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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请用药。”

沈素璋一把挥开了瓷盘,瓷盘落到柔软的毛毯上,分毫未损,只有黝黑的丹药顺着滚落至傅玄邈脚边。

“傅玄邈,你欺世盗名,妄图谋朝篡位,早晚会不得好死!傅氏出了你这么一个豺狼成性的家伙,你以后怎么有脸下地去见列祖列宗!”沈素璋吼道。

傅玄邈弯腰捡起脚边的药丸。

在他低头弯腰的那一瞬间,沈素璋有朝他冲去鱼死网破的冲动,是周围无数忽然之间凌厉起来的目光打消了他的念头。

最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傅玄邈捡起了那枚药丸。

“陛下误会微臣了。”傅玄邈抬起头来,轻声道,“微臣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谋朝篡位。”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傅玄邈望着手中的丹药,沉默片刻后,说:“陛下可曾见过海市蜃楼?”

沈素璋警惕地盯着他,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傅玄邈也没有等待沈素璋的回答,片刻停顿后,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若是有朝一日,陛下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终究只是虚假的海市蜃楼……陛下又会做何决断?”

沈素璋刚要回答,傅玄邈就已接着说道:

“陛下已经做出了选择。”

“陛下年幼时为太子,长大后为陛下,坐拥天下,享万里河山,看似金口玉言,权力滔天,实则握有多少权柄,陛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世人都说陛下生有气运,一路顺风顺水,他们却不知陛下如何从十几个口蜜腹剑、虚情假意的兄弟中脱颖而出,更不知陛下出生以后遇到过多少刺杀和陷害。他们提起陛下,只会说——陛下不费吹灰之力,就大道登极,万人之上。”

沈素璋怔怔地看着傅玄邈,一开始的反驳声音不知不觉断在了喉咙里。

“陛下从前所做,现在所做,都是同一件事。”

“你我所做,都是同一件事。”

傅玄邈说。

他走了上前,将丹药重新放进宫人送上的瓷盘里,缓步走向沈素璋。

擦肩而过时,沈素璋战栗不已,仿佛身上的冷雨在这一刻浸入了血肉。

他浑身紧绷,如临大敌,傅玄邈却只是风淡云轻地走到了他的身后,将瓷盘放到了茶桌上。

嗒地一声,瓷盘的底座稳稳落在了茶桌上。

“皇位对我并无诱惑。”他说,“微臣一生所为……都不过是想要留住眼前的海市蜃楼罢了。”

傅玄邈话音刚落,燕回急匆匆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将军,前方斥候来报,发现在逃的白戎灵和大量轻骑踪迹!”

第280章

大雨瓢泼, 如注的雨水接连不断地击打着泥泞的地面。数不清的马蹄在一条狭窄的弯路上飞驰着,溅出一片片浑浊的水幕。滚滚如雷的水声从山路右侧的坡下传来,一条水势汹涌的大河叫嚣着奔跑在道路前方。

白戎灵一脸紧张地坐在马上,时不时回头张望, 仿佛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怪兽追逐。

忽然之间, 雨雾中传出除他们以外的马蹄声, 白戎灵脸色一变,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山林中就冲出了大量身穿黑甲的轻骑, 如乌黑的水流一分为三,将他们前前后后地包围了起来。

白戎灵当即勒紧缰绳,身下骏马在一声长长的嘶鸣声中扬蹄停下了脚步。他紧紧握着手中缰绳, 手心里湿淋淋地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你们是谁?!敢拦我的路, 知道我是谁吗?!”白戎灵厉内荏地呵斥道。

白戎灵的声音在密密麻麻的雨声中回荡, 黑甲轻骑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冷厉的面孔在大雨洗刷下仿佛淌着鲜血的长刀, 冰冷又充满杀气。

他们沉默不语,白戎灵起先不明白他们在等什么。

直到马车轱辘压在泥泞上转动发出的骨碌声由远至近响起,他才猛地明白过来, 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紧绷成一条直线。

白戎灵紧抿着嘴唇, 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辆逐渐从雨幕中现身的马车,用理智努力压制心中的畏惧。

在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半晌之后, 马车缓缓停在了自动分开的黑甲骑兵之间。

驾车的燕回转身推开了马车车门,一阵夹杂着细雨的夜风吹过,车内的帘子扬了起来。

车内人放下手中书卷, 抬起一张清俊但过于平静的面庞,静静地注视着雨中狼狈的白戎灵。

“你……你怎么会……”白戎灵白了脸,结结巴巴道。

“我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亲自来迎接内兄,显得更有诚意。”傅玄邈轻声道。

他的声音在倾盆雨势里显得有些微弱,但他似乎并不在乎,也不屑于为此提高音量。白戎灵为了听清他的声音,不得不竖起耳朵,全神贯注。

“内兄此行是去扬州吧?”他说,“十分凑巧,我也正往扬州而去。不如你我同行?”

