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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还认我这个母亲,就死心放弃不属于你的一切,否则——你就先来为我收尸!”

“母亲!”傅玄邈青着脸道,“不要胡闹了——”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胡闹——”方氏咬牙切齿地说,银钗的尖端忽然陷入苍白的脖颈,一颗殷红的血珠涌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艳得刺眼。

“母亲!”

傅玄邈面色大变,刚上前一步就被歇斯底里的方氏喝退了:

“别过来!”

“母亲……”傅玄邈说,“你这又是何苦?!”

“这是何苦?”方氏露出一个惨笑,“如果要我继续看着你错下去,还不如现在就让我死在这里!”

“母亲!”傅玄邈身体硬直,目光沉怒地看着床上的方氏,“儿子已经说过了,儿子走到今日,已经没有退路了!若退一步,背后就是万丈深渊,母亲难道愿意看着儿子——”

“我陪你死!”方氏声嘶力竭地哭道,她颤抖的手攥着银钗,鲜红的血珠随着她的颤抖一滴一滴落在了干净的被褥上,她哭着,一字一句道,“你若是粉身碎骨,我便陪你粉身碎骨!”

方氏悲怮的哭喊像一记重锤,重重砸在傅玄邈的胸口。

她伏跪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嶙峋的背骨从里衣下突起,完全低下头颅后,更多的白发显露了出来。

傅玄邈一怔,眼中克制的冷怒像是打了个趔趄,陡然一弱。

帐篷里的凝雨因听见太多不该她听见的话语,而恐惧地跪在角落不敢大幅呼吸。

“母亲……”傅玄邈沉默片刻,“母亲如果执意如此,儿子答应便是。”

方氏的哭泣一顿,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傅玄邈,眼中忽然爆发的惊喜代替瞳孔的光芒,闪耀在她的双眸中。

“……真的?”

“真的。”傅玄邈说,“我辞官回家,散尽家财,我们母子归隐山林,日日吃斋念佛,从此不问世事。”

方氏愣愣地看着傅玄邈,随后,眼泪更加汹涌。

傅玄邈缓缓朝她走了过去,跪在她的床边,制止了方氏微弱的反抗,握住了她手中的银钗。

“……你当真答应我了?”方氏再次确认。

“我答应了。”傅玄邈肯定。

方氏手中的最后一丝力气才完全松开,放任傅玄邈拿走了银钗。

傅玄邈看了一眼银钗,又看了眼方氏脖子上的血迹。

“蝉……”

方氏刚刚开口,后颈上就传来猛地一痛,她眼前一黑,转眼便不省人事。

傅玄邈接住方氏失力的身体,将她轻轻放平,握着沾有她血迹的银钗站了起来,冰冷的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凝雨。

“夫人精神不济,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她身边出现任何利器。夫人的饮食用具,全部换成金银器。若再有什么差池……凝雨,我拿你是问。”

“凝雨听命……”凝雨连忙叩首。

傅玄邈握紧银钗,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方氏,神色复杂,转身走出了帐篷。

破晓时分完全来临了。

金光灿烂的火球从地面完全升了起来,整个营地,都笼罩在一股光怪陆离的破晓之辉中。

灿烂瑰丽的朝阳照亮了整个营地,却好似独独忘了傅玄邈身下的阴影。

他穿着青色长衫,大袖柔顺垂落,一身冷淡疏离的气质,仿佛和周遭格格不入,也似乎丝毫不为刺目的朝阳所惑,直直地望着升出东方的朝阳。

“……早就不在了。”

一声轻若云雾的低声喃喃,出口后立即破碎在空中,不留任何痕迹。

他转身离去,带着脚下的阴影。

……

自那一天起,方氏的身边,连一块碎瓷片也见不到了。

然而,一个想死的人,怎么都能找到方法寻死。

方氏不再进食,即便强行喂下一点,也会在之后全部吐出。身体本就病弱的方氏迅速衰弱,太医数次神色匆匆地挎着药箱冲进方氏的帐篷,傅玄邈再怎么想瞒,方氏拒食的消息也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

