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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吃些,多吃些,长得肥肥的,咱家下半年的生计就要靠你了。”

沈珠曦的脚步声惊动了周嫂,她回过头来朝她一笑:“李鹜走了?”

“走了。”沈珠曦走到她身边站定,好奇的目光再次落在母猪和小猪身上。“小猪要过多久才能长大呢?”

“吃得多自然就长得快。”周嫂笑道:“我打算留个三头下来,再多了家里也养不起,其他的猪苗苗就带到集市卖掉,赚来的钱买些鸡鸭喂在院子里,等鸡鸭生了苗苗,卖掉后再凑些钱,就可以买头牛回来,牛可以做的事可多啦,我也可以抽出手来去做些别的事。”

沈珠曦听得入神,周嫂对美好未来的设计让她不由也期待起来。

“是买小牛吗?”

“买大的。”周嫂说:“地里需要人手,等不及小牛长大。等以后有牛了,你再来看,骑在它身上也可以呢。”

骑牛就算了,牛又不洗澡。

沈珠曦心里敬谢不敏,面上笑道:“牛吃的是草吗?我会带草来看它的!”

“牛吃得杂,草和树叶都吃,今年已经过了,明年我带你上山挖竹笋,到时候好好教教你这民间的东西。”

沈珠曦高兴道:“太好了!我一定认真学!”

周嫂刚要说话,前院忽然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

“娘!娘!我给你带了一包卤茴香豆,你人呢?”

周嫂面色一变,沈珠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推进了猪圈。

“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男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沈珠曦隔着一面泥墙,只能听到他吊儿郎当的声音。周嫂背对着她,对外边那人说:“我在喂猪,你回来做什么?”

她声音冷硬,带着一丝防备,和先前面对沈珠曦时截然不同。

“我给你带了一包卤茴香豆,快出来吃,这里熏得人心慌。”男人说。

“赌坊里带回来的吧?”周嫂冷笑道:“你又想找我要什么?”

“瞧你说的这话,做儿子的回来看看娘都不行了?”男子的声音接近,沈珠曦心里一慌,刚要往更深处的猪圈退去,周嫂先一步向着男人走了出去。

“茴香豆在哪儿?”

“在正屋呢,娘,快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看见你我就知道没有好事。”

“这哪能呢?儿子可是回来和娘报喜的……”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不到一会,又出现在了堂屋后的窗户里。

猪圈的臭味驱使沈珠曦走出猪圈,好奇心又让她不受控制地竖起了耳朵。

虽然她离堂屋的窗户还有一段距离,但里面的对话还是清清楚楚地进了她的耳朵。

“……袁哥答应带我一起赚钱,但是我也不能空着手加入他们吧,再怎样的小本生意,也要一点本金。娘,你先借我五十两银子,等我挣了钱,我双倍还你!”

“五十两?你以为银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周嫂怒不可遏,拔高的声音清晰穿透薄薄的纸窗:“你上次偷了家里最后的钱,我拆东墙补西墙好不容易才把账还清,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来找我要钱?”

“娘!这哪能一样呢!”男人不快道:“我这是去挣钱,是正经生意,你老叫我做正事,可这正事难道就不用花钱吗?”

“你要是能帮着我把家里的几亩地给种了,就是最大的正事!”

“我才不种地!”男人不耐烦地说:“种地才几个钱?你给我五十两,我发迹了,你不是也要跟着我一起吃香喝辣吗?”

周嫂气得声音都颤抖了:“我不用吃香喝辣!我不被你气得早死就是上天对我的怜悯!”

“……你真不给?”男人的声音阴冷了下来。

“我没有!你杀了我也没有!”周嫂说。

“我爹找你要的时候就有,我哥找你要的时候就有,轮到我的时候就没有?”男人冷笑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想怎么样?你还想杀了你娘不成?”

“我不杀你,我怎么敢杀你。娘,你可真会说笑。”男人说:“我记得你还有对金耳环,你不如把那个拿给我。”

“你想都别想!那是我的嫁妆——我最后的嫁妆!你站住!你不准动我的嫁妆,周壮——周壮!”

