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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外围观的人们见他俩安全离开火海,响起了真心实意的欢呼声。李鹊带着李鹍,还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青年抱着水桶也赶来了,他们冲进院子,一桶接一桶地往火焰上浇去,火焰熄灭的滋啦声不绝于耳。

暗卫十四站在闹腾腾的人群里,冷眼看着被男子放到地面的少女。

少主亲手所画的那幅画像里,越国公主知书达理,气质高贵典雅,而眼前人?

瑟缩,惊惶,一脸狼狈。眼泪和灶灰在她脸上留有一条一条的黑印。穿着京城丫鬟也不屑穿的劣质衣料,过时式样。头上一根簪子也没有,耳朵上也干干净净。那双略微紧张地牵着男子衣角的双手,染着灶灰,脏兮兮的,指甲缝隐约还有黑色污垢。

这怎么可能是那个传言中以金银为床,珍珠为枕,宫殿奢华如仙宫的越国公主?分明是个粗俗的乡野村姑。

每个出来探查公主下落的暗卫身上都带着大笔银票,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最快的满足越国公主的高标准生活要求。

越国公主生活讲究,爱好奢侈,那是出了名的。要不然,少主也不会满天下地为她寻各种奇珍异宝。

旁的不说,若是越国公主,定然不会做大庭广众下牵着男子衣角这般放荡无礼的行为。

暗卫十四转身就走。

“诶,你怎么就走了,我的五百两银——”

周壮刚追出来,一把冰冷的长剑就横上了他的脖子。

他动也不敢动,像被扼住了脖子的鹌鹑那般,瞪大眼睛无声地看着眼前眼神冷酷的男人。

“你戏耍于我,我不取你性命已是仁慈。你再追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男人收回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壮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脖子上仍残留着剑刃的寒意。

这场火,看着厉害,但很快就被几个青壮年合力扑灭了。归根究底,还多亏了李家前不久换了次家具,年老失修,便宜易燃的木料都被换成了虽然贵,但却难以烧着的好木头。

除了厨房损失严重,主屋几乎没烧到什么。

帮忙灭火的邻人散去后,李鹊拉着李鹍去了篱笆门外转悠,整个堂屋里只剩沈珠曦和李鹜两人。

沈珠曦缩着肩膀坐在桌前,盯着被熏得发黑的桌面,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

“说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李鹜坐在她的对面,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一丝质问。

沈珠曦抬起头,不说话,身体因为无声的抽噎而一颤一颤。

她咬着嘴唇,右手慢腾腾地伸向腰间。李鹜看着她掏出一物,慢慢放到了桌上。

她握着拳头,泪光闪烁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好像在观察他会不会突然发怒的胆怯的孩子。

李鹜压着怒气,等她逐渐摊开了手掌。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家中的大火,险些把他烧成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

沈珠曦紧紧握在手里的,是一枚鸡蛋。

她一直保护在腰间的,是一枚鸡蛋。

李鹜看了又看,确定那只是一枚普通的熟鸡蛋,而不是什么金鸡蛋。

他从鸡蛋身上抬眼看向沈珠曦,迎上她泪光荡漾的眼眸,她像是忍了许久的委屈,一开口就变了音调。

“我想给你煮个鸡蛋,可是,可是……”

她的哭腔变成伤心的哭泣。

“李鹜,对不起……”

第47章

微小的失败, 成了压垮沈珠曦信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烧火这样的一件小事,也能被她搞砸。

她不擅女红, 双手被绣针刺得又红又肿。为了获得女红师傅的认可,她战战兢兢地苦练了一宿, 第二日, 傅玄邈便进了宫。

他收走了她绣到一半的绣布,留下了一名女红功夫炉火纯青的宫女。他说, 不必勉强,凡事有他。

越国公主德容兼备, 通读四书五经, 精通琴棋书画, 女红也不输于人,被各个高门深户作为闺秀典范。

她是沈珠曦,时而是越国公主, 时而,她又觉得自己不是。

她女红拙劣, 四书五经也仅限于看过,里面的大道理丝毫没有在她心里激起滴点涟漪,她不喜欢琴棋书画,可是宫中只有琴棋书画可供打发时间。如果哪一日她疏于练习,不日傅玄邈定然会入宫。他不会责备她,但他什么也不说,命人拿出琴瑟和她合奏的行为更让她倍感压力。

那个完美无瑕的越国公主, 离她太远,远到偶尔听到外面的传言,她都会心生滑稽。

那真的是她吗?