“你少跟我攀亲戚!”白戎灵想起当日被逼认罪的委屈和痛苦,怒火蹭地蹿了起来,“本公子才没有你这种人面兽心的妹夫!你戕害无辜,强取豪夺,害得我表妹差点和心爱之人天各一方,你不过是个伪君子,真小人罢了!怪不得我表妹不要你!”

傅玄邈的面容依然平静,拿着书卷的五指却握得发白。

有好半晌的时间里,天地间只有大雨倾盆的声响。

傅玄邈抚平书卷上的褶皱,将其放在小桌上,用茶盏压住了卷翘。他神情淡然,举止从容,仿佛身在熟悉的书房,而非肃杀的秋雨山林之中。

“……躲躲藏藏一个多月,也算出乎了我的意料。”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凑齐了这支乌合之众组成的军队——”

傅玄邈轻视的目光从白戎灵身后那数量和他不相上下,装备却相差甚远,明显就是四处拼凑而来的轻骑身上缓缓扫过。

“但是,你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这可说不一定——”

一个飞扬的声音从山林中响起。

“谁?!”燕回猛地一惊,拔出长刀面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大量盔甲之上披着蓑衣草帽伪装的弓兵保持开弓的姿势,在身后皮甲步兵的保护下,借着雨声掩护,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山林。为首之人正是李鹜,他大步流星走在冷雨之中,雨水击打着他的帽檐和蓑衣,再顺着小麦色的脖颈流淌下去。

秋雨,冷山,金戈铁马和杀意。

周遭景物无一不是肃杀之物,身处其中的李鹜却顾自保持着精神奕奕的神态,在一片萧索之中耀如朝阳。

一股强烈的杀意冲破了傅玄邈眼中虚假的平静,在他幽深乌黑的眼底剧烈翻涌。

他看了看李鹜,又看了看自李鹜出现后,气势陡然弱了下去,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白戎灵,说:

“……你们用计诱我出来?”

“抬举了,抬举了。”李鹜嘿嘿一笑,朝傅玄邈道,“李某读书少,使不来计——哪像傅大人,阴谋诡计那是一套接一套的,让人防不胜防。关于这一点……尸体泡烂了都没被找到的前镇川节度使李洽最有发言资格。”

傅玄邈并不接他的话。

“白戎灵既然好不容易逃过层层抓捕,你又何必让他回来冒险?”傅玄邈看着李鹜身旁不远的白戎灵道,“看来,你认的这位妹夫,为了杀我,也没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

“板上钉钉的事,怎么能叫冒险?”李鹜说,“对付你——还算不上是冒险。”

“是吗?”傅玄邈的目光愈发冰冷,“你以为就凭这数百杂兵,能够在我面前全身而退?”

“这就说不准了。”李鹜吊儿郎当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只会带数百兵士来见你?”

“你从扬州跋涉而来,又为了掩人耳目,必不会带太多将士。”傅玄邈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小股兵力灵活有余,战力却不足。所以你才要以白戎灵为饵,大费周章地将我引出营地。”

“要想秘密进军,你带在身边的兵力不会超过五千;而越是接近我们,你敢带在身边的兵力就越少,能够接近御驾附近而不被发现,让你能够成功埋伏——”傅玄邈盯着李鹜的双眼,缓缓道,“此时此刻,你能够动用的兵力,绝不超过五百。”

李鹜摆弄着蓑衣上一根翘起的蓑草,不管是轻抚还是重压都不能让它安安分分地平躺下去,干脆揪着这根蓑草用力一拔,用暴力将其收服。

他把蓑草放进嘴里叼着,抬眼迎向傅玄邈阴冷锐利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笑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扪心自问,你要是我,敢只带五百个人深入敌营吗?”