屋子里碰的一声大响,桌椅似乎倾倒了,男人恼怒道:“你放手!我看在你是我亲娘的份上才没动手,你趁我还有耐心的时候赶紧让开!”

“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动我的嫁妆!你再这样,我就告诉你爹了!”

“我爹才顾不上管我呢,听说西城县的青楼来了个京城名妓,要我说,他过不了多久,也会来找你要钱的……”

“周壮!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娘,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嫁妆是死的,人是活的,等我发财了,我给你买十个百个……”

两人的拉扯声越发激烈,沈珠曦在外急得跺脚,生怕周嫂吃了亏。

可对方是个成年男子,看样子还是个品行不端的成年男子。周嫂不让她出现在对方面前,不就是因为怕她被盯上吗?

可是周嫂……

沈珠曦想起这两日接触的点滴,想起周嫂朴实的笑脸和那把清甜爽脆的青枣,最后一锤定音的,是李鹜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凡事有我撑腰。”

沈珠曦牙一咬,拔腿往前院冲去。

她一头扎进堂屋,刚好接住被推开的周嫂。

沈珠曦怒目圆瞪,一句怒喝脱口而出:

“放肆!”

第34章

沈珠曦掷地有声一句“放肆”, 让堂屋里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周壮人不如名,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人虽还算俊秀, 但狭长的眼睑下透着血气不足的乌黑,一双单眼皮柳叶眼里有股偏离正道的邪气。

他看着沈珠曦, 眼珠子一转, 迈腿朝她走来。

“这位小娘子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沈珠曦还没答话,周嫂已经把她挡到身后, 像护崽的母狮子一样,怒冲冲地说:“她是李鹜刚过门的妻子, 你放尊重些!”

周壮猛地停下脚步, 视线重回沈珠曦身上, 多了些克制。

“她就是李鹜娶的女人?”

周嫂没说话,沈珠曦也只是充满防备地看着他,周壮讨了个没趣, 自己笑了笑,说:“怪不得他不搭理酒西施, 也看不上李——”

“周壮!”周嫂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周壮冲沈珠曦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笑道:“李娘子别往心里去,小弟这张嘴没个把门,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沈珠曦知道他这是在装模作样,他刚刚对他亲娘的样子才是他真正的样子,这样的人,她不屑与之相交, 连稍微靠近都嫌作呕。

大约是她脸上的敌意太过明显,周壮也知继续待下去讨不到便宜。他拍了拍衣袖,对两个怒视他的女人视而不见, 神态自若地说:

“今儿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两个妇人拉家长。李娘子,替我向鹜兄弟带一句好。”

周壮说完,向沈珠曦拱了拱手,施施然地走了。

眼见他的身影消失在篱笆外,沈珠曦伸手扶住脸上没有丝毫血色的周嫂,轻声道:“周嫂子,我扶你坐下吧。”

周嫂沉默着任她扶到桌边坐下。

沈珠曦刚想说话,周嫂已经开口了。

“我没事。”她说:“那是我不务正业的小儿子,我倒是习惯了,只是吓着了你。”

周嫂拉过沈珠曦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干燥而粗粝,布满深深的掌纹。

“你也别怕,有李鹜在,他不敢对你做什么的。”

“我不怕。”沈珠曦摇了摇头:“我在外边听到他对你动手,你没事吗?”

“乡下人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周嫂笑了起来,脸上已看不见一丝先前的阴霾。

“他还会回来吗?”

“今日应该不会了,他就是来要钱去赌,知道现在要不到钱,他也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可是等我走了,你要怎么办呢?”

周嫂笑了笑,避重就轻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她的自强,坚韧,善良,沉默,让沈珠曦想到了农田里任劳任怨的黄牛。不论外界给予什么负荷,她都沉默地消化,沉默地接受,沉默地继续往前走去。

“我告诉李鹜,让李鹜帮忙可以吗?”沈珠曦问。

“不用麻烦了。”周嫂摇了摇头:“腿长在他身上,他就算不在鱼头镇赌,他也可以去西城县赌,去金州外面去赌,没用的。”

照这么说,告诉李鹜的确没什么大用。

她犹豫片刻,问:“你丈夫他……”

