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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鹜那一肘子差点把均州知府刚喝下的热酒打出,他揉着钝痛的手臂,被那句“相依为命”打动。

“咱们虽然大相径庭,但如今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也罢……我就当一回你的引路人。”均州知府白他一眼,说:“拖了这么久还没定都,难不成,你以为是陛下喜欢居无定所吗?”

扬州知府的话音已经落下好一会了。

傅玄邈面不改色,举杯独酌,似乎并未听见扬州知府的声音。

傅家军主将砰地一声放下酒盏,一脸不满地开口了:

“定都是何等大事,怎能匆匆决断?待剿灭叛军,统一大燕,陛下自会裁决定都之事!”

扬州知府毫不退让,旋即说道:

“君王亲征乃大忌,更不必说陛下已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陛下又无子嗣,大燕皇室血脉凋零,届时该如何是好?”

“陛下吉人天相,又有龙气庇护,当然不会有你说的情况出现!”

“就算陛下有龙气庇护,可逢凶化吉,也难保宵小之徒趁虚而入伤及陛下龙体!”扬州知府掷地有声道,“为了陛下的安危,也为了大燕的未来,以下官之见,定都一事迫在眉睫,应越快越好!”

“天下未定,陛下坐镇军中既能激励士气,又能威慑叛军。有何不好?更何况陛下英明神武,指挥若定,若不是有陛下御驾亲征,运筹帷幄,我燕军如何能够势如破竹?”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没有陛下坐镇就不能打胜仗,那我们每年拨那么多国库养的,难道都是废物吗?”

“你说什么?!”傅家军主将大怒。

扬州知府一顿,义正词严道,“早在京城失陷之后,就应立即定下新都,拖到如今此事依然没有提上议程,不得不让下官怀疑,陛下身边是否有奸臣在刻意阻挠此事!”

噌地一声,琴声乍停。

琴师面色惨白地跪拜下来,舞女不敢停下,在紧绷的空气里继续旋转舞蹈,身上的金饰银铃彼此撞击,成为帐内唯一的声音。

无人在乎一张断弦的琴,更无人在乎出现致命错误的琴师下场之后的归途。

所有视线都凝在了烛火通明的台阶上。

一声轻笑在落针可闻的帐内响起。

云雾一般不可捉摸的浅淡笑意出现在傅玄邈脸上,他不急不怒,神色温和地看着台下的扬州知府,终于张开了口:

“知府似乎意有所指。不知,口中奸臣是六部尚书,左右都督,还是……当朝宰相?”

“下官不曾点名道姓,参知莫要多想。”扬州知府道,“下官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罢了。”

李鹜紧皱眉头,视线在扬州知府脸上打转。

不对劲。

此前他并未发表过什么主见,既然之前都沉默了,为什么偏偏在傅玄邈气焰最盛的庆功宴上发难?

这显然不合常理。

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不断摇头,带着在傅玄邈那里吓破了的胆絮絮叨叨地念道:“找死……真是找死……”

反观当事的扬州知府,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浑然不惧。

是当真心无畏惧,还是藏有后手?

“定都的事以后再说,今日是庆祝我们大败辽军的日子,扯那些做什么!都来喝酒,喝酒!傅参知,末将敬你一杯!”

一名还算机灵的武将端起酒杯,自作聪明地想要给傅玄邈递台阶。

海青色的蚕纱大袖抬了起来,露出一只瘦削无瑕的右手。傅玄邈挡了一下,敬酒的武将便讪讪地坐了回去。

“既是一种可能,就不应冒然提出,知府既身在官场,应当知道流言蜚语之害。若是因一句揣测,失了忠臣良将,岂不是又一桩‘莫须有’之罪?”

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白了脸庞,坐立难安地握着袍角。

“收不了场了……”

“这又是为什么?”李鹜问。

“他都提莫须有罪了,哪像是要息事宁人的样子?”均州知府再次白了李鹜一眼,很是鄙夷他的无知。

果然是地痞出身,连丝毫官场禁忌都不知道!