傅玄邈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李鹜挑衅地笑着,蓑草在他嘴唇外一上一下。

“不信你就试试。”

傅家军犹疑地打量着对面人数明显少于自己的皮甲兵,再看了看车里一动不动的发令人,对李鹜的话已经信了大半。

谁会带着区区几百人过来送死?

别说兵力不及他们了,就算及——试问天下,谁有把握能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向天下第一公子发出挑战?

那可是面对兵力远胜自己的叛军,依然能做到战无不胜的天下第一公子!

许久之后,傅玄邈的目光微微变了。

“你在拖延时间?”他问。

这回换李鹜不说话了,他一如既往地笑着,无惧寒风也无惧大雨,眼中有神采飞扬。

“……你引我出来,不是为了一举歼灭我。”傅玄邈说。

“天下第一公子就是想得多,我大老远地跑过来,不就是想要为民除害吗?”李鹜朗声道,“这大燕国的忠臣,你做了这么久了,也该还我来做一做了吧?”

“这大忠臣上任后做的头一件事,”李鹜嘿嘿笑道,“就是智救燕皇!”

……

“轰!”

一道惨白的电光,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后撕破了营地上方黝黑的天幕。

大雨毫不停歇,仿佛要这么下到天荒地老。

巡夜的小兵一边低声咒骂着今夜的天气,一边敷衍地扫视过昏暗的四周,逐渐走入了更远的雨幕之中。

一个黑影从堆叠的木箱背后钻了出来,正是今夜肩负重任,混入燕皇营地实施救援行动的牛旺。为了掩人耳目,他打晕了一个巡逻的燕兵,换上了他们的制式盔甲。

托了大雨的福,没有人发现他们的潜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唯一反常的是醒目高大的王帐:帐内灯火通明,帐外却无一人看守。

堂堂一国之君的帐外,看守竟松懈至此?

按照牛旺看过的无数戏本的经验,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帐子内,必然有诈!

但戏本子是戏本子,现实是现实,戏本子里的事情十之八九都不会发生在现实之中,他要是把戏本子的经验用到现实里来,自己涉险是小,因此坏了李鹜的大事是大!

牛旺躲在大雨中,拿不准是再观望观望,还是抓住这巡逻的短暂空隙,赶紧进入王帐救人。机会只有这么一次,由不得他更多犹豫,牛旺咬了咬牙,终于埋头冲刺,一个箭步蹿进了灯火通明的王帐。

“陛——”

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牛旺双目圆瞪,还未完全喊出口的话就这么断在了喉咙里。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亮如白昼的王帐里,一股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

帐内一片狼藉,纱橱倾倒,瓷器碎片洒落一地,温暖的兽皮地毯上,零星分布着斑驳的血迹。一条华贵的宝石腰带,落在檀香木的床脚边。

沈素璋衣襟大敞倒在茶桌旁,满含血丝的双目充满不甘和怨恨地瞪着不速之客,嘴边和耳朵外,都有干涸的乌黑血痕。不远处,还有呕吐的痕迹。

生在中宫,长于紫宸殿,从出生起便注定贵不可言的大燕天子,死的时候,却是在荒郊野岭,凄风苦雨中。连一个为他合上双眼的人也没有,陪伴他的,只有无边的凄凉和冷漠。

呆滞的牛旺愣在原地,疏忽了映在帐布上的他的身影。

“谁在帐内?!”

一声厉喝伴随着无数穿着铠甲的沉重脚步声响起。

牛旺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转头便冲出了王帐。

“有刺客,快捉住他!”

沉睡的燕军营地苏醒过来,一盏接一盏的灯光在营地中亮了起来。

大雨还在继续。

十几里外的一处地方,河水越发湍急了。

两军之间对峙僵停的缄默,由马车内的一人打破了。

傅玄邈看着面前的李鹜,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

“可惜……”

他轻声说:

“你来晚了。”

第281章

傅玄邈的气定神闲让李鹜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把陛下怎么样了?”李鹜沉着脸。

“这很重要吗?”

“那是大燕的皇帝, 更是我妻子的兄长!”李鹜说,“难道这不重——”

“那是我的妻子。”傅玄邈打断他,纠正道。

“你抢人性命,抢人权势, 现在连别人的妻子也要抢?”李鹜呸地一声吐出口中蓑草, 紧紧盯着雨幕之后那张平静的面孔, “傅玄邈,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那原本便是我的妻子。”傅玄邈冷冷地看着他,“是陛下金口玉言, 钦点我为越国公主驸马。你才是那个无耻之人,趁公主蒙难,破坏赐婚, 夺人所好。”

“白家的退婚书你没收到?”李鹜大声道,“你算哪根葱?白家压根不认你!”

