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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杨柳怒目看着胡一手。

“胡某一直教导手下人,解救人质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掉人质。”胡一手的嘴角慢慢扬了起来,他看着乱了方寸的杨柳,从容不迫道,“小姑娘,你搞错了一点——”

他笑着说:“最不想人质死掉的,应该是你才对。”

茶铺里的灯火蒙在胡一手脸上,让那条几乎横穿整张面孔的刀疤在笑容衬托下更加可怖。

“这三人活着,你才能站着和老夫说话。这三人死了,老夫立即取你项上人头。”胡一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小姑娘,你信还是不信?”

“……我是当朝宰相府上蓄养的优伶,你这么对我,就不怕承受傅氏的雷霆之怒?”

胡一手讽刺地笑了笑:“所以做我们这一行的,讲究收尾干净。若你去了九泉之下还能托梦告密,胡某就是死了也心服口服。”

杨柳用尽办法,束手无策了。

眼前这个男人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咬牙道。

“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协商?”胡一手说,“协商不成,再来打打杀杀又不是不成。”

杨柳压着怒气道:“我先前提了那么多条件,究竟是谁不愿坐下来协商?”

胡一手说:“要和你协商的不是我。”

杨柳愣了愣。

“李娘子,别装晕了,该你上场了。”胡一手说,“协商不是胡某擅长的事。”

沈珠曦蹭地从媞娘怀里站直了身体。

刚刚那一下,只是轻轻打在了她的后颈上。她没有晕过去,只是按照胡一手的耳语,装作晕过去而已。

茶铺掌柜受伤的时候,她忍了又忍,一直说服自己相信胡一手的轻重,相信李鹜的眼光,才没有跳出来破坏胡一手的计划。

“……殿下,你真是让人吃惊。”杨柳面如寒冰,双眼却在冒火,“想必公子见了如今的你,也会吓一大跳。”

“我不想见他,”沈珠曦果断道,“你也不想让他见我。我们的目的相同,为什么不能达成一个彼此都能满意的协议?”

“我要如何相信你?”杨柳冷笑,“谁能相信一个人会舍弃昆山片玉,捡起路边的石头当宝?”

“李鹜才不是石头!即便是石头——石头又如何!”沈珠曦怒声道。

不单杨柳怔住,就连沈珠曦身旁的人也怔住了。

没有人见过她发火。

“玉会破碎,石头却能亘古长存。在我眼中,你所谓的石头,比昆山之玉贵重百倍!”沈珠曦气愤地瞪着杨柳。

杨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露着惊异。

半晌后,杨柳低声道:“……你真的变了。我可以和你商量,但是殿下是不是需要先清一清场?”

杨柳看着她身边的媞娘等人。

“你的人呢?”胡一手说。

杨柳看了眼身旁的黑衣人,很快,他们就抓着人质退回了后院。

看着垂下的门帘静止后,胡一手挥了挥手,他带来的地痞流氓和媞娘都退到了巷子口。

“你呢”杨柳说。

胡一手看向沈珠曦。

“他不用走。”沈珠曦说。

杨柳不置可否,唇边闪过一抹嘲笑。

“我可以放殿下一条生路,”杨柳说,“但殿下要用先帝的名义起誓,永不出现在公子面前。”

沈珠曦立即说:“我可以用先帝的名义起誓,但我无法保证永不出现在傅玄邈面前。”

杨柳闻言立即变色,沈珠曦在她开口之前,先声夺人道:

“所以你要用傅玄邈的名义起誓,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我遮掩行踪,使傅玄邈追踪不到我和我身边的人。”

杨柳断然道:“你要我背叛公子?这不可能!”

“那你现在做的事情是什么?”沈珠曦惊讶道,“是傅玄邈派你来的吗?”

