公蛎这次更加用心,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走了多少步。

从这边到对面边缘,一共二十三步。走到对面边缘之后,公蛎重新调整位置,再次直线走过,数到第十二步时,公蛎站住,将准备好的小石子放下,接着继续重复刚才的直线。

几次在第十二步的时候踩到小石子,公蛎确定自己已经找到了正中位置。

但公蛎沮丧地发现,正中位置同样是石头铺就,并没有什么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公蛎终于折腾不动,一屁股在正中位置躺了下来,手指在地面上无意识地抠来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