低头装死的白戎灵忽然被点进火星四射的话题之中, 小心脏猛地一抖, 更是不敢抬头,连肩膀也紧紧缩了起来, 任由雨水从头盔缝里流进,冲得他眼睫粘连睁不开眼,活像一只在大雨中惊慌失措的湿鹌鹑。

傅玄邈的脸色微微一沉。

“婚是陛下所赐, 要退也该陛下来退, 他白家不过是一商贾,敢退御赐之婚,何其猖獗?”

如果眼神能杀人, 白戎灵十分确定自己此刻已经死了千次万次。

背后那股冰凉的目光重若千钧,让他抬不起头也不敢抬头。

“越国公主涉世不深,天真纯善, 正是因此,她才会中了你们的离间计。待我剿灭你们这群逆贼,与公主开诚布公地谈上一次,误会自然会解除。”傅玄邈说,“届时,我依然会完成先帝遗愿,恭迎公主下降。”

对此,李鹜只有五个字。

“你好不要脸。”

他半厌烦半吃惊地看着眼前一表人才的傅玄邈,越发觉得自己不认亲的选择十分正确。

他李鹜,偶尔夜深人静时,也会自省一回白日的行事是否太过无耻。

但如今,他才发现,还有比他更无耻的人!

他至少知道自己不要脸,可对面这人,连丝毫类似的认知都没有!

看着傅玄邈的表情他就知道,傅玄邈刚刚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丁点不觉理亏。

无耻到这种程度,他李鹜甘拜下风。

“先帝早就想解除婚约,只是宫变发生在前;陛下也想解除婚约,只是大权旁落在先;越国公主也不愿嫁你,从一开始她就认出你不是好人!白家更是——连退婚书都送出来了,谁让你他娘的不做人!少拉扯旁人了,老子把话放在这儿,这场婚事,至始至终都是你一人在强求!”

李鹜掷地有声,神色坚定无畏,连震天响的大雨也没能淹没他的声音。

傅玄邈虽然安坐马车之中,不受风雨所摧,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是你们蛊惑了她。”他垂下眼,轻声道,像是自言自语。

“你少他娘的自欺欺人了!”

“是你们骗了她。”傅玄邈抬起眼,冰冷的目光直指雨中的李鹜。

“公子!”

傅玄邈抬手挡开燕回,低头走出了车厢。

大雨倾盆而下,转瞬便湿透了他的宽衣大袖。雨水顺着他的袖角不断滴落。苍白手背上三点朱砂般的伤痕,在雨水洗刷下愈发触目惊心。

“只要你死了,事情自然就会重回正轨。”他说。

“做你爹的春秋大梦!”李鹜怒道。

傅玄邈看着李鹜眼中怒色,缓缓道:

“从金带阁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有不甘人下的野心。可惜,你的野心被私情拖累,始终得不到伸展。瞻前顾后,左右顾及,就是你失败的最大原因。”

“……我早该杀了你。”他说,“若是当日在金带阁就杀了你,今日种种,便不会发生。”

“错——”李鹜说,“即便你杀光天下人,沈珠曦也不会爱上你。”

傅玄邈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那层完美高洁的贵公子假面,正在从他脸上寸寸剥落。

“住口——”阴冷的声音从傅玄邈的唇缝中挤出,“你不配提起公主名讳。”

“……论才智,公主天资聪慧,过目不忘,论德容,公主天香国色,兰心蕙性。论才智,论德容——普天之下,无人可与公主比肩。不爱我……”他恍若游魂,轻声说,“也是理所应当。”

“大错特错。”李鹜一脸自信道,“这个能与公主比肩的人,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

傅玄邈拧了拧嘴唇,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就凭你?”

“老子以前是不配——”李鹜挺着胸膛,坦然地和傅玄邈对视着,“所以老子想方设法变成配得上她的人——而不是自己知道自己是条土狗,所以先一步咬死她身边所有敢接近她的人!”

