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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认为你输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都觉得你输了。”

母妃在她幼时常说的话,也在这一刻回响起来。

沈珠曦目不转睛地看着全场唯一笔直站立的傅玄邈,勇气逐渐充盈全身。

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既然诸位都不想谏言,那便请陛下移驾王帐……”

“既然无人敢为王诀申辩——”

傅玄邈停了下来,齐聚向沈素璋的禁军也停了下来。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忽而起身的沈珠曦身上。

一阵晨风拂过营地,在熄灭的尽头垂死挣扎的篝火闪了闪,沈珠曦身上飞扬的红衣红裳,如同场中新一轮燃起的烈焰。

“我倒想听听你自己的申辩。”

沈珠曦握紧双拳,勇猛坚定的目光笔直迎向回首看来的傅玄邈。

“你对因你死在商江浪涛之下的数十万无辜大燕百姓,没有丁点愧疚之心吗?”

第247章

沈珠曦的话如同平地惊雷, 石破天惊,让场内诸人转瞬变了脸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其中尤以沈素璋的反应最为激动,他双眼乍亮,仿佛溺水之人忽然瞧见不远处的一块浮木。

傅玄邈看着沈珠曦, 一闪而过的诧异很快消失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

“……越国公主不胜酒力, 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话音刚落, 沈珠曦身后的侍人就向她靠了过来。

不仅是禁军!他甚至已经控制了宫中内务!这意味着, 沈素璋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傅玄邈的目光之下,傅玄邈知道这场鸿门宴的真相,却还是由着沈素璋和王诀来这一出——

这场鸿门宴, 宴的究竟是傅玄邈, 还是自以为是主人的沈素璋和王诀?

“放肆!”

沈珠曦疾声厉色,吓退了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的宫人。就连朱台上的沈素璋也愣了愣,仿佛见到了多年前宠冠后宫,说一不二的白贵妃出现在了眼前。

“傅玄邈,商江堰溃堤,你敢说和你毫无关系吗?!”沈珠曦怒视着傅玄邈。

傅玄邈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微臣不敢说毫无关系。”他说,“若微臣能够更加谨慎, 更早清楚治理商江堰的官员只是饱食终日的无能之人, 或许微臣能赶在商江堰决堤之前发现危险,提前将水患终结。”

“不管治理商江堰的官吏是何人,商江堰在那一日, 终究是会决堤的!”沈珠曦用力攥紧手指, 水患发生后襄阳城门外聚集的衣衫褴褛,满脸惊恐和悲痛的难民景象慢慢浮现在眼前,她强忍泪光,怒瞪着傅玄邈, 用全场都能听清的音量,掷地有声道,“因为——商江堰决堤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的,就是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公子的傅玄邈你!”

沈珠曦话音未落,场内就响起了嘈杂的哗然声。

百官眼神交流,若非顾忌在场的傅玄邈,恐怕立即就要交头接耳起来。

“微臣不知公主在说什么,难道公主也要像王相那般,先将微臣下狱,再亲自送罪状过来?”傅玄邈声音平和,看着沈珠曦的目光却越发冰冷。

她熟悉这样的目光。

她穿鲜艳衣裙时,他便是这样看他。

她松懈琴瑟时,他便是这样看她。

她听闻清河郡主到访,满脸喜色地奔去相迎,若有所感回头时,他也坐在棋桌边这样看她。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他的目光,却始终如高山一般压在她的头上。

这样的眼神之后,鲜艳的衣裙悄然无息地消失了,接二连三的瑟谱被送进宫来,宫人们越发躲着她,她分明没有患病,清河郡主却对她说,以为她生了病,所以只在门前停留一会便走了。

而傅玄邈,也不再入宫来看她。

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

她只能如亡灵般游走在冰冷寂寞的翠微宫,连个愿意和她目光对视的人都找不到。

人人都说,傅玄邈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不论是他高洁的品德,还是他对越国公主的一往情深,都是世间所有男儿应该学习的榜样。

天下第一公子之名,实至名归。

人人都知他完美无缺,却不知道天下第一公子令人艳羡的未婚妻,只能趁御花园里空无一人时,悄悄躲在假山后和一棵十月飘香的桂花树交谈。

“你不必再装模作样,数月前,你随陛下亲封襄州知府李主宗接任镇川节度使的圣旨一同来到襄阳,与你同行的还有你母亲方氏。你们二人在安喜寺佛殿里交谈时,我就在佛像背后!我亲耳听到,方氏质问商江堰决堤一事是否为你所为,而你默认了她的质问!你为了一举铲除不听使唤的前镇川节度使李洽和盘踞京畿的叛军,竟不惜炸毁商江堰,让四州城池沦为汪洋!”