“他是个甩手掌柜,不会管的。只会叫我管,还会怪我管得不好。”周嫂叹了口气,说:“你刚刚也听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父子谁也不比谁好。”

沈珠曦不好评价,只有眉头显而易见地锁了起来。

“你别为我担心了,我也不是头回遇到这种事,这么多年,我不也一样过来了么?”周嫂握了握她的手,反过来安慰忧心忡忡的沈珠曦:“嫂子是过来人,知道怎么治他,你放心吧。”

“可是……”

“我那个大儿子是个省心的,”周嫂打断她的话,笑道:“也许是他在娘胎里让娘受了苦,所以生下来后一直都体贴照顾娘,日子再苦再难,只要想想他,我就又能笑得出来了。这大富人家依然有苦难言,更别提我们这种穷苦人家,但只要日子还有一点奔头,就能一天天的过下去。熬到最后,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周嫂朴实无华的话在沈珠曦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她又何尝不是因为一点缥缈无踪的奔头,从九天一头栽进泥泞,仍挣扎着往前走去呢?

连周嫂都没有放弃,她又有什么放弃的资格?

“你这孩子,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周嫂哭笑不得,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沈珠曦接了过来,按掉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子,含糊不清地说: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难过……”

周嫂拿过她手里的帕子,轻轻擦着她落下的眼泪:“你可别去听曲儿,要是上边演霸王别姬,你准在下边发大水。”

周嫂可说准了,她在宫里听曲儿,但凡上边的人儿开始离合,她准在下边泪如泉涌。

“我、我也没办法……这天生的,我管不住眼睛……”沈珠曦委委屈屈地说。

周嫂失笑,怜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眼泪啊,要用在刀尖上,太爱哭也不行,人们都是物以稀为贵,男人也是如此,你哭得多了,他就不珍惜你了,你再哭,就跟天上落雨点一样,不管用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快别哭了,要是把眼睛哭肿了,你们李鹜可饶不了我。”

“他才不会呢……”沈珠曦抽噎道。

“我们女人生来命苦,穷人家的女人更是命苦,你运气好,幼年进了宫,后来遇到大难又能逃出宫,流落在外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李鹜,你的命,已经比大多数女人要好了。”周嫂语重心长地说:“我见过很多人,我能毫不犹豫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这和你心地善良脱不了关系,老人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不是乱说的。”

“周嫂子……”沈珠曦忍不住说:“你想过和离吗?”

“和离?”

周嫂的面色变了,沈珠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把舌头给咬下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只是觉得,这样你就能过得好一点。”沈珠曦吞吞吐吐地补救道。

“嫁都嫁了,是猪是羊也只能认了。这乡下地方没有和离的女人,只有被休的女人,被休的女人,不但自己蒙羞,连家人也会遭人耻笑,还会连累家中未婚配的妹妹嫁不出去。”周嫂摇了摇头,说:“你在宫里,见到的女人不是嫔妃就是公主,即便是和离的公主也会沦为世人笑柄,更何况普通女子呢?对她们来说,被相公休弃是比死更残忍的惩罚。”

沈珠曦陷入沉默。

婚姻之事,比她管中窥豹见到的还要可怕。

这是一条赌上一生的绝路,走上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未来究竟是相敬如宾,还是相见眼红,全凭天意。

可天意,谁也说不准。即便是相识已久的人,也会有性格大变的可能,更何况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男人?

她和傅玄邈好歹有过几面相处,虽然他在她面前永远笼着一层纱,但比起天下许多一派无知就蒙上了盖头的女子已经好了许多。

周嫂说得没错,她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纵使她今日成了亡国公主,老天也为她留了一份福气。

她不能不承认,脱下红嫁衣的那一刻,她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咱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我给你拿枣子吃吧。”周嫂笑着说完,不等她推拒就站了起来。

没一会,周嫂带回一碗洗得干干净净的青枣,沈珠曦拿了一颗握在手里,考虑许久后,说:

“周嫂子,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嫂子能帮一定帮。”周嫂爽快答应。

“我想找个糊口的生计,可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事情一概不知。之前我试过在镇上摆代写书信的摊子,但是没人信我会写字。周嫂子,我会读书写字,四书五经还有各种杂书都读过,我还会琴棋书画,会许多曲子。你知道我去什么地方能找到活计吗?”