如果说三元及第是所有读书人共同的最高荣誉,那么被骂作秦桧再世就是所有为官之人共同的最大侮辱!

果不其然,随着傅玄邈话音落下,扬州知府失去了从容和凛然的姿态。

扬州知府嘴上的胡须微微颤抖着,恼怒的视线直指傅玄邈:“下官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出自忠心,怎能同妖言惑众的秦桧相提并论?傅参知,你这是血口喷人!”

“知府想多了,”傅玄邈微微一笑,“我未曾提过秦桧。”

“你——”

扬州知府半个身子都站了起来,他怒发冲冠,刚要开口说话,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朕没来迟吧?”

明黄的身影在众多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先前打圆场的武将碰翻了桌上的酒盏,有半醉的文官吓得从椅子上跌落。

均州知府刚反应过来,欲跟着众人跪下,就见他刚刚还唾弃的李鹜,忽的蹭了起来,抢先跪在了两张桌子中间唯一的空地上。

这……说好的门外汉呢!

均州知府急急忙忙上前走了两步,好不容易才从乌压压跪倒的人群中寻到了一块跻身之地跪了下去。

众人高呼万岁,帐内灯火通明,地上的影子连成一片乌黑的海洋。

李鹜隐于高呼万岁的官吏之中,悄然抬眼向帐中望去。

傅玄邈跪在台阶下的白虎皮上,双手高举过头,缓缓揖拜而下。

“微臣,见过陛下。”

“爱卿请起!”

元龙帝笑着亲自扶起傅玄邈。

这大舅哥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年轻的帝王穿着风流有余,威严不足的藤黄色便服,长袍上的花纹不是五爪金龙而是宝相花,帐内烛火照在精巧绝伦的金冠玉带上,水纹四合云的镂刻熠熠生辉。

“朕刚刚还在和右督军说,我们要是赶得巧,正好能赶上蝉雨大胜而归的庆功宴——你瞧,果不其然!”沈素璋回头对身后的右督军笑道。

右督军低头揖手,含笑附和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

李鹜没得到今晚元龙帝会出席的消息,他飞快扫了眼周围,将众人惊诧狐疑的神色收入眼底,最后视线落在气定神闲的扬州知府脸上。

原来如此。

这大舅哥和天下第一狗的关系,也不似外界传言那般君臣和谐。

主帐内暗潮涌动的同时,一辆四角拴着银铃的素雅马车在白蛉平原的燕军营地外停了下来。

驾车的是两名小厮模样的少年,其中一人待马车停稳后跳下车来,接过车窗里一只纤瘦的手递出的玉牌,飞快往营地大门跑去。

过了许久,少年和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一起走了出来。

燕回左右看了看,捕捉到马车的踪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怎么是你?”

杨柳推开车窗,讶异地看着本该侍立公子左右的人。

“公子今日没有时间召见你。”燕回压低声音,神色凝重道,“陛下来了。”

“陛下不是该在建州吗?”杨柳惊道。

燕回摇了摇头:“我们谁都没得到消息——陛下这回是瞒着相爷和公子,同右督军串通好了,悄悄来的。”

杨柳还在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凝思,燕回说:“若无要事,公子明日空闲自会召你,若有要事,我可代你禀告。”

杨柳想了片刻,说:“既如此,那就等公子忙完,我再向公子亲自禀报吧。”

“不会耽搁公子的事情吧?”燕回问。

“不会,此事并不要紧。”杨柳说,“只是公子此前要我查清的李主宗一事,有结果罢了。”

第182章

天边泛白, 开了一夜的庆功宴在诡异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酒酣耳热的时候,元龙帝和扬州知府一唱一和,提出想要扬州建都, 被傅玄邈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之后,脸色明显不虞。