场中央的篝火最后挣扎了一下,熄灭了。

沈珠曦心中的火焰却越烧越大,越烧越熊。她娇美柔弱的面容上涌动着悲痛和愤怒,杏眼中波光涟涟,闪动的却是充满力量,毫不退缩的战意。

“你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炸毁商江堰,让大水淹没三十余郡,以致死者蔽川,漂沉旬日——”

“数月后,严冬来临,饿殍满野,受灾最为严重的京畿地带,人或相食,或相卖为奴婢,死者日数万人——”

“这些惨状——”

沈珠曦含着泪光,强压着喉咙深处的泣声道:

“光风霁月的天下第一公子,午夜梦回时,可曾见过?”

“洪水肆掠,百姓受害,微臣和公主一样悲痛。”傅玄邈淡然道,“只是,公主指控微臣,除了你的三言两语,可有确凿证据?”

“我亲耳听到!安喜寺的方丈可为我作证,那一日,我和你们母子都在寺内!”

“公主说的若是安喜寺的空来方丈,”傅玄邈眼神漠然,“方丈已于一月前圆寂了。”

“你竟然杀人灭口?!”沈珠曦的眼中冒出火光。

“公主说笑了。”傅玄邈道,“我有什么必要杀人灭口?”

“就是为了现在无人为我作证——”

“即便方丈圆寂了,也还有寺中的小沙弥可以作证。微臣有何必要灭空来方丈的口?”

傅玄邈紧接着说:

“公主在民间流落两年,性格变得和从前大不相同,不但精神紧张,昼夜难眠,还总是疑神疑鬼,喜怒无常。微臣能够理解公主如惊弓之鸟般的内心,但是草菅人命,炸毁堰堤的指控太重了,微臣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两句——”

“若只是一句‘我亲口听到’,且不论微臣服不服气,就是说出去给全天下人听,大概也没有人会因此信服,其次,公主既然在佛像后听到了一切,那么为何不当时便站出来,义正辞严地指控微臣?”

“你——”

“即便安喜寺的方丈还在世,他除了能够证明你我当时都在安喜寺外,还能证明什么?微臣还可以将另一个当事人——我母亲请来这里与公主对峙,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我母亲如果为我否认公主的无端指控,公主难保又要说我们血亲相护。”

傅玄邈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说:

“公主若要指控微臣杀人毁堤,就要拿出确凿的证据,否则——”傅玄邈轻声道,“只会让人疑心公主的精神状况罢了。”

不待沈珠曦开口说话,傅玄邈脸色忽地一沉,冷眼扫向她身后的宫人。

“公主已经醉了,你们还不送她回房歇息?”

沈珠曦身后的宫人蜂拥而至,一个握住她一边手臂,不由分说地就要带她离场。

“傅玄邈,你得意的太早了!”沈素璋咬牙道,“还好老师早就算到你不会束手就擒,为此多留了一手——你机关算尽,却想不到自己已经身中奇毒了吧!”

“老师知道你狡诈多疑,定然不会松懈自己面前的酒,所以老师将毒下在了一个你毫无防备的地方——”

沈珠曦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浑身冰凉,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台上的人。

朱台上,沈素璋紧抓着铺桌的绸布,双手青筋暴起,俊美的面庞上闪动着狠毒。

“毒就在越国公主的酒里!傅玄邈,朕刚刚亲眼数了,你一共喝了五杯——算算时间,也该毒发了。你要是不想丢了自己和越国公主的性命,趁早让你的人放下兵器投降,否则,你们就要一起上路了!”