沈珠曦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越国公主即便是虚假的, 也比现在这个笨拙,爱哭,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她,要好过千百倍。

她还不如一个谎言。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掉落,她不愿在李鹜面前显现狼狈,拼命用手背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好了。”

李鹜从桌子对面拉住了她的手,神色无奈。

“手还脏着就往脸上擦,你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吗?”

沈珠曦抽噎着没说话。

她才不关心自己长什么样了,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补偿火烧李鹜一间屋子的损失。

李鹜松开她的手起身,出去了一会,再回来时手上拿着许多东西。他把一个木盒放在桌上,然后扳过她的脸,用打湿的手巾细心擦着她脏兮兮的脸颊。

李鹜还是那个李鹜,手上轻柔的动作却不像平时的李鹜。

他擦了她的脸,又把她脸上的乱发拨到一边,接着拾起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给她擦拭手上的脏污,连手指缝也没有落下。

沈珠曦看着看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温热的泪珠砸在李鹜手上,他抬起头,眼底沉着无可奈何。

“你怎么又哭了?”

“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沈珠曦说。

“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李鹜抬起手,用手指擦去了她眼眶下的泪珠,说:“火都灭了,你还哭什么哭?”

“烧掉的东西怎么办?”沈珠曦扁着嘴,闪着泪光的眼眸大有二次泄洪的架势:“你清点个数,以后我会赔你。”

“赔什么赔?我的不还是你的?”李鹜说:“烧就烧了,没几个值钱东西,厨房太小了,我想改建还正愁找不到理由。烧得好!”

他抑扬顿挫的最后一句话让沈珠曦破涕而笑。

“你别安慰我。”她嘴上这么说,眼泪却已经停了。

“我安慰自己呢。”李鹜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还在,什么坎儿过不去?你就是把整个屋子烧了,只要老子还在,依然能卷土重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哭哭啼啼了——除了老子死的时候,其他时候,都不值得你哭。”

沈珠曦心里一跳,急忙道:“你又放屁!什么死不死的,别说这样的话!”

“好,我不说,你也别哭了。”

李鹜在她身前蹲下,抬起她的腿面对自己,轻轻提起了她的襦裙。

“你做什么?”沈珠曦一慌,连忙按住了自己的裙子。

“看看你的伤。”

李鹜拨开她的手,把提起的襦裙放在她的腿上,襦裙下的衬裤在膝盖部位有巴掌大的一片血迹。李鹜看着那片血迹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卷起了她的衬裤。

沾着几条灶灰的足衣露了出来,然后是比足衣更加白腻无暇的小腿肚,小腿的主人因害羞向后缩去,李鹜隔着足衣,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腕。

“别动。”他沉着脸说。

胆怯不安的小腿一动不动了。

李鹜继续往上卷去。越是靠近膝盖那片血迹的位置,他的动作越是小心。衬裤终于卷到了膝盖上,露出摔破了好大一块的红肿膝盖。

“你怎么不说?”李鹜脸色难看。

沈珠曦说不出话来。屋子都差点被烧了,她只是破个膝盖而已,有什么颜面去提?

李鹜用湿手巾干净的一面放到她的膝盖上,隔着咫尺的距离,板着脸说:“忍着点。”

沈珠曦不由握紧了椅子上的扶手。

随之而来的擦拭比她想象得更轻,李鹜紧皱眉头,一点一点,在她伤口上试探地轻轻蘸拭。

她每一次不由自主的瑟缩,都会换来他更轻的触碰。

“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喃喃道。

李鹜没好气道:“膝盖上那么一大块灰,想不发现都难。”

他擦干净了她膝盖上的血渍,拿起木盒里的纱带,紧紧地给她绑了起来。

李鹜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包扎的老手。

沈珠曦问:“你经常受伤吗?”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李鹜避重就轻道:“人还活着就行。”

他绑好了纱带,抬头看着沈珠曦的眼睛,说: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人还活着,就能重头再来。下次再遇到危险,想都不要想,给老子拔腿就跑。听明白没?”