紧接着, 元龙帝便在请功折子还未上的情况下,开始超规格的大肆封赏, 就连留守后方, 本已被踢出封赏名单的李鹜也分到了银两和御赐之物作为奖赏。

这招收买人心干得漂亮,帐内风向立时倾倒,元龙帝成了中下阶层文武官员追捧的对象,傅玄邈让出主位,坐到了下首, 盏中之酒直到宴会结束,依然还剩大半。

筵席散去, 众人各怀心思地返回自己的帐篷。

元龙帝在临时搭建起来的主帐中一觉睡到日落西山。

容貌秀美的宫女端来金盆净水服侍他洗脸,又用晾晒过的牡丹枝为他刷牙,等宫女为他披上明黄外衣, 沈素璋的睡意也就完全消失了。

他在珠帘前顿了顿,目光穿过一颗颗饱满明亮的南珠,落在珠帘背后的那个海青色身影上。

傅玄邈保持着和六个时辰前如出一辙的姿势, 一动不动地跪在外室帐中。

沈素璋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待他撩开珠帘后, 冷笑旋即化为惊讶。

“爱卿何时来的, 怎么没人向朕通报?”

沈素璋身边的总管太监卑躬屈膝道:“傅参知散席后和陛下一起回来的,陛下前儿批奏章批得太晚,更衣后就一不留神睡着了。”

“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朕不小心睡着了,难道你们就不会把朕叫起来吗?”沈素璋假怒道,“怎能让蝉雨就这么跪上一日呢?”

总管太监往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下,腰板弯得更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奴婢该死——”

“此事和大总管无关,是微臣让他别惊醒陛下的。”主仆二人表演完毕后,傅玄邈垂下眼眸,轻声开口了,“能让陛下一夜安眠,是微臣的福分。”

“蝉雨总是这么体贴周到——”沈素璋这时才像刚刚发现似的,“瞧我——太过惊讶,这都忘了请你起来。今日正好,蝉雨不如留下,和朕一同用膳吧。”

“陛下厚爱,蝉雨不敢推辞。”

傅玄邈提着袍子起身,跪了一日的双腿因血液不通而麻痹僵直,他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平静的面容被压抑的疼痛激起波澜,就在两步之外的总管太监直视虚空,对身形不稳的傅玄邈视若不见。

沈素璋漫不经心坐在藤心座面的紫檀木雕夔龙纹罗汉床上,正黄色的龙袍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缎面的中衣,无人提醒他的容止不端,帐内众人都习惯了陛下的放浪形骸。

他端起宫女送上的热茶慢慢品着,似乎也没看到傅玄邈那一刻的狼狈。

傅玄邈一步一挪,忍着踩在刀尖上的疼痛走到罗汉床前时,额头已经浮出细密的冷汗。

“坐罢,这里又没别人,蝉雨不必和朕见外。”沈素璋放下茶盏道。

“……多谢陛下。”傅玄邈揖手行礼,在榻几对面坐了下来。

“这睡了一觉刚起,头脑还不甚清醒,蝉雨是为何事前来?”

“蝉雨是来向陛下请罪的,”傅玄邈低头揖手,缓缓道,“不能助力陛下迁都扬州的心愿,蝉雨罪该万死。”

“……罢了,此事是朕太心急了。”沈素璋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露出一个冷笑,嘴上却说着,“在取下伪帝头颅祭奠先帝在天之灵之前,朕确实不该想着如何安居。相爷和爱卿思虑良多,不愧是我大燕的肱股之臣。”

“微臣愧不敢当。”傅玄邈道。

“如此忠臣,朕该怎么赏你好呢?对了——朕前些日得的那盒逍遥丹呢?快给朕拿上来!”

总管太监一个眼神,立时便有内侍端着紫檀木托盘趋步上前。

托盘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玉盒,六枚乌黑泛赤的药丸静静躺在其中。

沈素璋用手托腮,故作烦恼道:“这神丹有强身健体,滋补阳气的功效,朕还不曾用过,不知爱卿——”

他含笑抬眼,对沉默不言的傅玄邈道:“可愿为朕试药?”

……

红轮隐没,群星涌出。

打了胜战的将士们开起第二轮庆功宴,饮酒作乐的声音从各个帐篷中不断传出。

营地中央的一间大帐前,却站着几个神色紧张的侍人。

燕回在帐前焦急地踱步,不时停下脚步往身后垂落的帘门上望。

侍女带着头戴帷帽的杨柳走来时,他忍不住快步迎了上去。

“你总算来了!”

