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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尊塑像一样坐在蒲团上数念珠时,那些服侍她的婢女小厮偶尔会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一个盲人,听力灵敏程度是常人的数倍。

越国公主的指控是对的。她虽不知内情,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没有明确的否认,那便是承认。

“母亲放心,儿子和越国公主很好。”傅玄邈带着笑意说。

“……你自己做的错事,不要怪她。”方氏说着自己已经生疏的关心,声音因克制而显得冷淡,“你既然看重她,就不该再一错再错。你父走后,傅氏已经是朝里朝外众人眼中的眼中钉,你若还不悬崖勒马,早晚会粉身碎骨。”

“母亲教训的是。”傅玄邈说。

“你若还当我是你的母亲,就不要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你长成今天这般模样,想来我也有错……如今唯一的赎罪办法,就是你辞官回家,将家财散给那些受害的百姓,我愿陪你吃斋念佛,用余生尽力赎罪……”

方氏说了一通,傅玄邈耐心听着,不时应声,却始终不置可否。

“母亲不必在乎外边的风言风语,蝉雨自有打算。”傅玄邈说,“日头渐长,蝉雨送母亲回去吧。”

方氏应了一声。傅玄邈朝远处递了个眼色,一个车夫驾着马车迅速赶来,坐在门外的凝雨下了马车,扶着方氏慢慢坐进车厢。

“你呢?”方氏靠着车窗问。

“燕回在附近巡逻,儿子去和他们汇合后一道回来。母亲的马车有马小将军护送,安全无忧,不必担心。”傅玄邈道。

方氏这才远离车窗,坐直了身体。

马车缓缓上路后,凝雨将沏好的热茶双手递给方氏,方氏抿了一口,问:“这是今年的新茶?”

“是啊,夫人。今年的雨水太多了,顶级的大红袍只产了那么一点,全送到陛下和公子那里了。陛下连宫中娘娘都舍不得赏赐,而公子一到手,就马上给夫人送了来。”凝雨笑道。

方氏想了想,低声道:“……公主此时应该惊惶不安吧。”

凝雨没有答话,马车里也就陷入了寂静。

方氏望着朦朦胧胧混成一色的窗外,心中笼罩着迷思:路有远近,人有亲疏,纵使蝉雨犯下滔天大罪,她也做不到大义灭亲。除了尽力劝说蝉雨悬崖勒马,她还能做些什么?

“……不回帐篷。”她忽然说。

“夫人要去什么地方?”凝雨一愣。

……

沈珠曦坐在罗汉床上,趴着榻几,一脸忧愁地盯着面前的乳白色竹纹茶盏。

门帘上忽然映出一个宫女的身影,说:“殿下,命妇方氏求见。”

傅玄邈的母亲来找她?

沈珠曦心中疑惑,从罗汉床上坐好才说:“让她进来。”

方氏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

沈珠曦此前听说过方氏常年患有眼疾,视力近乎全盲,傅府四处寻医问药也没能治好。患上眼疾之后,方氏再也没有在宫宴上露过面,这还是沈珠曦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方氏。

她走得很慢,就像每一步都在提防深渊。

“臣妇方氏,拜见越国公主。”

婢女将她带到罗汉床前方后,方氏抽出婢女扶着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开始行礼。

沈珠曦终于还是忍不下去,开口道:“……不必了,免礼罢。”

方氏却置若罔闻,坚持行完了全礼。

沈珠曦请她在榻几对面坐下后,宫女沏上了两盏热茶,茶气弥漫,模糊了对面方氏的表情。

沈珠曦并不了解方氏,此前也交集不多,印象里这只是一个永远低着头,安静卑顺的女子。但她能感觉得出,方氏对自己有些冷淡,似乎并不喜欢傅玄邈尚一个公主。

沈珠曦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毕竟愿意尚公主的高门大户并不太多。

可她在白家发现了傅汝秩当年送给母妃的画,这就让方氏的冷淡变了味道。如果傅汝秩当真和母妃有旧情,方氏不喜自己,也是理所当然。

因着这层关系,沈珠曦沉默地坐着,既说不出虚伪的寒暄,也说不出愤怒的指责。

对面不是只手遮天的傅玄邈,而是一个连走出房门都需要搀扶的病弱女子。

方氏似乎也不急着说话,她伸出右手,在桌上摸索着碰到了茶盏,慢慢端起来,抿了一口,然后露出了一抹沈珠曦看不懂的复杂微笑。

“……果然。”