沈珠曦听闻消息,再三犹豫后,还是向傅玄邈提出了想去看看方氏的请求。

“方氏病成这样,也有我的一半责任……当时,是我话说得太重了。心病还须心药医,不如让我去见她一面,说不定她会宽解一二。”

沈珠曦这句反复斟酌过的说辞,成功通过了傅玄邈的审查。

他几乎没有拖延,沈珠曦在一个时辰后就见到了半躺在床上的方氏。她面色憔悴,毫无血色,那双近乎全盲的眼睛轻轻闭着,似乎对外界毫不关心,床边的贴身婢女正在用银勺喂她喝粥,稀粥从她紧闭的唇缝中流了出来,凝雨连忙去擦,一脸为难。

“……我来吧。”沈珠曦说。

凝雨露出吃惊神色,在沈珠曦第二次提出后,这才犹豫着把碗递给了她。

沈珠曦在床边坐下,将盛着稀粥的勺子送到方氏嘴边,试探地想要送进去,一直一动不动的方氏忽然死死抓住她的手臂。

“……是我。”沈珠曦尽量放柔声音,“你不要怕。”

方氏握在她手臂上的力度渐渐松了下来。

沈珠曦这才继续将勺子送往她的嘴边。她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方氏的嘴唇竟然翕开了一条小缝,让她能够顺利将粥送进她的口中。

沈珠曦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夫人终于吃了!”凝雨忍不住高兴地说,“殿下再多喂两口吧!”

沈珠曦这才像是回过了神,继续舀起稀粥喂去。

方氏紧闭双眼,一话不发。像个没有生命的磨喝乐,消极地接受她的摆布。

可是就在刚刚,沈珠曦分明看到了她睁开红肿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她无声翕动的双唇,说着:

“离开的信物,在你身上。”

第252章

“离开的信物, 在你身上。”

方氏的话语,在沈珠曦回到自己住的帐篷后,依然回荡在自己耳边。

离开的信物在她身上?

她对着铜镜,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看了个遍:是凤钗?是金玉耳饰?还是凤穿牡丹的玉佩?总不可能, 是傅玄邈送来的这身衣裳吧?

沈珠曦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出来究竟身上的什么东西可以成为离开营地的通行信物。

忽然, 一道灵光闪过沈珠曦脑中的混沌。

“说不一定, 这其实是一对珏呢?”

她和李鹜成亲那晚,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安慰话语重新响了起来。

一对珏!

她愕然变色,拉出埋在衣襟下的玉仔细端详。

半圆形的碧玉色泽清透无暇, 一看便知是块不可多得的好玉, 隐隐约约的锦穿莲花纹镌刻在平滑的玉身上。

如果李鹜的这块玉,不是玦,而是一对珏之中的其中之一呢?

那另一半——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就一定在傅玄邈身上!

这就是能够安然无恙离开营地的信物!

沈珠曦猛地站了起来,刚走出一步,就又停了下来。

不行,她得好好谋划。傅玄邈如今就在营中, 如果她现在去带走白戎灵, 恐怕还没走出营地,就会被闻风而动的傅玄邈给重新捉回去。

她必须等傅玄邈不在营地的时候行动。

可晚宴之后,傅玄邈格外谨慎, 以照顾盲母为由, 鲜少参与围猎,倒是沈素璋,日日被他用各种理由“移驾”到猎场行围,吓得沈素璋总以为哪里有支暗箭在等着他, 每日夜不能寐,短短数日眼下就挂起了大大的眼袋。

如果想要支开傅玄邈,她不能等待,只能自己制造机会。

沈珠曦左思右想后,在当晚傅玄邈来到自己帐篷的时候,没有像以往那样冷面相对,而是别别扭扭地倒了一盏茶,沉默地推到了傅玄邈面前。

傅玄邈抬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看到你娘现在的样子,我就想起母妃最后几年的样子。”沈珠曦垂下眼眸,睨着别处低声道,“你娘为什么要绝食?”