“大夫怎么说?”杨柳紧皱眉头,难掩眼中担忧关切。

“虽有丹毒,但并非致命的毒药,其中有一些滋补壮阳的猛药,若非长期服用,辅以药物休养几天便可。只是……”燕回顿了顿,含含糊糊地说,“我见公子实在难熬……”

“我知道了。”杨柳打断他的话,“你们都下去吧,公子我来照顾。”

燕回点了点头,给了身边侍人一个眼神。

众人察言观色,如鸟兽散去,剩下燕回一人,往前跨了几步,抱刀站在帐门前守望。

杨柳撩开门帘走进帐篷。

帐内昏暗无灯,空旷的外室只有一榻一几而已,一个和田玉打造的玉盒开着放在榻几上,里面只剩五颗药丸。

她取下帷帽,在内室的竹帘前停了片刻,压下繁杂矛盾的思绪,整理好面上的表情,撩开竹帘走入内室。

内室更加暗沉。

一缕星光从虚掩的窗外射了进来。像一柄锋利冰冷的宝剑,贯穿了这片死寂的天地。

冷冽的光带中,傅玄邈背对着她泡在浴桶里,水面上隐约浮动着冰块的影子。那对瘦削的肩胛骨因用力而突起,两只白得发青的手紧紧抓着浴桶,失去发冠固定的长发垂落脑后,在冰水中绽开一朵黑色的莲花。

“公子!”

杨柳心中一痛,声音已染上颤音。

她刚向前迈了一步,浴桶里的傅玄邈就发出了低沉暗哑的声音:“……出去。”

杨柳不得不停下了靠近的脚步。

她悲痛地看着冰水桶中不动如山的背影,含泪道:

“陛下赐的丹药,难道会是寻常之效吗?公子若是觉得杨柳不配服侍,只要公子点头,立马就有清白的贵女愿意入帐解公子一时之围……公子为何要这般折磨自己?”

尘埃飞舞在半空的星光里,帐内寂静无声。

泪水从杨柳眼中落出,她一边扬起嘴角,一边眼中落泪,苍白而绝望的面庞上露出一个可悲的笑。

“为了一个弃公子于不顾,转投他人怀抱的女人……公子……何苦?”

燕回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李主宗确实无关紧要,放一放也好。公子因越国公主另嫁一事好久没睡过好觉了,今日饮了不少酒,说不定晚上能有个好觉……也不知那个叫李鹜的地痞究竟用了什么花招,竟然骗公主下嫁于他……等这人落到公子手里,怕是求死都难……”

越国公主竟然在流落民间后,下嫁给了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下九流。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公子还在苦苦搜寻她的踪迹,甚至为她遮掩丑事——除了燕回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公主已然另嫁的事实!

要不是燕回误以为她已经知晓此事,她还不知要被瞒上多久。

公子如此死心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柳,你过界了。”

他的声音仿佛也在浸泡冰水,连仅有的虚假温和也消失不见,在那冰冻三尺的克制下,有危险的火焰在燃烧。

杨柳屈膝跪下,额头抵在叠放的手背上,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蒲柳之身,不敢肖想明月。”

她一字一顿,颤声道:

“杨柳愿为公子出生入死,肝脑涂地,杨柳愿用己身,为公子扫出康庄大道。杨柳一生福薄,愿用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的福分,换公子一世万事如意。杨柳一生仅有一个夙愿,那便是公子得以幸福。”

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直视那个依然无动于衷背对着她的残酷身影。

“杨柳不明白,世上有那么多钟意公子的高门贵女,公子为何要执着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她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如果他点一点头,她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真心挖出来给他看。

她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占有月亮。

她不奢望能够获得明月的垂怜,此生唯愿明月永远高洁傲寒。

而不是……而不是坠落凡尘,真心被人践踏。

她将自己一生的所有都献给了眼前的男人,她企望的不过是他的幸福,她所奢求的,不过是他不要爱上一个并不爱他的女子。

“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傅玄邈说,“那就滚出去。”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日夜辗转,每时每刻都在爱而不得的火焰中焚身的痛苦。