周嫂一脸吃惊:“是家里周转不开吗?有什么难处就告诉嫂子,我虽然没钱,但家里的小猪卖了能凑些现钱——”

“不是的,周嫂子,李鹜应该不缺钱。”沈珠曦说:“是我,我想自食其力,不想白吃白住却一分钱不付。”

“你是他的妻子,怎么能叫白吃白住呢?”周嫂笑道。

“这不一样……”沈珠曦有些难堪,她总不能告诉周嫂他们并非真正夫妻。她既然尽不了真正妻子的义务,就不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真正妻子享受的一切。

她在宫里锦衣玉食,从未心中不安,因为她知道身为一个公主,她生来是带有责任的,她的责任就是指给皇帝选中的人,替皇帝稳住世家大族或封疆大吏,更甚者,域外蛮族。

她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论父皇将她指给傅玄邈还是域外蛮族,她都会穿上嫁衣,戴上盖头。

因为这是她的责任。

可是她对李鹜没有尽到责任,相对,她就无法理直气壮地吃他的用他的。她不能,也不想。这是她的骨气,是她离开皇宫后,除了一对耳饰,一根玉簪外,全身剩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周嫂看出她的为难,没有追问下去。她面露难色,说:

“乡下的女子即便补贴家用,也是用绣品换一点钱,没有出去抛头露面的,镇上也有做生意的女子,比如那酒西施,随记鸡店的大小姐随蕊——可酒西施是个寡妇,随蕊是个嗣女。你要是出去挣钱,会叫人说闲话的,让他们以为李鹜养不起女人事小,污了你的名声,说你和这人那人纠缠不清事大,这人啊,见到什么都爱添油加醋,只要你抛头露面,这些就是少不了的事。”

周嫂的话击碎了沈珠曦的希望,难道在找到太子之前,她只有靠李鹜白养的份?

如果李鹜不愿意养她了呢?

第35章

一连几天, 沈珠曦都闷闷不乐。

一方面,她为周嫂的境况揪心,一方面, 她也陷在自己的那个预想里抽不出身——

如果她只能靠李鹜白养,那么有朝一日, 若是李鹜不愿意养她了呢?

她因为这个问题, 茶饭不思,眉心郁结。

“我吃饱了。”沈珠曦蔫蔫地放下只吃了四分之一的馒头。

她刚要离桌, 李鹜脸一沉。

“你又吃饱了,你连着几天都没怎么吃了。”他说:“坐下。”

李鹜板着脸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唬人, 沈珠曦对他的命令很不服气, 屁股却不由自主坐回了椅子。

桌前只有他们二人, 桌上却摆了四碟小菜。

李鹜用木箸叮叮当当地敲着这四碟菜式不同的小菜,没好气道:“玫瑰腐乳,醋笋, 泡萝卜,西瓜酱, 这都是按你的要求准备的——早上四个菜,晌午六个菜,晚上七个菜,县老爷的一天都没你吃得丰富,你要是还吃不下,你是不是在玩我?”

他说得倒是事实,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 她重新拿起啃过的馒头小口咬了起来。

李鹜的脸色好看一些了,他说:“你在担心周嫂?”

沈珠曦一惊,下意识朝他看去:“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心思, 瞒得过谁?”李鹜神色不屑。

他拿起一个圆滚滚的馒头,两手轻轻一掰,沿中心撕开大半,雪白的馒头芯往外冒着热气,他一边用木箸往里抹腐乳和西瓜酱,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人能做的微乎其微。”

话虽如此,但沈珠曦始终于心不忍。她忍不住说:“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她吗?”

李鹜扯了扯嘴角,一丝讽刺浮上他的脸,沈珠曦疑心自己看错了,待要细看,他的嘴角已经恢复了原有的样子。

他轻描淡写地说:“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个人要是没有自救的想法,就是老天爷来了也救不了她。”

沈珠曦一愣:“自救者天救,自助者天助,自弃者天弃……”

“对。”李鹜头也不抬,继续往馒头里夹醋笋:“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沈珠曦自认自己还是有那么几个优点的,她的字是跟父皇和傅玄邈学的,虽算不上大家,但也算自有风骨,她擅瑟,傅玄邈擅琴,他来看她的时候,两人时常琴瑟和鸣。但这些优点,都是李鹜不知道的。

李鹜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救她?