沈珠曦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她,忘了方氏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

方氏垂下眼,呢喃了一句:“……不是父子,胜似父子。”

“你说什么?”沈珠曦忍不住开口。

“凝雨,你出去吧。”方氏说。

被称为凝雨的婢女一愣,犹豫地看了眼方氏,又看了眼沈珠曦。方氏没等来脚步声,又说了一次,凝雨这才低头行礼,转身走出了帐篷。

沈珠曦想到什么,也向值守在帐篷里的宫女道:“我和方氏要说些体己,你也出去罢。”

宫女也在犹豫。

沈珠曦沉下脸道:“本宫的话在你这里不管用吗?”

宫女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方氏,这才一脸为难地慢慢走出了帐篷。

等到帐篷里只剩沈珠曦和方氏之后,方氏抬起头道:

“殿下对蝉雨了解多少?”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沈珠曦愣了愣。

“……我对他并不了解。”

“臣妇对蝉雨,也并不了解。”方氏说。

她提起嘴角,露出一个惨淡而一闪即逝的微笑。

“说来惭愧,臣妇虽是蝉雨母亲,但他越是年纪渐长,臣妇就越是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他虽敬臣妇是他母亲,但也只是如此。他真正敬重的,是他的父亲,臣妇的夫君,前任宰相傅汝秩。”

“傅汝秩出身在大名鼎鼎的华洲傅氏,十一岁即被先帝选为太子伴读,常伴太子左右,情同兄弟。傅汝秩十八岁时三元及第,成为当时最年轻的三元及第者,太子也顺利登基,成为九五至尊。第二年,南巡开启,第一个接驾的是扬州白家,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变过。”

“几年后,陛下迎娶了扬州白氏的嫡女白宓,傅汝秩大病一场,陛下亲自登门慰问,并擢升他为一国之相。”

“再后来,拒绝了众多婚事的傅汝秩跌破大家眼球,主动求娶了父亲只是七品小吏之女的臣妇。两年后,臣妇生下了蝉雨。他性子沉稳,比起说,更愿意去看,去想,总是从未让他父亲和臣妇操心。他以他父亲为榜样,旁人交给他的任务,总是加倍完成,他对自己的要求,甚至比他父亲和臣妇对他的要求更高。”

“十六岁那年,他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元及第者。他一直以他父亲为骄傲……他父亲,也一直以他为骄傲。”方氏低声道。

“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沈珠曦忍不住打断她。

“……只是感慨,缘分奇妙罢了。或许世上,真有宿命也不一定。”方氏喃喃道。

沈珠曦疑窦丛生地看着她。

这么一看,她忽然觉得方氏眉眼和母妃有两分相像。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猜想猛然出现在她脑中。

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方氏忽然开口了。

“臣妇有一惑,还望殿下解答。”

“什么?”

“若臣妇帮助殿下,劝说蝉雨迷途知返,殿下可愿原谅蝉雨一回?”

不等沈珠曦说话,方氏低下头,继续道:

“臣妇知道蝉雨罪孽滔天,可他长成今日模样,臣妇也难辞其咎。臣妇甘愿替子受过,即便千刀万剐,臣妇心甘情愿。可是臣妇死后,世上能够让他悬崖勒马之人,便只剩下殿下一人。傅汝秩虽有不好,但他对先帝和陛下都忠心耿耿——”方氏黯淡无光的眼中含起泪光,“可否请殿下看在蝉雨父亲的份上,给蝉雨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要我怎么原谅他?”沈珠曦问。

方氏从罗汉床上起身,摸着床边,跪到了沈珠曦面前。

她深深伏拜在地,额头在柔软的地毯上也撞出了沉重的闷响。

沈珠曦看到,她面前的那一小地毯,渐渐洇开了水痕。

“臣妇不敢奢望蝉雨配得上殿下,只要留他一命,让他终老一生即可。”

沈珠曦想起生死不知的李鹜,迟疑了。

也是因为生死不知的李鹜,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进一步问:“你有办法说服他还政给陛下?”