沈素璋的话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

傅玄邈无动于衷,仿佛并不意外。

“还不把公主请回住处?”他说。

沈珠曦身旁的宫人回过神来,七手八脚要将她“请”离场地。

她看向场内官员,这些原本应该为君尽忠的臣子,现在一个个埋着头坐在座位上,生怕和她眼神相交。

沈珠曦悲从心起,大声道:

“傅玄邈丧心病狂,杀人如麻,镇川节度使李主宗就是为他所害!他毁堰泄洪,残害同僚,以下犯上,无恶不作!”

她向着寂静的宴会场声嘶力竭道:

“今日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横行无忌,殊不知到了明日,你们就会是下一个受害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诸位难道忘了当初入朝为官时立下的誓言了吗?!”

百官面露动容,神色隐晦地在下边交换目光。

宫人看着傅玄邈沉下的脸色,吓得架着她就走。

沈珠曦再怎么挣扎,也没挣脱几个身强体壮的宫人,不得不回到了她住下的帐篷。

宫人们将她推进帐篷后,立即挡在了门帘外,用客气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请她回去歇息。

沈珠曦在椅子上呆坐了半晌,不知晚宴接下去如何发展了。舞乐之声没有再响起,难道晚宴已经结束了吗?

她想起沈素璋最后说的话,心里如坠冰窖。

她再怎么预想,也没想过沈素璋会把毒下在她的酒里。

她始终记着沈素璋无意间从指缝里漏给她的阳光,她以为,沈素璋并不看重她,但再怎么,也会顾念一点血脉亲情的。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沈素璋竟会把毒下在她的酒里。她对沈素璋而言,当真和命如草芥的宫人没有什么两样。

沈珠曦满心绝望地枯坐了一会,却怎么也等不来毒入肺腑的反应。

希望重新燃了起来。

她正趴在地上研究怎么撬起帐篷从侧边逃跑,门帘忽然被人打起,一个脚步声走了进来。

沈珠曦吓得立即起身,沾着泥土的双手本能地藏到了身后。

落下的门帘在青色身影背后微微晃动,傅玄邈长身玉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第248章

“……公主急着去哪里?难道连毒也顾不上解了吗?”傅玄邈开口。

沈珠曦沉默不语, 目光却游移在屋内,最后停留在了桌上的茶壶上。

她刚盯上茶壶,傅玄邈就在桌前坐了下来。他提起茶壶,拿起一个茶盏, 缓缓满上。

“听说公主还是不碰微臣送来的吃食……”他拿起茶盏放于面前, 凝视着茶水中一浮一沉的浮叶, 轻声道, “上好的雨花茶,可惜了。”

“安喜寺的方丈……是不是你杀的?”沈珠曦贴着帐篷布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傅玄邈抬起眼皮, “我说的话, 曦儿如今还相信吗?”

沈珠曦用沉默作答,警惕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一日在佛像后的,果然是你。”傅玄邈说,“你宁愿留在民间做一个出身低贱之人的妻子,也不愿走出佛像与我相认。曦儿……为什么?”

“李鹜是出身卑微,”沈珠曦看着他说,“可他给我的, 一万个你也比不上。”

“这不可能。”傅玄邈断然道, “他能给你什么?”

“他能给我关爱和自尊,还有如今站在这里对抗你的勇气。”沈珠曦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悲愤,终于说出了那句在她心中微弱响了数年, 始终被外界不断否定, 自我怀疑的那句话,“可你给我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压力和自卑……”

她不会再怀疑自己的感受。

即便全世界都在说他对她好,但只要她的心中始终回荡着他给的自卑和痛苦, 那他的“好”,就只是包裹着糖色的焦炭。

“那只是他的谎言罢了。他有图于你,所以任你高兴,你却将这误以为是对你好。”傅玄邈说,“我做的一切,或许你并不开心,但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不会再被你迷惑了!”沈珠曦打断他的话,愤怒地戳破了他的虚伪,“你想的从来不是我,你所作一切,都只是在对自己好!”

“我……”

“你不让我穿华服,不让我打扮,你逼着我苦学琴瑟,将我困在翠微宫,不让他人和我接触——”沈珠曦怒声道,“你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只能留在你身边罢了!你所谓的对我好,就是折断我的翅膀,把我困在只有你才能打开的鸟笼里!”