她只是,不想让他体会同样的痛苦。

心中的矛盾和犹疑在那一刻安定下来,她的心中已有决断。

“杨柳……杨柳有事要禀告。”她擦去泪水,哽咽着说,“我已查清李主宗的底细,此人易名只为招摇撞骗,流窜作案,并未有其他可疑之处。”

……

天还没亮,李鹜就被伙夫营里此起彼伏的鸡鸣叫醒了。

他昨儿被喝高了的莽夫们吵了一夜,好不容易睡着,外边就像鸡笼破了一般,响起了一声比一声高的打鸣声。

在强行催眠自己入睡无果后,李鹜带着眼眶下青色的黑眼圈杀气腾腾地冲向了伙夫营。

伙夫营是营地里最早热闹起来的地方,李鹜提刀冲进伙夫营的时候,吓了里边的炊事兵一跳。

“哪只秃鸡叫的?老子现在就要宰了它!”李鹜怒气冲冲道。

呆住的炊事兵下意识地指了指,李鹜抓出肇事之鸡,把刀横在拼命挣扎的鸡脖子上,恶狠狠道:“叫啊!你叫破喉咙,我看谁来救你!”

半个时辰后,李鹜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鸡粥,提着一个装满鸡肉美食的两层食盒,一脸轻松地走出伙夫营。

一个戴着帷帽的纤弱女子迎面朝他走来。

营地里的女子,除了营妓不作其他考虑,但是营妓不会在光天化日挺直背脊走在大路上。

李鹜叼着瓷碗,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清爽的晨风拂过营帐之间,白纱下露出一张残留泪痕的脸。李鹜看着她,她也看着李鹜。

还是沈呆瓜哭得好看。

李鹜咂了咂嘴,用手端起瓷碗,大口喝着鸡粥,脚步轻快地往李鹍李鹊的帐篷走去了。

杨柳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鹜离去的背影。

萧瑟的秋风吹走了她唇边惨淡的自我嘲笑,杨柳攥紧垂在大袖中的双手,脸上渐渐露出某种决意。

她最后看了一眼李鹜的背影,转过身,慢慢走远了。

第183章

燕军大胜的第三日, 京畿四洲流离失所的百姓没有影响白蛉平原上的歌舞升平,反而因为元龙帝的出现,更盛大的庆功宴在营地拉开了帷幕。

筵席的奢华, 歌舞的精美,流水般分赏的战利品和谁谁谁今日又加官进爵的消息不断从白蛉平原传到邻近的襄阳县中。

沈珠曦每一日都在期待朝廷能够结束庆功分赏, 将目光转移到商江堰坍塌后的洪灾上来,但是每一日都只有新的失望。

如果是有人作梗, 让元龙帝不知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态就罢了, 李鹜带着洪灾后幸存下来的青凤军每日早出晚归的救灾,没道理同在一个营地的元龙帝会一无所知。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元龙帝至今都没有作出任何安置灾民,修缮堰堤的指示?

难道是陛下另有什么打算吗?

“吃着东西都能走神?”

她的额头忽然被人弹了一下。

李鹜不满地看着她:“是老子不好看,还是老子做的东西不好吃?”

“好看, 好吃……”沈珠曦揉着痒大过于疼的额头,一脸无奈道, “我们只有五个人,你做一大桌的菜太浪费了。”

李鹜瞪大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

“你居然会有觉得浪费的时候?”李鹜难以置信道。

沈珠曦不禁红了脸,虚张声势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那我们家的屁股纸怎么还一车一车地往回拉?”

“这不一样!”沈珠曦说,“屁……厕纸是必需品!”

“用就用吧,反正不要钱。”李鹜说。

“用不完还能转手卖掉——”坐在李鹜对面的李鹊补充道, “反正不要钱。”

李鹍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像龙卷风一样只顾着把面前的饭菜卷进嘴里。

“胡说八道, 老子是那种人吗?”李鹜扬眉。

李鹊立即转了口风, 果断道:“当然不是!”