“有没有用,也要试了才知。”方氏说。

“……好。”

沈珠曦沉默片刻,说:

“我等你的消息。只要他愿还政陛下,我不会伤他性命。”

至于李鹊和李鹍会不会伤他性命,那就和她无关了。

方氏闻言如释重负,再次重重一叩首。

沈珠曦下了床,双手扶着方氏的手臂,想要将她拉起。

一枚玉玦从她衣襟里掉出,恰恰悬在方氏眼前。

方氏脸色突变,脸上的血色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沈珠曦把她扶起来后,她的眼睛仍定定地望着她胸前的玉玦,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如遭雷击。

“这……”她伸出颤抖不已的手,想要触碰她的玉玦却又猛地缩回,紧接着,她倏地抬起头来看着沈珠曦,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在这一刻仿佛窜出了明亮的火光。

“这是……这块玉……公主从何得来?”方氏哑声道。

沈珠曦诧异她强烈的反应,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其实我在民间已经成亲,此事傅玄邈也已经知晓。”沈珠曦拿起了胸前的玉,因为触碰到了李鹜的赠物而不禁露出一抹微笑,“这块玉,是我夫君李鹜的家传之玉。”

方氏身体失力,忽然往地上坐去。

沈珠曦连忙松了手中的玉玦,两手并用去扶她。

方氏却如一滩烂泥,跌坐在地上扶也扶不起来。

沈珠曦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疑惑最终化为一道闪电,劈碎了她心中的迷雾。

她也兀地变了脸色。

“你认识这块玦?!”

第250章

“李鹜……”方氏面色惨白, 血色褪尽的双唇哆嗦着,从唇边缝隙里溢出嘶嘶的气音,“坠崖的那位节度使……”

“是他。”沈珠曦面露悲伤,不过马上被她克制住了。

这些天来, 她不敢去深想李鹜, 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都放在如何脱身和营救李鹜身上, 因为如果不这样做, 她就会被最坏的那种设想击垮意志。

她本该是这个营地里唯一一个真正为李鹜生死担忧的人,可方氏听闻她的肯定,却双眼一翻, 整个人往地上栽去。

“方氏?!方夫人!”

沈珠曦下意识抱住了她软倒的身体, 慌张地大叫宫人帮忙。

她的大喊大叫尽在方氏的耳边,但于方氏而言,却像是遥远的晴空中传来的一声惊天巨响。

青黑雷光劈开她的记忆海,掏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回忆。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聚在除夕饭桌前欢声笑语,宰相府的偏院里却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夫人,夫人!你别叫了, 省省力气生小公子吧!”产婆在床边心急如焚道。

方氏的陪嫁嬷嬷陈妈妈紧紧握着她的手, 双目含泪道:“小姐,你再使把力,孩子已经能看见了!”

陈妈妈心急之下叫出了方氏还在闺中的称呼, 但此时此刻, 没有一个人去注意她的错误。

方氏满面惨白和冷汗,汗水粘结发丝,湿透里衣,整个人憔悴得不似人样。她双眼望着虚空, 眼神已然没有光彩。她像一个正在坠落的人,毫无力气地黑暗坠去,但每一次像是要将她活生生扯成两半的阵痛,都会重新将她从空中抓起,再一次重复坠落和撕裂的过程。

她从不知道,生育如此痛苦。

让人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痛苦。

女人生产,产房不吉。再加上今日又是除夕,她的产房外应该空无一人。傅汝秩在花厅招待族人,下人们或是为家宴忙碌,或是在自己的耳房里吃着除夕夜的巧果。只有她——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被撕裂。

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每个女人都必须生孩子。

生孩子似乎是女人的天职。天职,天生就会。所以没有人告诉她,除了九死一生外,在闯生死门的过程中,还会遭受如此酷刑。

如果她早知道……如果她早知道……

她也无法逃避这样的宿命……

方氏紧闭双眼,破碎的哭泣从沙哑的喉咙里溢出,大颗大颗的眼泪,流在泪痕已经干涸过数遍的脸庞上。

“夫人,再使把劲儿!想想小公子啊!”产婆再次查看了她的情况,焦急道。

“我不生了……”方氏抽泣道,“我不生了……”

“别说傻话了,夫人!快加把劲儿啊!”产婆道。

方氏却使不出劲儿了。

撕裂的疼痛还在继续,下腹传来的疼痛像一把钝锈的剪刀,从下往上,将她的身体,连磨带剪分成两半。她的躯体却已经开始麻痹,灵魂和身体好像开始分离。

“方叔!我的马料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是不是偷吃了府里的回扣?”