“曦儿为何突然关心起了我娘?”傅玄邈定定地看着她,顿了顿,道,“我还以为,曦儿已经恨屋及乌……这辈子都不愿意和我产生联系了。”

“……我不知道。”沈珠曦说,“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将自己低头积攒的勇气全部用在了这一刻。

沈珠曦忽然抬头,水波一样清澈干净的杏眼迎上了傅玄邈的视线。傅玄邈眼中的怔愣一闪而过,不由自主地定住了目光。

“我觉得你罪大恶极,我觉得你炸毁了商江堰,我觉得你害了我夫君……在我看来,已经没有你做不出来的恶事。可是这些天来,你把我软禁在这里,你大权在握,我每日都害怕你会强迫我委身于你,可你从没对我用强……我看不懂你……我从一开始,就看不懂你。”

沈珠曦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强迫自己展开心扉,坦诚地望着他,好像自己真的在为这个答案思考,烦心,好奇,最终忍不住问出了口。

像是一个柔弱无辜,可以轻易哄骗的羔羊。

傅玄邈的眼神微微柔了。

他一定没有发现。

因为沈珠曦也是第一次发现。她从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他的眼睛,那双冷锐的眼睛,带给她的一直只有畏惧,她低眉敛目,不敢直视那双好像能将人完全看透的双眼。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她并非观察不出。

原来她超越自己的恐惧后,他也不再是无法看透的神。

“我说过了,”傅玄邈轻声道,“曦儿,不用怕我。无论多少人伤害你,忽视你……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都是从前的那个曦儿。”

沈珠曦沉默不语,傅玄邈却像是看到了她心中所想,说:

“我不在乎你在民间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触碰那杯沈珠曦推到面前的大红袍,冒着袅袅烟雾的水波在盏中层层漾开。他用食指和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茶盏边缘,恍惚之间有一种伤感的错觉。

好像触摸的,是对面那个遥不可及的人的体温。

“你流落至民间后,我派了很多人来找你,可都无功而返。有那么几次,我都在想,若是相逢后物是人非,或许永不相见才是更好的结果……直到我中了奸人之计,误以为你已死在了一个叫寿平村的地方,我见到那具被伪装成你的尸首时,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傅玄邈凝视着面前的面庞。那张不以他本意刻在了他血肉里的天真面庞,娇美却又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笑容,那双秋水般洁净动人,像初生婴儿般干净的眸子。那是控制他一半血液流动方向的人。

能让他血往上涌,也能让他血往脚流。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你活在我身边。”

沈珠曦因这意料之外的自白一愣,她的愣神,在傅玄邈眼中成了动容。

“曦儿……”傅玄邈望着她放在桌上的手,摩挲茶盏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舒张开来,将温热的茶盏握得更紧。他抬起视线,看着沈珠曦道,“数年相交,你眼中的我,就是那等泯灭人性,丧心病狂之人吗?你扪心自问,我可曾做过伤害你的事?”

傅玄邈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哑口无言,目光愈发柔和。

“为何你信流言蜚语和捕风捉影,也不愿相信和你相识相交了数年之久的我?”

“我……”沈珠曦露出迟疑表情,“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又是谁做的?”

“商江堰年久失修,坍塌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塌在了两军交战的那一日。少年时,我曾失手杀害一名试图潜入我房中对我不利的歹人,那是母亲从方家带来的旧人,母亲素来信佛,知晓事情后受了极大刺激,与我起了很深的龃龉,凡有什么坏事,总会先一步疑神疑鬼到我身上。那日在佛殿中,也是如此。”

青衣广袖,玉冠绢带,无暇的贵公子神色沉静,平和的语调里充满诚意。

如果不是沈珠曦知道真相,她都快被他的表情动摇。

她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人犯下滔天恶行,依然能心安理得,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些话语?

在他心中,难道当真没有一丝不安吗?

在他平静的外表下,胸腔里究竟藏着的是什么东西?是热的吗?还在跳吗?性之恶,他究竟要发挥到何种地步才会停止?

“堰堤崩坏,流害百年,佛殿之中我没有否认指控,只是因为我失望自己的亲身母亲,会将我看作这等死有余辜之人。至于前镇川节度使坠崖一事,白戎灵已交代清楚,此事乃白家惧怕公主另嫁,招来傅氏报复而擅作主张。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此事我确实难逃干系,蝉雨愿意尽力补偿公主。”

“母亲生我养我,却疑我恨我,我为陛下惮精竭力,陛下却防我厌我,我倾尽真心待你,曦儿——”

他说:

“你可愿信我?”