杨柳:“……”

沈珠曦接着说:“你刚刚说,只要胡一手把我交给你,多少钱你都出——”

“是又怎样?”杨柳说。

沈珠曦停顿片刻,用李屁人的脸在心中鼓舞自己。

“你把钱给我,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遵守承诺为我遮掩行踪,我永远不会主动暴露行踪,出现在傅玄邈眼前。”

杨柳呆呆地看着沈珠曦。

“……你为了钱就愿意离开公子?”

“不是为了钱,”她诚实道,“只是有了钱,我能离开得更快一点。”

沈珠曦一语惊人,空气有了短暂的凝滞。

胡一手在心里沉思: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夫妻相。

杨柳回过神来,问:“……你要多少?”

“你觉得你家公子值多少?”

杨柳沉默片刻后,用含着怒火的声音说道:

“我家公子自然是无价之宝。”

“无价之宝,不能委屈了。”沈珠曦打着商量,试探道,“五千两白银?”

“殿下是在说笑?”杨柳冷笑。

沈珠曦刚要降低一点开价,杨柳就开口道:“我给你五万黄金,只要你用先帝和白贵妃的名义起誓,有生之年都不再出现在公子面前。”

五千两白银变成五万两黄金!

沈珠曦都快怀疑是黄金贬值了还是优伶变贵了——怎么傅家蓄养的一个优伶,都能一开口就是五万两黄金?

连傅氏蓄养的奴仆都能如此阔绰,傅氏该是何等庞然大物?!

从父皇那时候起,国库吃紧的消息就不绝于耳,傅氏蓄养的家妓却能轻而易举拿出五万黄金——

大燕偌大的土地,千万的百姓,他们缴纳的税收和产出,究竟都进了谁的荷包里?!

沈珠曦连忙道:“那也得你先起誓,否则连你都能查到我的行踪——你家公子找到我,不还是迟早的事情吗?”

“……这么说来,还是送殿下上路省事。”

“你杀得了我吗?”沈珠曦反问,“今日之后,我会将亲笔信托付给天南地北的人,只要我死了,我保证这封信会出现在傅玄邈面前。”

“你——”

“我还保证——”沈珠曦打断她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抓软肋谁不会,母妃还没失宠前,可是有六宫美人前来同她过招,沈珠曦耳濡目染,不说学会七分,四分总是有的。

她的这句话抓到了对方的命脉,杨柳面色阴沉却无话反驳,半晌后,她开口道:

“……好,我答应你。也请殿下信守诺言,还公子一个清净,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自然。”

两人互相起了誓,接下来就是卖了傅……咳,交易成交的最后一步——付现了。

“两日后,我会派人将银票送到李府。”

“要白氏银号的银票。”

肥水不流外人田,沈珠曦多加了一个要求。

“……可以。”杨柳已经不想再继续讨价还价下去了,眼中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联军五日后开拔,至少在公子离开白蛉平原之前,我希望殿下好自为之,不要再冒然抛头露面。”

“可以。”沈珠曦也爽快道。

“能叫你的人让开了吗?”杨柳看着一直袖手旁观的胡一手。

胡一手抬了抬下巴,围堵在茶铺门前的地痞流氓们纷纷让路。杨柳一个眼神,黑衣人挟持着茶铺掌柜一家三口退到巷道口,然后猛地一推,其中一人朝地面扔出什么,石灰刺鼻的气味随着尘雾飞散,沈珠曦和身边的媞娘都忍不住捂着鼻子咳了起来。

视野重新恢复清明后,杨柳等人已不见踪影。

“追吗?”胡一手问。

“……不用了。”

沈珠曦蹙眉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

能随手拿出五万两黄金的优伶,绝非只是家妓那么简单。

此人要是消失,傅玄邈必定起疑,顺着线索追踪到襄阳县是必然的事情,与其试探傅玄邈有没有能力捉住脱逃的他们,不如试探傅玄邈的手下是否忠心大过私心——

从她擅自出动来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沈珠曦只想维持目前平静的生活,她不想去打扰任何人,也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她。

为此,她必须要逼着自己动脑才行。

她不想只被李鹜保护,也想保护李鹜。现在,她算是自己解决了危机吗?