“你不准她打扮好看,不准她外出交友,不准她对外界心生向往——不就是因为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李鹜毫不留情,大声道,“你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想尽一切办法遮掩她的光辉,一个大男人做事肮脏到这种地步,你还算什么男人?!老子骂你是狗——狗都要委屈得汪汪起来!”

“你——”

傅玄邈的脸色彻底变了,磅礴的杀意正从那张极度难看的面容下浮出。

“那就试试吧……”他一字一顿道,“等我把你杀了,自然就知道谁对谁错。动手,拿下这群逆贼!”

傅玄邈一声令下,所有傅家军一齐动了起来。李鹜也沉下声,喊了句“动手”,两方军士立即冲作一团,激烈的厮杀声一时盖过了雨声。

李鹜的目标只有一人,傅玄邈的目标也只有一人。

一剑一刀重重地碰撞到一起,发出响亮的铛铛声,黑色皂靴和圆头高靿靴各退一步,溅起雨帘一层。

傅玄邈虽身在文职,但他带兵打仗数年,再加上寒来暑往从未松懈过武艺的锻炼,无论是力道还是技巧,都非一般人可以比拟。

这第一刀,两人都没使上全力,但两人都感受到了对方武器上传来的不可小觑的压力。

“我问你……”李鹜压迫的目光紧紧盯着傅玄邈,“你把燕皇怎么样了?”

“不是我把陛下怎么样了,而是你把陛下怎么样了。”傅玄邈说,“今夜之后,全天下都会知道,陛下在前往扬州的路上,死于千里刺杀的李鹜之手。君都没有了……你的清君侧之名,还用得下去吗?”

李鹜脸色凝重,咬牙道:“……你连皇帝也敢杀?”

“傅氏一族对大燕忠心耿耿,我是傅氏嫡支唯一在世之人,又怎会对陛下不利?”傅玄邈说,“我说过了,今夜之后,全天下都会知道,陛下死在你的手上。”

互相施压的刀剑在半空中颤动,谁也不愿让步。

“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想没想过失败之后,家人也要跟你一起陪葬?”李鹜盯着他的眼睛。

傅玄邈有一瞬晃神。

李鹜趁此机会,猛地将刀下压,傅玄邈手中的剑在快接近面颊的时候才堪堪止住。

他回过神来,阴冷仇恨的目光落在李鹜脸上。

“……殿下手中玉珏,从何而来?”

李鹜咧嘴一笑:“公主的宝贝多得数不清,老子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等我拿下你,自然就清楚了。”

“这就不能如你的愿了。”李鹜眼神扫向湍急的河流,视野尽头处,三艘柳叶般的船只正破开雨帘,飞快地顺水而下。青凤的旗帜,不畏风雨,傲立船头。

傅玄邈霎时明白了李鹜只带了数百人就敢来和他叫阵的底气。

唯有顺风顺水的帆船能比矫健的马蹄更快!

傅玄邈不再同李鹜废话,率先收回对峙的长剑,躲过砍来的刀刃后,立即朝着李鹜发出了凌厉的攻击。

.

李鹜一边防守,一边往河边退去。

所有皮甲兵都在尽力朝河边靠拢。

白戎灵手无缚鸡之力,早就十分有自觉地退到了大后方,以防被人逮去威胁李鹜。他一边紧张地观望局势,一边频频回头往上游看去,祈祷着这三艘救命船只能够开得再快一些,更快一些。

风雨加持,那三艘船一眨眼的功夫就靠拢了河边。

“上船!快!快!”冬靡霁躲在船舱里大声喊道,傅家军朝船只射来的箭矢混合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形成新的雨幕,叮叮当当落在船上。

靠近船只的青凤军冒着箭雨陆续登船,时不时有人中箭落入水中,发出一声惨叫。

李鹜和李鹍死守着外围,让其他人先行登船。

“别管其他人,今日不论如何,都要拿下刺杀陛下的这两个刺客!”