沈珠曦的牙关紧紧咬合在一起,她能感觉到面部肌肉的每一丝紧绷。她强忍着愤慨,藏在桌下的左手用力攥住了衣裙。

“你若答应我做一件事,我就信你的确真心待我。”

“公主请讲。”

“你前日送来的夏云朝露我很喜欢。”沈珠曦盯着他,缓缓道,“你若亲手为我收集一瓶夏云花的朝露,我就信你说的,倾尽真心待我……是真的。”

傅玄邈一怔,似乎没想到她提出的要求竟是收集一瓶夏云花的露水。

“……你不愿意?”沈珠曦说。

“我愿意。”他脱口而出。

他答得太快,让自己都愣了一下。傅玄邈停顿片刻后,重新恢复了淡然沉静的语气,说:

“只要曦儿高兴,别说一瓶夏云花的朝露,便是一百瓶,一千瓶——明日,我也必为曦儿亲手采来。”

沈珠曦垂下眼眸,视线望向傅玄邈面前那盏已经凉透的茶。

“等我采回夏云朝露,”傅玄邈顿了顿,一向淡然的声音里罕见地出现一丝犹豫,他试探地说,“曦儿能否再与我琴瑟和鸣一曲?”

“……好。”沈珠曦说,“等你亲手采回夏云花露交到我手中,我便与你合奏一曲。”

那一日,直到傅玄邈离开她的帐篷,那盏她亲手倒出的茶,他也没有喝上一口。

他如此警惕,不过是因为众叛亲离,知道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即便他声称对她倾心以待,却连在她面前喝一口茶的勇气也没有。光风霁月的天下第一公子,带着光环出生,在瞩目中长大,胸腔里却只有一个空洞……

可悲,可恨。

但不可怜。

他分明有无数种选择,却偏偏选了最窄最黑的那一条。

怨不得旁人。

他不会有亲手将夏云花露交到她手中的机会了。

她要奔去李鹜身边,谁也阻止不了她。

第253章

日将出, 月未隐。

黯淡的玉轮若隐若现挂在天边,洒下的苍白月光铺在起伏连绵的山谷。一条带着露水的云雾,丝带一般飘荡在寂静的半空中,云雾荡漾着, 飘动着, 擦过盛开的夏云花, 一颗清澈的朝露, 在娇嫩雪白的花瓣上颤了颤。

一只瘦削洁净的大手,轻轻将长颈小瓷瓶抵到带着露水的花瓣上,转眼, 圆滚滚的露珠就落进了瓷瓶里。

朝露易逝, 如梦如幻。

这只手将终满的瓷瓶盖好,收入被露水沾湿的青色薄绢大袖,然后折下一支纤细柔弱,开得正盛的白花,轻轻握在手中。

傅玄邈握着一支洁白的夏云花,缓缓站了起来。

山谷里吹起了晨风。

颀长的身影像一把玉色的长刀,笔直地立在辽阔的大地上。摆动的青色衣袂在他身边发出簌簌声, 像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的蝉雨。

一抹璀璨的金光, 正在天边的山峰下奋力挣脱黑暗的束缚。

谷中的露珠已经所剩无几,他手中的瓷瓶也已装满,傅玄邈依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静静等待着日出时刻的来临。

山谷之中, 响起了鸟雀的晨鸣。

耀眼的火球终于挣脱了黑暗的禁锢,缓缓升出了山巅。金光万缕的朝阳洒遍大地,驱逐黑夜残留下的阴影。

万物都在喜悦地迎接新生。

傅玄邈目不斜视地看着天空中刺目的金色火球,任凭金光晕染着双目视野。

多么耀眼。

多么温暖。

多么, 遥不可及。

傅玄邈久久不动,让侍立一旁的燕回心生忐忑。他曾听闻有人因长时间直视太阳而眼盲的事情,犹豫半晌,想起死去的杨柳,想起身边已经无人会叮嘱身体的公子,他不知为何心生怜悯,忽然脱口而出道:

“公子,烈日不可久视,小心伤眼。”

说出预想外的僭越之词,燕回畏惧地低下了头。更让人意外的是,公子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开口接了他的话——

“燕回,你可知……如何才能拥有太阳?”