“自己爬起来,别装死——”胡一手走到躺倒在地上的茶铺掌柜身前,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身体,“胡某的飞镖要真这么厉害,我年轻时就去当行走江湖了,还用得着在小县城里开赌坊?”

“唔唔唔……”茶铺掌柜唔唔道。

胡一手的跟班上前扯掉了茶铺掌柜嘴里的破布,这个可怜的男人哭哭啼啼道:“我倒是想自己起来,可你们谁帮我解下绳子?”

“没用的家伙。”

胡一手说着,亲自蹲到茶铺掌柜面前,手里的烟斗在一旁的石头上磕了磕,用烟斗下弹出的刀片割开了这一家三口身上的麻绳。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茶铺掌柜哭道,“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我和她无冤无仇,怎么这种事就偏偏落在我身上。我要是死了,我可怜的娘子和孩子要——”

“流了血就省省口水吧,你废话这么多,我死了你都死不了。”胡一手冷声道。

茶铺掌柜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伤势。

他身上的伤如胡一手预料的那般,并未伤及要害,甚至因为时间的流逝,伤口已经完全止血。不光茶铺掌柜一家松了气,沈珠曦也放下了吊在喉咙口的心。

在沈珠曦许诺了等于茶铺两年营收的天价医药费后,茶铺掌柜转哭为笑,心满意足地带着老婆孩子去夜市吃宵夜了。

沈珠曦欲言又止地看着胡一手。

胡一手没有看她,似乎对她的纠结毫无察觉。他把烟斗揣进袖口,说:“胡某年纪大了,耳朵不太清楚,记性也不太好。这才过多久?你们说的那些话,胡某便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他说,“你们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沈珠曦很快反应过来,感激地笑道:“没说什么要事。”

“那就好。”胡一手说,“我已派人去追李鹜,想必不久……”

胡一手的话没说完,巷子外就响起了李鹜心急火燎的声音。

“沈珠曦!”

李鹜冲进巷道,身后跟着刚刚离去的李鹍三人。四人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焦急,尤其是李鹜,当他看见人群里安然无恙的沈珠曦时,胸口明显呼出了一口气。

沈珠曦看见他的脸,激动的同时,一股归港的安心油然而生。

紧接着,后怕引发的火气从她胸口窜了起来。

“李鹜!”

她瞪圆了眼睛看他。

后者见势不对,给敌人准备的汹汹气势迅速缩水。

朝廷派来的联军统帅就是傅玄邈,这么大的事,他怎么可以瞒着自己不说!

第186章

堂堂七尺男儿, 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下给媳妇认错。

想都别想!

他李鹜今日要是服了这个软,日后还怎么服众?

所以,他是在卧室里认错的。

他垂头丧气坐在圆凳上, 膝盖上放着拘谨的双手,一副低眉敛目的小媳妇模样。

下巴贴着药膏的沈珠曦在面前踱步, 已经一脸气愤地念叨了一炷香时间。

虽然她十分气愤,但是因为那张可笑的药膏的作用, 李鹜必须强迫自己从她下巴挪开视线。

不然忍不住笑出来, 这事就真的没完了。

不心疼?

当然是心疼的。

但是心疼之余……还是想笑。

他亲手贴上那块药膏的时候,没想到这东西会在呆瓜脸上这么好笑。

“……救济灾民的时候,有时候忙起来我连帷帽都忘记戴,万一被谁认出来告诉傅玄邈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沈珠曦一脸生气地说。

“能沦落到需要救济这一步的人, 就不会认识傅玄邈……”李鹜嘀咕道。

“你说什么?”沈珠曦停下脚步,蹙眉朝他看来。

“我说”李鹜端正腰板,态度极好,“夫人说得极好!”