傅玄邈一声怒喝,李鹜和李鹍的压力倍增。不知何处探出的一把刀,划在了李鹜手上,割开了他的皮甲和下方的衣裳,一条鲜艳的红线立即涌了出来。

李鹍见状大怒,咆哮一声,手中流星锤哐当一声敲开了偷袭李鹜的那名小兵的头颅。白的花的溅了一地,也弄脏了李鹍手中的流星锤。他看也不看,冲向敌阵的同时,用力甩出手中的流星锤,一边怒吼,一边挥舞起来。

无数惨叫响起,血肉纷飞!傅家军如镰刀下的杂草,毫无还手之力地倒了一片。

“你的对手是我!”蹲下身护着头的燕回朝着李鹍冲了上去。

李鹍被燕回缠住,傅家军这才有了反击的机会。他们冲着正在登船的青凤军射去箭雨,努力阻挠着青凤军登船逃离。李鹜则又和傅玄邈缠斗到了一起,几十下你来我往的攻防之后,李鹜突破傅玄邈的防守,一刀砍中了他的右肩。

“公子!”燕回忍不住叫了一声。

“雕儿,上船!”

燕回虽武力高强,能够和力大无穷的李鹍斗得不分上下,但眼角余光里瞥见的这一幕让他分心,随之迎来的就是窝心一脚。

燕回在半空喷出一口鲜血,接着重重倒在泥泞里,动弹不得地看着李鹍的背影飞快跃上了船。

“……他走得了,你走得了吗?”

傅玄邈面无表情,手握长剑再次朝他攻来,鲜血沿着他的右肩一直往下,从他袖口滴落的雨水,落进水泊后散开层层红色涟漪。

李鹜忽然一笑:“老子命贱,用来换天下第一公子的命,值了。”

他对傅玄邈刺来的剑视若无物,手中长刀径直向着傅玄邈的脖颈砍去。

一个瞄准心窝,一个看准脖颈。

赌的就是敢不敢同归于尽。

在冰冷刀刃即将触及温热脖颈的最后一刻,傅玄邈脸色变了,他匆忙回防,后退数步想要躲开这致命一刀。也就是同时,李鹜毫不犹豫转身冲向邻近一名傅家军的轻骑。

糟了!

等傅玄邈回过神来,李鹜已经扯下了原本的骑手,自己坐在了骏马上边。

“驾!”李鹜用力一夹马腹,这匹肥壮的骏马便如离弦之箭冲出了傅玄邈手中长剑的攻击范围。

“弓兵!”傅玄邈厉声道,“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一支支在大雨中歪七扭八的箭朝着李鹜射了过去,也不知射中没有,李鹜的身影逐渐隐入大雨。

眼见三艘小船也借着风雨之便,迅雷一般消失在河边,傅玄邈的目光定在了李鹜夺马而逃的方向。

“追!”

第282章

激烈的雨势让追踪更加困难。

细密连绵的大雨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笼罩住森罗万象。林间游荡的风到了马上,突然暴烈起来,刀子一般穿刺在每个人的衣袖之中。

傅玄邈率领数十名训练有素的亲兵沿着泥泞中残留的马蹄印一路追赶。

泥水在一群飞扬的马蹄间荡起。

到了一个岔路口的时候,马蹄印忽然消失了。

傅玄邈勒紧缰绳, 抿着唇停了下来。

两名亲兵迅速下马查探, 剩下的则和傅玄邈一样, 留在马上。他们的视线, 除了警惕地搜寻四周外,还频频停留在傅玄邈受伤的右肩。

鲜血浸染青色衣裳, 又被雨水稀释,呈现出宛如熟桃子刚刚开始腐烂的黑红色。

淡红色的雨水,顺着傅玄邈大袖里苍白的指骨滴落下来。他握着缰绳, 面色冷硬,对下属小心翼翼的关心闻若未闻。

今夜, 他一定要让李鹜命丧于此。

“大人, 脚步到这里就消失了……”探查马蹄印的两名亲兵快步跑了回来。

傅玄邈抬起眼眸,顺着中间的那条道路望了出去, 雨水击打着他纤长乌黑的睫毛。

“……李鹜要逃,必然是往树林密布的小路而去,这三条路, 一条平坦开阔, 两条杂草丛生。狭窄的小路其一通向燕子山,其一通向祟文镇,李鹜要想返回扬州, 必须经过祟文镇。”

傅玄邈神色沉着,缓缓道:

“若想完全毁灭足迹,只能一边让马匹前进, 一边倒坐在马身上毁灭马蹄留下的足印。如此,速度便不会太快,为了不被我们追上,也不可能一直如此。”

“往前扩大搜索范围,不出一里,必会有马蹄印重新出现。”

又有一名亲兵下马,加上之前的两名亲兵,三名亲兵各负责一条道路,仔仔细细地搜罗着新范围内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