傅玄邈脸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曦儿,我是为了保护你。”

他站了起来,向着沈珠曦走了过来。

沈珠曦本能地想要后退,厚实的帐篷布却挡住了他的步伐。

“你别过来!”她猛地拔出了头上的金簪。

傅玄邈却没停下脚步。

“你真的敢杀我吗?”

苍青色的身影一步一步,缓缓向着沈珠曦走来。

“你的皇兄在我手里。”

“你的解药在我手里。”

“你不要皇兄,难道连解药都不要了吗?”

“你把陛下怎么样了?”沈珠曦问。

“他在你的酒里下毒,丝毫不顾你的安危。你还要为他担忧吗?”

“我并非以皇妹的身份担忧,而是以大燕臣民的身份在问你这个问题——”沈珠曦又问了一遍,“你把陛下怎么了?”

“陛下已经回王帐歇息了,公主大可放心。”傅玄邈道,“现在要紧的,是公主身上的奇毒。”

傅玄邈在沈珠曦面前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握住了向他胸口刺来的金簪。金簪在他手中颤抖,他平静地迎上沈珠曦的一双杏眼。

那双温柔娇美的眸子里,映着他一人的身影。

他多希望,永远都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我了解你,曦儿……你太温柔了,总是将自己放在最后,因为太温柔,所以最后受伤的总是你。”傅玄邈轻声道,“要你去伤害别人,比伤害自己还难受。”

沈珠曦像是为了反驳这句话,拔出金簪用力向着他的胸口刺去。

傅玄邈握住了她的手腕,猛一用力,金簪从她因疼痛而失力的手心里掉落,无声无息地落在铺着毛毯的地上。

沈珠曦强行咬住牙关,咽下了险些冲出喉咙的痛呼。

傅玄邈从袖中掏出一红一蓝两只瓷瓶,说:“蓝色这瓶是可解百毒的还春散,可以解你体内奇毒,但是药性寒凉,服下后你腹中孩子定然保不住。红色这瓶也能解毒,不会伤害你腹中婴孩,但却会留下难以去除的余毒,以后每个冬天都会发作,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曦儿,这两瓶药,你如何选?”

沈珠曦忍着手腕的疼痛,泪珠一滴接一滴地滚出眼眶,她一动不动,怀疑他说的话有几分真意。

傅玄邈看着她挣扎的神色,说:“你若不选,我便帮你选了。”

沈珠曦向着红色的药瓶伸出了手,傅玄邈安静注视她的行动,她的指尖刚要触及红色药瓶时,顿了顿,然后逐渐缩了回去。她看向一旁的蓝色药瓶,眼中露出犹豫。

“你在为孩子犹豫?”傅玄邈问。

“不是为孩子,而是——为你。”沈珠曦抬起双目,火焰一般灼灼的目光穿透泪光,直射傅玄邈,“你知道我会选什么,又怎么会跟我说实话?”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骗了你。你可以猜一猜——”傅玄邈唇边扬起一缕微笑,“究竟蓝色这瓶是保胎的,还是红色这瓶是保胎的。”

沈珠曦迟疑片刻,手指碰上了蓝色瓷瓶,傅玄邈松懈了手上的力气,她却在最后关头松开了手。

蓝色瓷瓶落了下来。

“……我根本就没有中毒,所以也不需要解药。”沈珠曦后退一步,脚后跟踩在帐篷布上,把身后的油布绷成了一面硬墙,“你骗了我,这两瓶都是堕胎的药!”

傅玄邈深深地看着她,好一会没有说话。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中毒?”

“你连陛下和王诀的整场计谋都一清二楚,岂会不知道他们还有后手?”沈珠曦说,“你进来这么久了,可有一点心急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解过毒了,有毒在身的,只有你而已。”傅玄邈说。

“如果你不在乎我的死活——”沈珠曦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又怎么会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捉我回来?”