“你真的知错了吗?”沈珠曦狐疑道。

“知错了, 知错了。”李鹜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他态度如此端正,沈珠曦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顿了好一会,向着因沉默而神色忐忑的李鹜走近了一步, 想要装作风淡云轻,脸上却不争气地涌出雀跃神色。

“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沈珠曦整理了下语言, 把讹……挣来的五万两黄金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她原本是想分享救济资金有了着落的喜悦, 李鹜确实大喜过望,只是他大喜的原因却和沈珠曦预想的不同。

“你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你不会后悔吗?”李鹜说。

“难道你以为我以前说的是假的吗?”沈珠曦吃惊道。

她话音未落,李鹜一把将她圈进怀里。

“……我相信你。”他紧紧地抱着她, 好像不打算就此分开一样,“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后悔的。”

片刻后,沈珠曦的手放上他的肩膀,郑重道:

“我不会后悔的。”

……

两日后,约定的银票送上李府,又过了三日,联军从白蛉平原开拔,一个名不经传的寒门将士被任命为新的镇川节度使,李鹜作为镇川节度使辖下的一州知府,接到命令要协助这位新上任的节度使许攸整顿治理灾后的管辖疆域。

浩浩荡荡的大军途径襄阳县外,数十万人的脚步声让大地都在颤抖,军队连天接地,像是一条狰狞的黑色大蛇。

沈珠曦戴着帷帽站在城楼上,含泪看着大军簇拥中的御驾渐渐远去。

这或许是今后太子阿兄离她最近的一次。

也许那随手的礼物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可沈珠曦牢牢记在心中。她一直期盼着太子阿兄能够在登上帝位之后,肩负起大燕的未来,重振大燕往日的荣光。

她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尽管如此,也想担负起自己的职责,用血肉之躯为扛起大燕倾倒的国祚献一分力。

银票转换为五万两黄金流入襄州府库,再迅速分流给各个救灾项目。

京畿周边有也只有襄州在救灾,被洪水淹没的四州灾民蜂拥而至,原本因场地和资源有限被拒之门外的,这几日也在陆续得到安置。

灾民太多了,襄州接纳的已经不是个小数目,更别提还有大量无家可归的灾民正闻风而来。

李鹜不在乎府库每天流出多少,他将一州的财政大权都交到了沈珠曦和治所官吏的手中,在沈珠曦愁眉不展的时候,他还反过来安慰她“千金散尽还复来,没钱我就又去捡”。

救济灾民是沈珠曦的主意,她不想总是给李鹜添麻烦,为此,她的卧房里到处都是计算的纸张和废弃的纸团,每天光是敲算盘都让她忙得不可开交,以往李鹜回家她还会激动去大门迎接,现在李鹜就是进了卧房,她也只会埋头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

李鹜来嘎嘎乱叫,李鹜走了,李鹜又来嘎嘎乱叫。

李鹍端着面碗来参观,李鹍走了,李鹍又握着鸡腿来参观。

李鹊送来一杯热茶,李鹊走了,李鹊又送来一碟桂花糕。

小猢来趴在桌上睡觉,小猢睡醒走了,小猢又来睡午觉了。

日子每过去一天,沈珠曦就多焦急一点。

有无数张嘴等要吃饭,每一刻的休息都会让无数银子流出府库,但若堵住府库的缺口,又会造成无数人忍饥受冻。寒潮一旦来临,等待灾民的就不是饿肚子这么简单了。

沈珠曦必须尽快想个办法,才能让灾民既得到妥善安置,又不会因为过于庞大的开支而拖垮襄州府库。

她翻遍能找到的地方志,决定借鉴历史上以工代赈的方法。

以工代赈只是其中一个目的,沈珠曦真正想获得的,是受灾四州流失的高端人才。

襄州此前就遭了一次乱,再加上上任知府范为敛财无度,使得襄州人才凋零,如果借此次机会招揽他州拥有一技之长的人入户襄州,短期来看或许作用不大,长期来看却会对襄州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打定主意后,她连夜召集州治所内的官吏,起草拟定了一份针对灾民的入户制度。