沈珠曦犹犹豫豫道:“……因为我长得好看?”

李鹜白了她一眼:“长得好看的不只你一人,我个个都救了吗?”

“那是因为什么?”

李鹜合上塞得满满的白馒头,把露头的醋笋给戳回馒头缝里。

“因为你一直没有放弃。”他说:“被困在书橱的时候,你宁愿咬伤虎口也要保持清醒;夜宿街头的时候,你放下自尊恳求老板为你留一盏灯;遇上图谋不轨的乞丐时,你用计转移他们的注意;你虽然爱哭,但也不止是哭。”

他抬起头,直视沈珠曦的双眼。

沈珠曦还愣在他的评价里,而李鹜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楚,不见一丝阴霾。

“你哭着的时候,也在努力活下去。”他说:“这才是我救你的原因。”

沈珠曦的脸颊烧了起来,她也许脸红了。

她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高的评价,对她来说,这是比夸她容貌和女德,更让她心情激扬的话。

李鹜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勇气,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我能去外边做工吗?”

“你要去做什么?”李鹜神色平静,没有太大反应。

他的反应进一步鼓励了沈珠曦。

“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但我想自食其力。”

“别被人骗了就行。”李鹜说:“有什么想法先问问我。”

“你不怕别人说你养不起妻子吗?”

“老子的事,要他们管?”李鹜皱起眉头:“谁敢叽叽呱呱,老子打得他叽叽呱呱。”

他分明说的是沈珠曦最讨厌的粗俗话,她却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

“开心了?”李鹜把手里塞得满满的馒头塞到她手里,强行换走了她吃过的馒头。“开心了就把这个馒头吃完,不吃完,我先前说的就话就不算数。”

他怎么这样!

沈珠曦的脸颊立马鼓起了,她瞪了李鹜一眼,他无动于衷。她也只好努努力力地啃起手里的大馒头来。

吃过朝食后,李鹜很快就出门了。沈珠曦正在家里琢磨能找个什么活计做,篱笆外响起了周嫂的声音:“李娘子,你在家吗?”

沈珠曦连忙跑到院子里,打开了篱笆门。

周嫂站在门外,笑容满面,精神还算不错,衣服也干干净净,沈珠曦不由松了口气。

“周嫂子,你找我吗?”

“是这样的,我想到你刚来鱼头县不久,镇上的人你也不怎么认识。我就自作主张,叫来了周围的妇人在我家聚会,你要是不介意,我带你和她们认识一下。”周嫂笑道。

沈珠曦很是惊喜,忙说:“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呢?周嫂子,你说我穿什么才合适?我要不要换一身衣服?”

“你这身就可以了,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周嫂子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你这耳垂空着会叫人小看,你有耳饰吗?没有的话我那里还有一对金的。”

“我有,我这就去戴上!”

沈珠曦腾腾跑回内室,翻出了李鹜给她的匣子,拿出自己的那对金耳饰戴了上去。

再回到门前时,周嫂在日光下对着她的耳朵看来看去,一脸满意。

“你这个一看就好,是哪儿买的?”

“宫里带出来的。”

“怪不得——”周嫂笑道:“你就戴这个,嫂子保管没人比得过你。”

沈珠曦在桂花树下给李鹜留了一行字,跟着周嫂去了她家。眼见周家越来越近,沈珠曦渐渐开始紧张起来。

“一会见了面……我要聊什么才好?”

“聊金银楼,聊衣裳头面。你要是找不到话说,你就夸别人的衣服选的好,头面好看,夸她年轻,夸她白。等以后熟了,你就夸她相公,夸她儿子……”周嫂侃侃而谈。

沈珠曦一边认真地听,一边郑重点头。

她安心了,原来民间的女子交际起来也是这一套。

周嫂推门而入后,开朗大笑道:“我回来了,你们谁赢了?”