傅玄邈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

“……你说的没错。”

他上前一步,将沈珠曦逼到退无可退,寸步难移的地步。雪青色的大袖纤尘不染,他的眼眸却冰冷乌黑,犹如不见天日的寒潭。

“……曦儿,因为我在乎你。我在乎你……所以,不要怪我。”

沈珠曦还未反应过来,傅玄邈忽然拨掉瓶塞,从中倒出一枚棕色的药丸。

她见势不对,立即侧身逃跑。

傅玄邈却在那之前把她抓了回来,他捏住她的下颚,试图将药丸塞进她的嘴里。沈珠曦再怎么挣扎,也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她踢打傅玄邈,也只不过是在他的雪青色外衣留下上好几个脚印罢了。

挣扎厮打间,沈珠曦倒在了地上,下腹忽然一股热流涌出。

她当即变了脸色,也不顾傅玄邈是不是还在面前,将手探了进去,摸出一手赤红的鲜血。

“血……孩子……”

先前还英勇无畏的沈珠曦脸色变得惨白,染着鲜血的五个指头在半空颤抖不断。

傅玄邈也兀地变了脸色。

“来人!”他扶起沈珠曦的手臂,脸色青白地朝外喊道,“来人!立即请太医过来!”

没一会,沈珠曦就被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床上。她一动也不敢动,满心恐惧地感受着身下源源不断涌出的热流,觉得自己这个孩子定然保不住了,一想到这里,她就泪如泉涌,不知该怎么和李鹜交代。

随着沈素璋一道出行的太医扛着药箱急匆匆跑来,顶着沈珠曦泪花闪烁的视线抚上她的手腕,神情从一开始的凝重,转为疑惑。

他看了看一脸悲痛的沈珠曦,欲言又止,神色百思不得其解。

“可否让微臣看看公主随身之物和日常吃食?”太医道。

沈珠曦含着眼泪点头后,太医查看了她平日穿的衣裳和佩戴饰物,以及今日吃剩的食物残渣,最后拿起了她放在枕头下伴她每日入睡的香囊。

当着她和傅玄邈的面,太医在掌心抖出了里面的药材。

“果然如此。”太医说,“这香囊中配备的是避孕药物,女子随身携带,可起到一个避喜的功用。这方子看得出用了些心思,不会损害佩戴之人的健康,要说副作用,也就是推迟月事罢了。因为香囊里的药材久未更换,药效逐渐衰无,所以公主的月事这才又恢复了。把这香囊去了,微臣再给公主开两副药调理调理,公主的身体就能和从前无异了。”

太医一口气说完,低下头去不看二人神色,更没问这香囊从何而来。

半晌后,傅玄邈说:“……你下去罢。”

“喏。”

早就被傅玄邈打点过的太医揖手行礼,带着他的药箱默默去了。

沈珠曦呆滞在床上,许久没回过神来。

傅玄邈拿起那只已经空了的香囊,说:“这是李鹜给你的?”

“不是!”沈珠曦回过神来,猛地夺回香囊。

没有孩子,她就少了一个被傅玄邈握在手中的筹码。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失落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但既然孩子没有到来,她也就不用战战兢兢担心失去这个孩子。

只是……李鹜是不是会很失望?

太医离开后,帐篷里只剩沈珠曦和傅玄邈。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沈珠曦立即往床角缩去,警惕地看着他。

“……我会忘记过去那两年,你也忘记吧。”傅玄邈沉默半晌后,轻声说,“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曦儿。”

“我不忘!”沈珠曦坚定无畏地瞪着傅玄邈,咬牙道,“过去的两年是我一生里最美好的两年,我一天一夜,都不会忘记——我想忘记的,是被你困住的九年!”

这片让她不见天日的阴云在她头顶笼罩了整整九年。

人生,有几个九年?

他把对他的服从,化作本能刻在她的血液里。九年的潜移默化,为的只是堵住她的耳朵,拔掉她的舌头,戳瞎她的眼睛,让她变成没有他就活不下去的残疾。

她从未如此恨过谁。

他险些杀了自己。

又试图杀死她最爱的人。

“我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任你摆布——”

“那你又能做什么?”傅玄邈低头靠近,低沉平静的声音带着蝮蛇般的阴凉,“难道你还奢望着,一个掉下万丈悬崖的人出来救你吗?”

“关爱、自尊、勇气……这些东西,是什么都没有人的才会挂在嘴边的东西。因为他们除了言语,一无所有。”傅玄邈说,“如果知道前方是南墙,还要拼了命地去撞,这究竟是勇气,还是愚蠢?”