沈珠曦如今对他心里有愧,自然他说什么都行。

她点了点头,小声道:“……明白了。”

李鹜把用完的纱带放回木盒,他刚拿着木盒站了起来,沈珠曦忽然说: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鹜想也不想地说:

“因为老子是大善人。”

沈珠曦面露疑惑:“如果和你假成亲的是其他人,你也会对她这么好吗?”

李鹜已经走到堂屋门口,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古怪。

“老子又不是如来佛祖。”

他跨出堂屋,走开了。剩下沈珠曦一人不解地蹙着眉头。

不是如来佛祖?什么意思?

沈珠曦看着自己的膝盖,诧异一个男子如此细心,包扎完后还不忘把她的襦裙恢复原样。

沈珠曦心情有些复杂:以前还没人对她这么好过呢,她却把这人的家给差点烧了。

她的视线无意扫回桌上,忽然一愣。

她的煮鸡蛋呢?

烧得焦黑的厨房里,李鹜坐在一条小板凳上监工,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地把玩着手里一枚鸡蛋。

蹲着撬灶边焦炭的李鹊忍不住道:“大哥,这鸡蛋有什么稀奇的,你看了半天了。”

“你不懂。”李鹜故作深沉。

“那谁才懂?”

“我才懂。”

李鹊不忍告诉他脸上的表情已出卖了一切,转而道:“大哥,这厨房你打算怎么办?翻修吗?”

“推了重建。”李鹜说:“老子有钱。”

“羊果然是养养才肥,大哥说得果然没错。陈老板这次出手大方,一口气就是三百两。”李鹊确认了坛子里的银两完好无损后,把边上的焦炭扣下来扔进了陶土盆里。“大哥,听说大燕朝廷不久前发布了勤王令,号召地方军合围京城,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都在等着浑水摸鱼,能有什么动静?”李鹜敛了神色,把煮鸡蛋小心放进胸口。

“出头椽儿先朽烂,这些士大夫比他们看起来精明多了。”李鹊讽刺一笑:“谁也不想当第一个裂土自治的叛贼,但这烂到根子的大燕江山,也确实没人想扶了。”

李鹜说:“这才刚刚开始,要真正乱起来,还有一段时日。”

“我不想食日,我想食肉。”李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上的焦炭,嘟哝道:“没了,都没了,烧鸡焦了……雕儿要让猪猪赔。”

李鹜踹了他一屁股:“你敢。”

李鹊说:“傻哥哥,你把嫂子哄开心了,别说一个烧鸡了,就是烧猪,大哥也让你天天管饱。”

“真的吗?”李鹍双眼发亮:“我送花儿给猪猪,她会开心吗?”

“你敢!”李鹜横眉怒视,又一脚飞出。

李鹍屁股上挨了轻轻一脚,愁眉苦脸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睨着李鹊,委委屈屈地说:“……骗子。”

李鹊摇了摇头:“这次真不能怪我。”他抬起头,看着李鹜身后,忽然说:“嫂子!”