一个又急又大的嗓门忽然在门外响起。

方氏摇摇欲坠的眼皮一颤,努力地抬了起来。陈妈妈面露惶恐,手足无措地看了看方氏,而产婆和侍女则皱眉看向了门外。

隔着一道院墙,隐隐约约传来管家慌张的辩解,以及府里马夫放开的大嗓门。一个尽力否认马料和从前不同,一个拼命指责对方就是换了马料,锣鼓一样毫不收敛的声音像是要让府中人尽皆知。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快快把他赶走,莫要惊动了产妇!”产婆说。

“不……”方氏猛地抓住陈妈妈的手。

陈妈妈咬了咬牙,露出急切的表情道:“别管他了,现在产妇要紧!我们哪有时间管一个马夫!”

陈妈妈的话让房里的侍女停下了外出驱赶的动作。

她们彼此交换眼色,疑惑府里一向沉默寡言好说话的马夫怎么忽然和管家吵了起来,还是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在这种地方。

好在,似乎是因祸得福,夫人因为外边断断续续的争吵声重新打起精神,再度攒起了力气。

方氏死死抓着陈妈妈的手,因全身用力传来的剧烈疼痛发出似哭又似呻吟的悲鸣。

方氏想不明白,是她一人如此苦难,还是每个女子都会有这样的苦难?如果每个女人都会经历这般非人的磨难,为何从来听不见相关的抱怨,为何从来不听有人叮嘱懵懂无知的女子,走这条路要三思而行?

几次重复使劲后,她身体一空,随即产婆抱起了一个还裹着羊水的婴儿。

“是个小公子!”产婆的话让房内的人都跟着一喜。

方氏却没能感受她们的喜悦——身体一松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她的身体再次剧痛起来,此时的她已经哭不出声,只剩无声的绝望泪水滚滚而下。

“别急!别急!”产婆注意到她的情况,忽然面色一凝,她弯腰查看后,面色一白:“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

这四个字在方氏的脑海中如雷滚滚而过,她已生不起绝望的心思,她本身就处于绝望的包围之中,只剩麻木的身体和灵魂,跟着产婆的指令,不断用力。

产婆一边指挥方氏,一边用询问和不安的眼神看向旁边的陈妈妈,陈妈妈也脸色难看,一言不发。

终于,第二个男婴也安全产出。

婴儿的啼哭声响彻产房,房内的侍女满脸喜色,产婆和陈妈妈的脸上却只有强装的喜悦。

“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这个好消息!”其中一名侍女高兴地走出了房间。

陈妈妈给了产婆一个脸色,以将婴孩放入摇篮为由,来到了里屋。

“陈嬷嬷,现在可怎么办啊!我不知道夫人这是双胎,只准备了一个死婴啊!”

时间不等陈妈妈多想,她狠了狠心道:“那就只换一个!”

“那是换哪一个?”产婆道。

“……你等我问问夫人。”

陈妈妈快步走出,俯身在方氏身边,将目前的窘境微声传达,急迫道:“哥哥还是弟弟?”

“我要看看……”方氏神情恍惚,微睁的双眼在虚空中寻找着她九死一生的成果,“我要看看孩子……”

“来不及啦!”陈妈妈忍不住跺了跺脚,“老爷快来了,你快做决定吧!到底是留大的,还是留小的?!”

陈妈妈几次催促,终于从方氏口中催出一声哭泣的“留小的……”

陈妈妈刚要走,方氏用一个刚生产过的人来说不可思议的力气,猛地拉住了她的手。

“拿给他……拿给他……”方氏哆哆嗦嗦着,从领口拉出一枚贴身佩戴的玉珏,取下一半后,塞进了陈妈妈手里。

陈妈妈了然,拿着玉珏匆匆走向里屋。

一块半圆玉为玦,表决绝之意。双玦合二为一,却是珏,可以授仙童的礼玉。

方氏知道,过不了片刻,就会传来双生子之一死去的消息。而她换走的那个孩子,会被秘密送往漳州,寻一户可靠的人家抚养。

另一个,只能留下做傅家嫡子。

她本以为,还有神不知鬼不觉送走剩下那个孩子的机会……可一直等到孩子日渐长大,她也没等来这个机会。

她本以为,送走的那个孩子,能在漳州富足平安地长大……可她也没等到。

她派去护送的可信之人在半路遇上马贼,整个车队都四处逃散,她的孩子不知所踪。孩子父亲几次走访失事地点,找遍了附近的每一户人家,却依然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她日日为这个不知流落到了何方的孩子祈福,幻想着或许他活了下来,被一户憨厚善良的农家收养,快乐,平凡地长大。