原本搭在院子里的两根晾衣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张拼在一起的竹席。一群女人围坐在竹席上,中间摆着十几张纸牌和零星几串铜板。

一个坐姿粗俗的中年女子把手中的纸牌扔在铜板上,放下了支着的右腿,没好气道:“还能是谁赢?我不玩啦!回回都是九娘,你是不是出了千啊!”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衣着鲜艳,涂脂抹粉,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她用眼尾上扬的多情眼睨了对面的女人一眼,说: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所有人都看着的,奴家能出什么千?再说了,就赢你那副臭牌,奴家用得着出千吗?”

“好啦,打个牌而已,大家不要伤了和气。”周嫂走了上去,打着圆场。

被叫做九娘的女人抬眼看着沈珠曦,莫名严苛的审视目光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几次。

那目光算不上友好,可沈珠曦实在回想不出她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你就是李鹜娶的沈氏?”九娘问。

院子里的人都朝沈珠曦看了过来。

“是,这就是李娘子。”周嫂笑道:“李娘子运气好,心眼好,一来我家的母猪就下了二十头仔,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儿子找我要钱,李娘子在场,一句‘放肆’就把人给吓走了!”

周嫂的话太夸张了,什么叫一句话把人吓走……夸得沈珠曦脸直发烫。

“周嫂子客气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可不就是厉害!”周嫂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你那时候的气势,就跟公主一样,可吓人了!”

“还有这回事?”妇人们纷纷好奇起来:“周壮横起来怪吓人的,我们见了都要避着走。你还敢站出来保护周嫂子,怪不得她为你说了那么多好话!”

周嫂把在座妇人都向沈珠曦介绍了一遍,这些妇人没有自己的身份,大多只有一个姓氏,然后就是某某的妻子,沈珠曦竭力在心中将她们分清。

有了周嫂不遗余力的夸赞和担保,坐在竹席上的妇人对沈珠曦热情了许多。她们拉着沈珠曦问东问西的时候,被冷落下来的九娘拉长了声音道:

“奴家要是有一个那么厉害的相公,奴家也敢为任何人撑腰哩。”

“那也不一定,有些人即便发迹了也只会想着自己。”周嫂不冷不热地回了她一句,九娘脸色有些不好看。

她嘟哝道:“你又没见过公主,怎么知道跟公主一样?”

眼见融洽的气氛要因为九娘陷入僵持,沈珠曦抢在周嫂前面开口道:

“你就是九娘?”

九娘给了她一个斜眼:“你知道奴家?”

“酒西施的大名我自然听过。”沈珠曦笑道:“我原还在想此人是何等风采,才会被冠以西施之名,今日见了九娘,才知名不虚传。”

“你怎么知道酒西施就是九娘?”九娘露出不解的表情,轻视的目光也衰退了。

酒西施是开酒馆的女人,常年和各种酒坛打交道,身上自然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更何况,她曾隔着一道篱笆听见她向李鹜献酒食,周壮又说过李鹜不搭理酒西施,把这些线索综合起来,眼前的九娘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酒西施了。

沈珠曦笑道:“不是妹妹眼睛厉害,而是姐姐的西施之貌太好认。”

九娘飘飘然起来,笑道:“还不是那些臭男人叫着玩的,传来传去,大家也都叫奴家酒西施了。”

坐在竹席外围的桑娘趁机道:“李娘子,你也坐下玩一圈吧。你玩过马吊牌吗?”

沈珠曦摇了摇头,说:“我只听过,没玩过。我坐着看你们玩就好了。”

桑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空隙:“我也不会玩,我们坐一起吧。”

“九娘,再陪我玩一圈,这次我一定要盯着你,看你玩什么把戏!”中年女子说。

“来就来,奴家怕你不成。”九娘翻了个白眼。

气氛再次融洽起来,一场硝烟消散于无形。

周嫂去厨房拿了一把青枣出来,每人都分了些,然后也坐在竹席上,加入了打马吊的队伍。

沈珠曦此前只听过宫人爱打马吊,自己却没打过,像此类难登大雅之堂的牌类游戏,她的宫中是没有的,她看得颇有兴趣。

“周嫂子,快开门,我提烧鸡来了!”

篱笆门一声忽然响起的呼喊让周嫂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