“你连老子也玩?”李鹜说。

“我怎么敢玩大哥?嫂子真来了——”李鹊站起身,对李鹜身后说:“嫂子怎么来这儿了?这里留给我和二哥打扫就好了——”

沈珠曦一脸忐忑地站在门口,小声说:“我想帮忙,我什么都能做……”

“这……”

李鹊看向李鹜。

“行。”李鹜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把沈珠曦按在了上面:“帮我监工,我要吃东西去了。”

不待沈珠曦说话,他已经摸出胸口里的鸡蛋,走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去了。

沈珠曦看着他把鸡蛋在桂花树上磕了磕,然后就这么剥了起来,剥下来的鸡蛋壳全扔在了树下,他剥完了鸡蛋,还在树下踩了几脚,把那些鸡蛋壳牢牢实实地踩进了泥土里。

“那鸡蛋是嫂子煮给大哥的?”李鹊的问题让沈珠曦收回了视线。

李鹊虽然提出了问题,但他的目光里却没有疑惑,而是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是……”沈珠曦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想烧水煮鸡蛋,不想却烧了屋子。”

她顿了顿,神色懊悔:“李鹜一定很生我的气。”

“嫂子错了。”李鹊笑道。

“错了?”

李鹊看向院子里蹲着吃鸡蛋的李鹜。

吃的是白水煮鸡蛋,脸上却是吃宫宴的表情。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大哥煮鸡蛋,他心里高兴着呢。”李鹊收回视线,笑眯眯地看着沈珠曦:“对大哥而言,起火不重要,起火的原因才重要。”

“……李鹜的妻子还真让人羡慕。”沈珠曦不由生出感慨。

李鹊奇怪地看着她:“大哥的妻子,不就是嫂子吗?”

沈珠曦干笑两声,说:“连我都羡慕自己……”

李鹊不疑有他,理所当然地笑了。

“嫂子能这样想,比什么都好。”

第48章

烧焦的厨房很快就被推倒了, 一间更结实高大的厨房在原有的旧址上重新立了起来。

新厨房建好那日,李鹊又买了烧鸡来庆贺新厨房建成。

谁也没再提之前的火灾,只有沈珠曦还时不时地在心中责备自己。

每当李鹜早出晚归的时候, 沈珠曦都会忧虑地望着他的背影——他又去做面首了,这可怎么办啊。

她也想过直接向李鹜开口, 劝他放弃这个营生, 可是每每迎上他的目光,她准备好的说辞就卡在喉咙里了。她涨红了脸, 怎么也说不出那句:

“你别做面首养我了。”

这一日,李鹜又天不亮就出门了。

沈珠曦洗漱后连朝食都没吃, 就坐在桂花树下唉声叹气, 不知如何是好。

当初同意假成亲的时候, 就不该提什么赚钱养家——瞧瞧她把李鹜都逼成什么样了!她若是想李鹜重回正道,光劝他换个营生恐怕不起作用,家里这么多口人要吃饭, 当务之急还是要开源才行。

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代写书信的钱她是挣不到了, 那么她身上还有没有能换钱的技能?

沈珠曦想了又想,想起她曾和傅玄邈一起合力制作的笺谱。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农人,一生也总有一次通信的机会。写信就必须要有信笺,一个人的风骨如何,品味如何,家境如何,通过信纸的选择都能可见一斑。

沈珠曦曾制作过笺谱, 许多精妙绝伦的笺画都印在她的脑子里,她有信心复刻出来。

虽说比不上书画大家的原作,但作为商品附上一定价值, 足以。

沈珠曦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兴冲冲地出了门,径直来到镇上唯一一家文具铺里。

河柳堂的掌柜见了他,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李娘子来了,今儿想补些什么?可是那半车宣纸用完了?”

“我想看看店里有些什么信笺。”沈珠曦说。

沈珠曦靠着半车厕纸已经成了河柳堂的大客户,掌柜二话不说就搬出了店内所有的信笺,热情洋溢地为她介绍每种信笺的特色。

沈珠曦的文玩底蕴甩掌柜十条街不止,她不等掌柜为她介绍完所有信笺,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款翡翠色的信笺。

这回她长了个心眼,没有按着掌柜的报价一口应下。

讨价还价之后,沈珠曦把要价从五两银子一扎硬生生压到了一两一扎。

河柳堂掌柜瞪着眼睛看她,仿佛头回认识她。

沈珠曦说:“这里有水烟墨吗?”