“拥有太阳?”燕回一愣,下意识看向天上的火球。

冉冉上升的红日光照山谷,为如茵的草地镶上一片金边,每一朵洁白的夏云花都在微风中闪耀光芒,太阳驱散了山谷中的冷雾和阴影,将温暖一视同仁地分给天地万物。

拥有太阳?

燕回带着疑惑低下头,诚惶诚恐道:“太阳高高在上,东出西落,数千年如一日不变。凡人如何能够拥有太阳?”

“为何不能?”傅玄邈轻声道,“已有前人之例。”

“前人之例?”燕回闻言吃惊地抬起了头。

“……后羿就曾拥有太阳。”

燕回不明所以,下意识想要追问,身前却只剩一个背影。

傅玄邈向着不远处的马车走了过去,燕回连忙按下心中一闪而过的疑问,拔腿追了过去。

马车重新上路,扬起的马蹄落下踢踢踏踏的声响,傅玄邈推开半掩的车窗,将插在一只装满清水的瓷瓶里的夏云花放到了能照射到日光的地方。

他从袖中掏出用一整夜收集而来的夏云花露瓷瓶,和桌上的夏云花放到了一起。

傅玄邈静静地看着那朵我见犹怜的白花,心里想:曦儿见到,定然欢喜。

他想,等过两日,他再亲自带曦儿来此处观赏日出。

他想,若她喜欢,便将这满山谷的夏云花移植种回建州别宫。

他想,建州西郊有处天然温泉,不如就将公主府建在此处,让她每日都可入浴热汤。

他想了很多,很多。

冰释前嫌的前兆已经出现,他所期盼和怀念的过去,将会重新回到他们之间。

窗外一抹跳跃的蓝色忽然出现,傅玄邈从夏云花上移开视线,看向风和日丽的窗外。

一只冰蓝色的蝴蝶正在不远处翩飞,宽大的翅膀上流动着令人迷幻的波光。傅玄邈看着,不禁出了神。

在很多年前,他曾亲手将这样的一罐蝴蝶藏在大袖中,悄悄带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

父亲和先皇在御书房议事,管事公公叫来一个小内侍陪他逛御花园,等到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傅玄邈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成功支开了小内侍。他来到了越国公主时常出没扑蝶的桃海苑,看着只有粉蝶却空无一人的花海却犹豫了。

即便如愿结识越国公主,然后又要怎么样呢?

她是白贵妃之女,可她对前尘旧事一无所知,难道他连一个无辜稚子都要牵连进来吗?

傅玄邈在桃海苑里踌躇半晌也没拿定主意,而本该出现的越国公主也久久没有出现,他将其看作上天的旨意,最终选择了转身离开此地。

他决定将她摒除在计划之外。

他在一个不知名的湖畔边打开了已经沾染上他体温的小木罐。

五彩缤纷的蝴蝶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

他将小木罐扔进湖里,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就在他即将走远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落水的声音,紧接着,宫女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响了起来。

他回头一看,越国公主的身影在湖水中沉浮。水花飞扬中,他瞥见了一张慌张害怕的童稚脸庞,那双清澈到在这个世间格格不入的杏眼触动了他的某根心弦,让他无法对眼前的景象视而不见。

湖边除了越国公主的婢女,就只有他一个人,无论是公主还是婢女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本可以转身就走。他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离开此处,既不用背负道德上的谴责,也可以让白贵妃失去一个重要的筹码。可这一刻,他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想。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奋力向着被水流越冲越远,身子也越来越往下沉的越国公主游去。

这一回,他和那双洁净的眼眸对视上了。

她在水中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像一片弱小无助的浮萍晃动着。水下的双腿用力踩蹬,脚下的水波不断荡开,嘴唇因害怕紧闭成一条直线,脖子奋力伸长,水波依然荡过她的口鼻,只剩那双唯一还留在水面上的眼睛,朝他拼命投来哀求的目光。