他或许会爬树掏鸟蛋,或许会上房揭瓦,或许他还大字不识……但是没有关系……她只要他平安快乐就好……

她只要他活着就好……

可为什么……

为什么……

……

沈珠曦震惊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方氏眼中滚出源源不断的泪水。

就连没有意识的时候,她的脸上也痛苦不堪。

她的痛苦如此深切,以至于她一话未说,就深深打动了沈珠曦,让她心中也充盈起同样的痛苦。

她还未来得及多想什么,因为她的呼声而惊动的宫人一窝蜂地冲进了帐篷,看见昏倒的方氏,她们面色大变。

不到一会,帐篷内就多出许多人来。

神色不安的宫女来回走动,更换清水和手巾,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帘门。

终于,有侍卫打起帘门,一身青色的傅玄邈带着曾为沈珠曦诊治过的太医走了进来。

太医放下药箱就急匆匆地往躺着方氏的床边走去,傅玄邈则停下脚步,向沈珠曦揖手行了个礼,他还未开口说话,方氏的贴身婢女凝雨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子恕罪,奴婢没照看好夫人……”

傅玄邈摆手让她起身。沈珠曦以为他会立即问她方氏晕倒的原因,紧张地在内心排练说辞,可傅玄邈进门后始终不发一语,眉心微蹙地望着床上还未清醒的方氏。

半晌后,大夫收回把脉的手,神色一松,起身向傅玄邈和沈珠曦行了一礼,说:

“夫人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郁结于心,气血亏虚,导致身体较之常人更为疲弱,经不起剧烈的情绪波动。只要莫让她像今日一样大悲大喜,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微臣为夫人开几副滋养气血的药,可以帮助她稍微回转,但要想根治这一毛病,还需夫人解开心结,放下郁意才是。”

太医写下药方交给负责煎药的婢女后,挎着药箱低头走了出去。

凝雨察言观色,用眼神招呼着,带出了帐篷里的所有宫人。

房间内只剩下沈珠曦和傅玄邈二人,人变少了,沈珠曦却反而觉得,帐篷内因低沉压抑的气氛而变得更加狭窄了。

“曦儿,之前发生了什么?”傅玄邈轻声道。

没有怒火,没有疑惑,有的只是蝮蛇一般冰冷的窥探目光,他不需要从沈珠曦口中得知真相,他只相信自己判断得出的真相。

没有任何理由,直觉让沈珠曦选择了替方氏隐瞒。

“我……”她在傅玄邈充满压力的目光下结巴了一下,急中生智道,“我只是说……我已经在民间成过亲了,你害了我的丈夫,我绝不会委身于你……”

傅玄邈看了她一会,似乎是在一寸一寸地端详她的神情,验明她话语的真假。

过了一会,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说辞,因为他的脸色因此冷了下来。

“公主在民间的往事,日后就不要再说了……”傅玄邈缓缓道,“无论是在谁面前。”

沈珠曦移开眼神,心乱如麻。

她终于知道,李鹜身上那股微妙的眼熟来自何处了。

第251章

黝黑的营地, 又一个破晓时刻来临了。

淤血一般的青黑色天际下,溢出了丝丝若隐若现的金光。青黑和鎏金彼此对立,互相撕咬,寸步不让。

一间亮着烛光的帐篷里, 蜡烛已经只剩三分之一, 白色的烛泪在烛台上堆成嶙峋的小山, 一阵微风从门帘缝隙中吹进, 瘦弱的火焰在烛台上忽地一闪,灭了。

以手撑头,闭着双眼坐在桌前, 似是悄然睡着的傅玄邈倏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沉静似海, 幽深似潭的双目冷静而警觉,没有丝毫混沌的目光在晃动的门帘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看了眼熄灭的蜡烛,缓缓从圆凳上起身。