“有,但是水烟墨它价格便宜,颜色浅,不好用,我给你看看这……”

“我就要水烟墨。”沈珠曦说:“拿两块给我。”

河柳堂的掌柜不情不愿地给她包了两块墨饼。

沈珠曦提着纸包离开了河柳堂,回到家后,李鹜还没回来。她在堂屋的方桌上拆开纸包,摆好笔墨纸砚,小心翼翼地研起墨饼。

水烟墨价格便宜,墨色寡淡,要论价格,长石墨比它价格更低,要论墨色,松脂墨比它鲜明。水烟墨比起长石墨来,唯一的优势就是墨气清淡,字迹风干后几乎不留气味。

沈珠曦要的就是它墨色寡淡,风干后不留气味的特点。

若要从头造花笺,搥光染色磨边必不可少,她只知过程却不知详细窍门,但有了水烟墨,她可走一种省时但费力的捷径。

那就是一张一张地亲手画笺。

沈珠曦清理干净桌面,在记忆里挑出一张简单素雅的笺画,趴在桌上认认真真画了起来。

因为是第一张花笺,她画得格外认真,生怕一个不小心,信笺就报废一张。

这每一张,可都是李鹜的卖……算了,不提也罢。

沈珠曦好不容易一笔没错地画完一张,不等它风干,迫不及待地揭起它的两角,带着刚出炉的花笺来到了院子里的阳光下。

碎金般的阳光透过翡翠色的信纸,映照着如山重叠的脉络,水烟墨寡淡的墨色勾勒出青山轮廓,有深有浅,如云如烟,晃眼看去,好一幅活泼生动的云山美景。

沈珠曦觉得很满意,可她担心这只是自己的看法。她想了想,决定带着这张花笺去找周嫂。

周嫂住的院子离李家不远,沈珠曦手里的花笺干透的时候,周嫂的小院就出现在了眼前。

她加快脚步,隔着一道篱笆门,轻轻地喊起周嫂的名字。

沈珠曦刚喊了第一声,周嫂爽朗有精神的声音就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她几乎没等,篱笆门就跟着打开了。

周嫂手里拿着一件半干衣裳,一见她就笑了起来。

小小的院子里晒着一排深色衣裳,最里侧的一根晾衣杆上搭着长长的被单,院子中央是一张小板凳,一个洗衣盆,搓衣板上堆着好几件男子的衣裳。一股澡豆的清香飘散在院子里。

“周嫂子,你在忙吗?不然我……”

沈珠曦话没说完,周嫂就笑着把她拉进了院子。

“都是些家务活罢了,忙什么忙?你来是怎么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我想请你看看这个。”沈珠曦拿出她的花笺,腼腆道:“你觉得它值多少钱?”

周嫂闻言看向花笺。

“这……等我先把衣裳放下,免得弄脏了你的纸。”周嫂子匆匆将手里的衣裳搭在一处空竹竿上,然后走了回来,两手在身侧擦了又擦,这才接过花笺,仔仔细细地对着阳光看了起来。

“这信纸怪好看的,你在河柳堂买的?”周嫂目露惊叹:“这么一张,怕是比一扎白纸要贵吧?”

河柳堂最便宜的絮纸——也就是李鹜口中说的屁股纸,一扎也要六百文。

如果这样一张花笺能卖六百文,沈珠曦就十分满意了。她一天能画这样的花笺最少十张,一张六百文,十张就是五两银子,比代人书信要赚钱多了。

只可惜她不能暴露身份,否则这样一张越国公主亲自制作的花笺,一张千两也会供不应求。

“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值一扎白纸的钱。”沈珠曦羞涩道:“这是我自己画的花笺。”

“这是你画的?”周嫂惊呼一声,看着花笺的目光更加惊叹:“你不仅女红出色,画画的手艺竟然也这样好!”

在她送出端午香囊之前,李鹜再三强调,要是谁知道了是他绣的香囊,他就杀人灭口。沈珠曦也只好尴尬笑笑,对此避而不谈。

“我想把这个卖给河柳堂,如果可行的话,我就能用这个补贴家用了。”

“你要出去做生意?”周嫂欲言又止:“李兄弟可知晓?”

“他知道。”沈珠曦点了点头。

“他没阻止你?”