“一个一无所有,出身卑微的人尚且内仁外义,而你,出身簪缨世族,饱读诗书,却欺君误国,长恶不悛。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李鹜?”沈珠曦不为所动,坚决道,“更何况——只要坚持不懈,南墙也会倒,更毋论你这血肉之躯。”

傅玄邈看着她,说:

“……曦儿,你当真丝毫不顾念我们以前的情谊吗?”

沈珠曦用沉默作答。傅玄邈也跟着沉默下来,空气里流淌着压抑的寂静。她浑身紧绷,随时准备着跳起来逃跑。

“你不用怕。”他说,“我等得起。”

“……”

“曦儿,你会改变主意的。”

傅玄邈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帐篷。

“公主身体不适,这段时间就在帐篷里歇息,任何人无故不得求见。”

门前侍立的守卫立即躬身道:“喏。”

“公子——”早已等候一旁的燕回走了上来,跟着傅玄邈的步子往前走去,“百官已经各回帐篷了,明日是启程回建州,还是……”

“你带三百人,明日去李鹜坠崖之处搜寻,我希望他消失得干干净净。再派百人值守在吞天洞外,想要进出的人,格杀勿论。”

“喏!”燕回心中一惊,急忙应声。

“至于围猎——”傅玄邈抬起眼皮,带着寒意的目光直指王帐方向,“陛下想猎,那就让他一次猎个够。”

第249章

旭日初升, 晴空一片。淡金色的朝阳如轻纱薄绢,包裹着安静的天地。

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牵着一匹驼了人的棕色小母马,慢慢行走在云卷风轻的天幕下。

傅玄邈拉停小母马,停下脚步, 蹲身摘下一支白色的野花。他抚掉爬在花瓣上的一只褐蚂蚁, 拉起方氏的手, 将干净的野花放到了她的手里。

“母亲, 这一片都是这样的野花,你放到鼻尖闻一闻,是不是有白蟾墨的香气?”

方氏半信半疑拿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神色转为微弱的惊喜。

“……的确是白蟾墨的香气。”

傅玄邈微笑道:“所以有人说, 寿州制墨世家卢氏的秘诀就是这只有寿州才有的夏云花。”

“为何取名夏云?”

“母亲想象一下,夏日一望无际的晴空里,如絮飘逸的云朵便懂了。”

傅玄邈的描述,让方氏已经黯淡失色的早年记忆浮现出来。

那时她还未眼盲,最爱的便是午食后在凉亭中看一会书,在昏昏欲睡的倦怠中,抬头望一望一望无际的蓝天。那时, 她还年轻, 总觉得日子还有法可想,只要她更温柔贤淑,更体贴人意, 就能换来一个早已没有心的人的回心转意。

她的神色冷了下来, 放下了夏云花,却没扔掉,而是紧紧攥在手中。

新鲜的花汁沾湿了她的手心,像已经冷却的眼泪。

“母亲可要下来走走?”傅玄邈道。

“……也好。”

方氏就着傅玄邈的搀扶, 小心翼翼踩到了地面。

傅玄邈扶着她纤瘦的前臂,慢慢引导她往前走去。

“母亲,前方土地不平,下脚小心些。”

“母亲,昨夜下了些许雨,刚刚来时这地上还有许多露水,现在已全然不见了。蝉雨记得母亲从前爱用露水泡茶,明日儿子派人送一壶夏云花上的新鲜露水来。”

他顿了顿,忽而扬起嘴角,柔声道:

“……也给越国公主送一壶过去,她最讲究,若是见到收集的夏云花露水,定然开心。”

再有怎样的罅隙,他也是自己的亲骨肉,更何况,傅汝秩死后,方氏的心结有松动迹象,对傅玄邈声音里的情绪波动,她作为一个母亲,立时就察觉出了。

他数日低沉的声音,在今日提起越国公主时,有明显的轻扬,似乎是卸下了重重的负担。

“……你和越国公主,怎么样了?”

她昨日一夜沉睡,直到天亮以后才知道晚宴上发生的那些事。

越国公主当众指控傅玄邈炸了商江堰,残杀前镇川节度使。虽然没有实证,但依然在营地中掀起了无形的巨浪。方氏能感觉得出,身边的侍人得到打点,对此事只字不提。可是人们总是会对一个近乎全盲的女人失去警惕,忘了她眼睛虽然不清,但耳朵却还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