帐篷和食物药物不再无条件发放了,但每个认真生活的人几乎都有一个或数个傍身技能,真正因为新救灾政策而饿肚子的始终是少数。

新政实行三日后,沈珠曦带着媞娘和几个家丁来到城楼上,视察着襄阳县外的灾民情况。

比起前几日乱成一锅粥的状况,城楼外的安置点已经空了大半。

大量灾民凭着一技之长顺利在襄州落户。新来的灾民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登记、考试,得到官府许可后,他们也能以襄州百姓的身份进入襄州辖下的各个城镇。

沈珠曦站在城楼上,欣慰地看着楼下秩序井然的画面。

媞娘打趣道:“娘子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还早呢。”沈珠曦说,“这么多人涌进襄州,找不到活计也会出事。”

“我们也不能变出活儿来让他们做呀?”媞娘说道。

“开荒修路,还有各个年久失修的河堤……现在物价涨,人工的价格降,不如将该修的快该修的,趁此机会都修一修。”沈珠曦沉吟片刻,说,“这事还需州官级别的人出面,底下的县官才会照做。”

“这还不简单,”媞娘笑道,“别人想要知府办事得求爹告娘,夫人只需吹吹枕边风就行。”

“走吧——趁还没闭市,”沈珠曦笑了笑,说:“在酒馆买一坛好酒,再拿几根卤猪蹄。”

沈珠曦走下城楼,一个不知在城墙边倚了多久的长袍男子上前一步,对着她缓缓长揖。

有了杨柳的前车之鉴,媞娘和几个家丁如临大敌地将沈珠曦挡了起来,媞娘还张开嘴,准备大喊周围的守卫。

男子抬起了头,沈珠曦一惊,连忙拉住了尖叫呼之欲出的媞娘。

“方同知?”沈珠曦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方某早就不是什么同知了。”方庭之自嘲一笑。

“你这是……”沈珠曦不解地看着他。

一年多没见,方庭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气势凛然的官僚,他穿着洗得泛白的长袍,长发用一根青色布条束着,脚下是最普通不过的皂靴。人也像是老了不少,脸上露着一抹憔悴。

“当年别过,方某自觉范为会自取灭亡,所以不久也抛弃官身逃跑了。辗转一年后,方某难解思乡之情,所以再度回到襄州,不想如今仁名传八方的襄州夫人竟然就是曾经的故人——”

方庭之沉声恳求道:“方某自知罪孽深重,在此恳求夫人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知夫人可否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方某当初的过错?”

沈珠曦先是吃惊,再是沉默。

半晌后,她说道:“你该道歉的是襄州百姓,而不是我。你当初助纣为虐,受害最深的是这些无辜的人。”

“夫人说得对,方某食着皇粮,却没有尽臣之忠。方某从前鬼迷了心窍,为了仕途高升竟然帮着狗官鱼肉邻里。是方某不配为人,方某罪该万死——”

方庭之忽然跪下,朝着沈珠曦重重磕了几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沈珠曦慌道,“快起来!”

“四州逢难,神州俱哀。夫人德行贵重,方某自觉形秽!方某寒窗苦读二十余年,不想继续袖手旁观下去。求夫人网开一面,让方某有机会将功赎罪!”