沈珠曦如实转述了李鹜的态度,周嫂神色复杂,摇头道:“既然你家相公都没意见,我也不说什么了。这花笺做得好看,河柳堂会收的,只是你要多个心眼,小心被他压价。”

沈珠曦开心地笑了:“我会的!多谢周嫂子为我参谋,若我卖出了花笺,一定请嫂子吃饭!”

“你亲手做的?”周嫂笑道:“可别像上次那样,又把厨房给烧了。”

沈珠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嫂子别取笑我,闹出这么大笑话,我现在想起来还会脸红呢。”

“你啊,要学着下厨才行,你家李鹜出去忙了一天,回来要是能吃上热菜,他不是更念你的好?”周嫂笑着说:“等你有空的时候,到嫂子这儿来,我教你几个拿手菜,你……”

周嫂话没说完,篱笆门砰砰响了起来。

“娘!快给我开门!”周壮的声音响起。

沈珠曦和周嫂对视一眼,周嫂皱起眉头,说:“这冤家又回来打秋风了,你要是没其他事就先走罢。”

沈珠曦也不想和周壮接触,顺势应了。

周嫂开门后,沈珠曦低下头,略低了低头,便避开门外的周壮走了出去。

周壮看着她的背影,嘀咕道:“分明就是他要找的天香国色,为什么……”

周氏面色一冷:“你再看,小心李鹜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周壮心中不快,恨极了她老是用李鹜来压自己,面上却分毫不显。他一反常态地挽住娘亲手臂,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往里走去。

“娘,你说什么我都听,你不愿意我和李娘子接触,我连话都没和她说过!娘,我这么听你的话,你难道就不奖赏我?”

“家里没钱!”周氏猛地抽出手臂:“你别处要吧!”

“娘!你是我娘!我除了你,还能去哪个别处要?”周壮说。

“你看看这家,干净得连老鼠都不屑住!哪里还能抠出钱给你去赌?”周氏怒声道。

“我不赌了!”周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拉着她的手臂,赌咒发誓道:“娘,我真的不赌了!你就相信我这一回吧,我再赌,我就不是人!我就下十八层地狱,我不得好死,我——”

“够了!”周氏发怒打断他:“你是咒你还是咒我呢?你要是真的悔改了,就好好活出个人样给我看!别让我到处听见你偷鸡摸狗的传言!”

“娘,我都听你的!以前是我太混账,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周壮说:“我如今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我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都行!”

“你别光说不做,你到底有没有悔改,还得看你今后的表现才行!”周氏话虽如此,神色却已缓和了下来,周壮再去拉她的手,她也不挣扎了。

“娘,我也想有以后,可是儿子可能没有以后了……”周壮握着她的手,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氏皱眉。

“儿子欠了赌坊一大笔钱,要是还不上,他们会杀了儿子的……”周壮泣声道:“娘,儿子想重新做人,你再帮儿子一回……”

周氏变了脸色,一把甩开他的手,怒目而视道:“你果然又是回来骗钱的!”

“我不是!娘!我真的不是,这次是真的,你不帮儿子,儿子真的会没命的——娘,娘!”周壮抱住周氏的右腿,凄厉喊道。

周氏怒不可遏,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周壮脸上,打得他外强中干的身体往一旁倾倒,摔倒在地。

“我不会再被你骗了!你想重新做人,娘会支持你,因为你始终是我儿子!骨头打断了连着肉,这是你我改变不了的事实!但你要是再想从我身上骗钱,这不可能!因为娘不单要考虑你,还要考虑你爹,你大哥!”

周氏说完,大步走进了里屋。周壮从地上爬起,踉跄追去,却发现周氏在里面锁了门,他拼命推门,可周氏压在木门上,他根本别想强行进入。

周壮在门外哭喊了好几声,直到确认真的不可能从周氏这里拿到钱后,他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家。

从娘那里拿钱的希望破灭了,周壮再哭也没用了,他拿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里的泪,茫然地走向前方,一会失神落魄,一会咒骂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