那波光粼粼的目光,盛满恐惧和哀求。

她就是那溺水之人。

而他是她的那根稻草。

在这一刻,傅玄邈忽然豁然开朗。他可以主宰她的生死,主宰她的喜怒,主宰她的命运。

浮萍一般在颠簸命运中身不由己的他,也能捉住另一片浮萍,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在他晃神的时候,越国公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水面上。一阵慌张的脚步声从岸上传来,接连几声跳水声,似乎有会水的宫人跟着跳了下来。

傅玄邈屏住呼吸,猛地潜入了湖中。

大袖在水中飞舞,他的玉簪从头上掉落,黑发散发下来飘荡在水波之中。

他从湖绿色的湖水里发现了那个正在下坠的身影,那双不知为何打动了他的眼眸用力睁着,死死地看着他。他知道,他会是她余生唯一能够抓紧的稻草,她也知道,他是她此刻唯一能够期望的稻草。

傅玄邈在水中的停顿只有短短一瞬,下一刻,他蹬着脚下的湖水,破开水浪,箭一般朝她游去。

越国公主向他奋力伸出了手。

他看着那只小而白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力握在了手中。

傅玄邈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至身边,带着她往上游去。

越国公主在极度惊慌的情况下,也没有死死拉住他的衣襟,亦或缠在他身上妨碍他的行动。她笨拙地踩着脚下的水浪,努力在减轻他的负担。

水面离他们越来越近。

日光在水面上燃烧,隐约有蝴蝶飞舞的影子,波光粼粼的水浪在头顶荡漾。咕嘟咕嘟的水声像风声吹拂在他们耳边。对傅玄邈而言,世界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宁过。

终于——他们破开水面,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越国公主这时才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惊魂未定的眼神无处安放,像惊弓之鸟一般到处跳跃。

他带着她回到岸上后,立即有宫人一拥而上。傅玄邈被人挤到外围,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看着被众人簇拥,又是披衣又是送手巾,不断受着关心的越国公主,身上的湿衣越来越重,似乎有风吹过,也越来越冷。

无人注意他的存在。

除了越国公主。

“给、也给他……”越国公主推开宫人递来的手巾,冻得结结巴巴,眼神看着被推至外围的他说,“你……你是谁?”

日光下摇曳的水波不单在湖面,也在她纤尘不染的眼中。

傅玄邈看着她的眼睛,说:“蝉雨。”

“什么?”

“我叫傅玄邈,小名蝉雨。乃当朝宰相傅汝秩之子。”傅玄邈抬起双手,向越国公主的方向跪了下来,“……蝉雨,见过公主。”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是他的宿命,也是她的宿命。

傅玄邈望着那朵盛开的夏云花,决定回去就告诉她,为了她,他愿意就此止步。只要沈素璋安分守己,他就继续当他的肱骨之臣。只要她愿意回心转意,他就忘记从前的所有恩怨,和她重新认识一次。

上一辈欠他的,到此全部结束。他愿意为了她,放下从前的一切。

马车回到营地时,太阳已经完全爬上了高空。

傅玄邈在沈珠曦的帐篷前停下脚步,手中拿着散发清香的夏云花和夏云花露。空无一人的门前让他感觉到一丝不对,不妙的预感让他没撩开帘门,大步走了进去。

帐篷里空空荡荡。

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

燕回见势不对,立即大叫着喊来了最近的守卫。

“让你们守着公主,公主去哪儿了?!”燕回怒喝道。

守卫又惊又恐,本能地跪了下来。

“公主……公主不是出去找傅大人了吗?”

“这不可能!”燕回心里一跳,说,“公主没有通行令,怎么可能出营地?公主到底去哪儿了,你还不如实交代?!”

“公主当真去找傅大人了!”守卫胆战心惊道,“不是傅大人给了她贴身玉佩,允她通行无忧吗?”

“你——”燕回大怒,刚要说话就被傅玄邈打断了。

“什么玉佩?”他说。

“就是……就是大人随身携带的那块玉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