他走向帐篷角落的纱橱,正要拿取火折子时,似乎是开橱的声音惊醒了整夜噩梦不断的方氏,她一声悲痛的惊呼, 一个猛子坐了起来, 满脸惊恐地喘着大气。

“母亲,你做噩梦了。”傅玄邈放下火折子,折身返回方氏床前, 在床尾坐了下来, 轻声道,“只是梦罢了。”

没有点灯的房间,光线昏暗不清。

于方氏而言,出现在她视野里的, 只是一团在深黑之中出现的灰黑。她在那一刻产生了荒唐的怀疑,这真的是她生下的儿子吗?还是,只是深黑中的一片灰黑?

不然,他怎么能做下如此恶行?怎么能偏偏,怎么能偏偏——怎么能阴差阳错,又一次杀害至亲之人?

在傅玄邈面前,方氏的恐惧首次击溃了怨恨,她在黑暗之中流着眼泪,哆哆嗦嗦地摸到了他冰冷的手,她无法再假装冷淡,无法再假装不在意,她绝望哀求:

“蝉雨……蝉雨……”

傅玄邈脸上的惊讶一闪而逝。

“母亲,儿子在。”

“收手吧……”方氏说,“算母亲求你,收手吧……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母亲……”

“算母亲求你……”方氏抓着他的手,起身跪坐在床上,泪如雨下,“辞官回家吧……”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傅玄邈变了脸色,想把方氏搀扶起来她却死死跪坐在床上,他只好退下床尾,跪在了床下的脚踏上。

“你辞官回家,散尽家财,从此隐居不出,为从前犯下的过错诚心忏悔,母亲陪你……母亲陪你并日而食,母亲陪你每日念佛……蝉雨啊……”方氏抓着他冰凉的手,泣不成声道,“求你看在母亲的份上,收手吧……”

“母亲……”傅玄邈说,“请恕儿子不能从命。”

方氏愕然抬头,满脸泪痕地看着神色平静的傅玄邈。

“儿子如今已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儿子辞官回家,恐怕还没等到回家,儿子就已经莫名死在了路上。即便陛下万一念及父亲,放儿子一马,朝里朝外,也有数不清的人想要等儿子放权之后落井下石。届时,儿子身死倒不算什么,但母亲孤身一人又要如何?方家素来胆小,担心招惹麻烦定然不会容留母亲,除了方氏,母亲又还能依靠何人?母亲非但不能依靠别人,甚至连自己……”他看着方氏因泪光而充盈光彩的双眼道,“也依靠不了。”

“你那么聪明,你从小就胜别人一头,你一定能想到万全之策对不对?”方氏哀求道。

“母亲,”傅玄邈平静道,“你太天真了。”

“你一定能想到的……你再想想……”方氏哭求。

“母亲,儿子不能退。”傅玄邈毫无退让余地地看着方氏,“儿子退上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难道母亲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就要眼睁睁看着儿子粉身碎骨吗?”

方氏哭到失力,抓在傅玄邈手臂上的手渐渐松开了。

方氏的脸埋在曲起的双膝之中,头顶一缕花白在昏暗的光线中发出微弱的光。

傅玄邈看着那缕白发,神色微变。他伸出手,将她的黑发拨动,盖住那缕银发,然后柔声道:“母亲勿要忧愁,一切都在蝉雨的掌握之中。母亲只需安心养好身体,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蝉雨都会代劳。”

傅玄邈从床上起身,走向门帘,想要叫婢女进来为方氏净脸。一道微弱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方氏抬起泪痕斑驳,表情扭曲的脸,“越国公主流落民间,下嫁他人,也在你掌握之中吗?”

傅玄邈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

“……母亲。”他轻而低地说。

方氏没有理会他的警告,继续道:“越国公主如今对你恨之入骨,宁愿守寡也不愿再嫁你这响当当的天下第一公子——这也在你的掌握之中吗?”

傅玄邈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一抹怒色突破层层禁锢,浮在了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

“凝雨!”他用和平时截然不同的低沉声音道。

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片刻后跑了进来。

“奴婢在!”

“夫人刚刚从梦魇中惊醒,还有些神志不清,你……”

傅玄邈话没说完,方氏猛地拔下头上银钗,尖端指向自己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