“记住——做人留一线,以后长期骗。老子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李鹜说着,从萝卜牛肉汤里夹起一筷软烂带筋的牛肉放进她的碗里, “入秋了,多吃牛羊肉才不会寒气入体。”

“大哥字字珠玑,小弟一定铭记于心!”

李鹊激动地拍了一把桌子,吓得沈珠曦刚夹起来的牛肉也掉回了碗里,也让搭伙吃饭的小猢朝着李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还没完。

李鹊一脸赤诚和钦佩,用发自肺腑的表情掷地有声道:

“大哥继赋诗之后,又把谚语用得如臂指使了!反观小弟,如今连千字文都认不全——唉!本是同根生,偏大哥独秀!小弟羞愧,羞愧!”

李鹍趁李鹊不注意,偷走他饭碗里还没来得及下口的鸡腿子,藏进了自己的饭碗底下——还不忘谨慎地用米粒盖好。

李鹊吹完马屁,木箸往饭碗里一戳——戳了个空。

“……我的腿呢?”

沈珠曦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手心手背都是弟弟,只好假装不知,埋头干饭,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时,恰好和一旁的小猢撞上视线。

小猢眨了眨眼,狡黠地笑了。

李鹊捕捉到小猢的笑容,瞬间变脸:“是你偷了我的鸡腿?”

小猢躺着也背锅,诧异道:“关老子什么事?”

这两人凑到一起,就没个好好说话的时候。

还有小猢,还穿着女装就老子起来了,沈珠曦轻咳一声,在桌子底下撞了撞她的腿。

无比寻常的日子,却也无比幸福。

像这样平淡而温馨的时刻,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这次也是因为朝廷派来的大将军身体不适,闭门谢客,李鹜才有机会溜出营地回家看看。

看着这吵闹而温馨的一幕,沈珠曦心里觉得酸酸的,为了赶走心里的这股伤感,她夹起牛肉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沈珠曦现在也不说什么朝廷不许宰杀黄牛了,朝廷不许干的事情她和她相公干了不少,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了。

贝齿轻轻咀嚼炖烂了的牛肉块,温热的萝卜汤在口中爆出,舌尖的味蕾上满溢着萝卜的清香回甜,牛肉特有的风味在口中扩散,随着肉和汤汁一起滑下喉咙。

食物的热度从胃部渐渐扩散至全身,沈珠曦觉得连手指尖都得到了舒展。

美食往往意味着安身之所,和家人一起享用美食所带来的满足,是任何华服财富都不能比拟的。

此时此刻,对她而言就是不可多得的幸福。

所有人都用完午饭后,沈珠曦还下意识地想帮李鹜收拾饭桌,几个惊慌至极的丫鬟就扑了上来,抢回了她们的工作。

李鹜下午还要去襄房两州的边界视察水患,李鹍李鹊两兄弟自不必说,就连小猢也换上了男装,要同他们一起出发。

沈珠曦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商量如何治理水患,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目光。

李鹜转头看到她,说:“你怎么还不换衣裳?”

沈珠曦愣了愣,回过神后,惊喜道:“我也能去吗?!”

“你想去就能去,你想去吗?”李鹜看着她。

“我想去!”沈珠曦毫不犹豫。

她转身飞奔回房,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梳洗完毕,又叫媞娘拿来方便出行的衣裳更换。媞娘听说她要跟着李鹜去视察水患,皱起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水边湿气重,又冷得很,夫人就穿这件锦裘吧……不行不行,你们万一要坐木筏,万一又落进水里……呸呸呸,瞧我这张臭嘴。有什么东西既保暖,又轻巧呢……”

媞娘望着变卖之后已经所剩不多的衣裳陷入了沉思。

沈珠曦哭笑不得,说服她自己不会去危险的地方后,披上了媞娘一开始否定的青毛锦裘。

她匆匆收拾好后,手拿帷帽快步走回前院,李鹜他们还在原地等她,见她出来,李鹜自然地向她伸出手,沈珠曦也没多想,自然地牵了上去。

在走出大门之前,沈珠曦戴上了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