方庭之说完,又一次砰砰磕了几下。

眼见他的额头都开始渗血,沈珠曦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方先生快快请起——”

方庭之是襄州少有的有真才实学,并且愿意做实事的官吏,当初能帮着范为敛财就说明不是个死板较真,自视清高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踏踏实实地跟着下九流出身的李鹜做事。

方庭之跟在范为身边的时候,是助纣为虐的帮凶,如果能为现在的襄州所用,说不定能成为一大助力——

而且有了方庭之,州治所里那些领着皇粮却不做实事的官吏,也可以逐渐替换掉了。

沈珠曦按下惊喜的心情,故作为难地纠结了片刻才松口,答应在李鹜考察通过后,重新接纳方庭之。

方庭之大喜,又是一次长揖。

安排好方庭之后,沈珠曦急匆匆地回家想告诉李鹜这个好消息,当然——她没有忘记在路上购买好酒好蹄。

在九娘那里买了酒菜后,她秉着不能厚此薄彼的道理,又去随记鸡店买了两只烧鸡。

随记鸡店永远都在排队。

虽然沈珠曦凭着和随蕊的交情,可以不用排队,但她还是戴着帷帽,老实地排在了队伍里。

等到轮到她时,她揭开帷帽一角,冲随蕊俏皮地笑了。

她只想和随蕊打个招呼。

没想到提着烧鸡回到马车后,媞娘惊呼道:“夫人,你怎么买了三只烧鸡!”

被沈珠曦以为装了一只特别肥美的烧鸡的荷叶包里,竟然包着两只烧鸡,再加上另一个荷叶包里的烧鸡,变成了沈珠曦买二,随蕊送一。

“小蕊真是的……”沈珠曦哭笑不得。

这么多烧鸡,还有这么多卤猪蹄,先前想要多照顾九娘的生意,酒也买了不少……

既然如此——

“不如今晚请大家来府上吃顿便饭吧!”沈珠曦道。

说做就做,她立马拟起名单:李鹜三兄弟必不可少,在这次救灾中出了大力气的三虎兄妹也该出席,在各方面上照顾她的樊三娘、胡一手、九娘、随蕊……还有许许多多划着木筏深入险地救人的普通将士,虽然李府没办法容纳他们所有人,但给他们今晚的晚餐加上一只鸡腿还是做得到的……

沈珠曦细细盘算着,越想越开心,恨不得立马就飞到今晚的宴会上。

马车停在李府门口后,沈珠曦正巧看见下人牵着李鹜三兄弟的马匹走向后院。

沈珠曦心情雀跃,提着裙角一路快步走进大门。

“李鹜!”

院内,瘦弱的桂花树好似又长高了稍许,秋末的金桂零零星星地挂在枝头。

一阵微风拂过,最后的碎金飘落。

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消散在空中。

第187章

“夫人, 药来了。”

侍女端着药碗走近床边,面容苍白的方氏被贴身婢女凝雨扶着从床上坐起。

她睁着空洞洞的双眼,摸索着接过婢女递到手中的药碗。

黑色的水波在金碗中微微波动, 淡淡的花的芬芳从药汁中飘出,雾气般扩散在素雅沉静的室内。

方氏喝完一整碗药, 把空瓷碗还给侍女,说:“……怎么不是平常用的那个碗?”

凝雨整理好床上的软枕, 让方氏轻轻靠了上去, 笑道:“这是公子旗开得胜后,陛下赏赐的纯金凤碗。公子这次大破八十万叛军,朝内朝外无不震动,原本攻讦老爷和公子最为厉害的御史台也不敢说话了,我们可是扬眉吐气了一番呢!”

“……他回来了?”方氏微微蹙眉。

“公子前几日就回来了, 奴婢担心夫人不高兴,夫人没问, 奴婢也就没敢说……”凝雨看着方氏的脸色,试探地说道,“公子回来时就病着, 如今仍在榻上起不来,因为怕过了病气,公子虽然没有来向夫人亲自请安, 但仍每日差人问过夫人状况。”

凝雨慢慢说着,见方氏没有出言打断, 继续道:

“奴婢听说……是陛下忌惮公子, 逼公子试药才会如此……”

方氏靠在身后的软枕上,闭上双眼,许久没有说话。

凝雨察言观色, 不再多言,轻轻给她掖好了被角,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扉。

安神汤的作用发挥,方氏意识逐渐模糊,沉入日复一日的噩梦。

梦中,瓢泼大雨,血的气味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