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亦再抬眼时笑已淡了,他视线慢慢扫过戏台上的每个人。

人人义愤填膺,大概都觉得昆曲这种阳春白雪的艺术唱给他这么一个不懂欣赏的人已经是糟蹋了,竟然还要被他这样嘲讽玷污。

简直人神共愤。

可“小观音”却不愤。

唐亦的目光停下,定格在林青鸦身上。

她好像没听见他那句针对她的话,依旧是那样惊艳的身段静静站在那儿,两截水袖,一缎长发,眉眼胜画的端方清雅。

当年她师父说,真正的绝代名伶只需往台上一站,不言不笑也能写尽一时风流。

那会儿他嗤之以鼻,如今却将信了。

可这风流不是他的。

唐亦颈前的疤又猛地疼了下。他像是跟着那疼劲一抽,握起指骨,声音比方才更哑——

“回来。”

台上一寂。

无人做声,大狼狗迟疑地撑起前肢,望向台下自己的主人。

唐亦低下眼,颧骨轻颤,下颌线绷得凌厉,像能割伤人。

微卷的发垂遮了他眉眼情绪,只听他哑着嗓音又重复一遍:“我叫你回来。”

林青鸦恍惚了下。

有一两秒,望着台下西装革履清俊挺拔的青年,她突然想起和这个疯子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把她抵在练功房大片的落地镜前,汗湿了他微卷的黑发,贴在冷白额角,他面色潮红,薄唇翕张,声音低哑地覆在她耳边,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带着近病态的占有欲,紧紧噙着她的身影。

那双眼眸太黑、太湿,他仿佛要哭了,一遍一遍着了魔似的喊她青鸦,又红着眼尾去吻她鬓角,哑着声问:“你还想我怎么做,跪下来求你够不够……好不好?”

林青鸦忘了她如何答的。

但想来结果一样。

林青鸦垂眼,在心底轻轻叹了声。叠起的水袖缓缓抛了,她没有等他说到第三遍,转身往帷幕后的台下走。

站在她腿旁的大狼狗急了,喉咙里刚呜咽两声要跟上去——

“回、来!”

暴怒如雷的声音突然炸响,惊得台上剧团众人同时一哆嗦。

只有那道淡粉色刺绣戏服的背影,她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过,甚至不忘持着下台的步子身段,袅袅落了幕。

大狼狗最后不舍地望去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下了台,回到唐亦身边。

它站住,仰头拿黑溜溜的狗眼瞅了男人一会儿,过去在唐亦腿边蹭了蹭。

唐亦一顿,没表情地俯下身。

负责人站在几米远外不敢靠近,他都怕这疯子在疯头上能活活掐死那只惹他这样暴怒的狗。

但唐亦没有,他只是很轻很慢地,在狗脑袋上抚了一把,然后笑了。

“你都可怜我,是不是?”

“……”

说了一句只有狗听得到的话,自然没人回答。唐亦起身,再没看那台上一眼。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剧场后台。

等向华颂对林青鸦的关怀慰问一结束,白思思就立刻冲上前。

“刚才吓死我了角儿,他们再不放你下来,我就真的要报警了!”

“没事。”

“这哪还能叫没事?”白思思追着林青鸦跟进更衣室,急得声音都抖了,“那个唐亦真是个疯的,不对,简直脑子有问题,明明是他自己的狗管不好,干嘛把火都撒您身上——您真没伤着吓着?”

林青鸦解环扣的手指一停。

须臾后,她在镜前垂着眼,声音轻和:“有些人生来坎坷,一路走来已经不易,如果不是野狗似的性子,未必活得过……”

话音中途消止了。

白思思听得云里雾里。

林青鸦断了话,那就是怎么也不可能再继续说的。

白思思也没指望,惊魂甫定地帮林青鸦解盘扣:“唐亦可是唐家的太子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怎么有人敢叫他不好过?依我看,多半是他从小被人惯坏了,所以才惯出这么个疯——”

“思思。”

还是浅淡温和的声线,不过白思思已经觉出语气里的差异,立刻住了嘴。

可惜晚了。

“我们说好的?”

林青鸦解了褙子长裙,放进白思思手里。

白思思的手被压得一沉,脑袋也低下去了,声音丧气:“背后不可论人非。”

“嗯。”

“对不起角儿,我错了。”

“那要怎么做?”

“唔,知错就改行不行?”白思思偷偷抬眼窥上去。

林青鸦淡着笑,却摇头:“不能总宽纵你。”

白思思顿时苦下脸:“知道了,那我背个短点的成不成?”

“好,”林青鸦换上来时外套,走到帘边,才在白思思期盼目光下淡淡一笑,“《长生殿》的全套戏本,一个月。”

白思思:“?”

林青鸦挑帘而出,身后追来一声惨嚎:“角儿!《长生殿》那可有五十多出呢!一年我也背不完啊!!”

“……”

剧团里这会儿正人心惶惶。

唐亦戏都没听就暴怒离场,接下来成汤集团的态度显然不容乐观。老实些的在忧愁剧团未来路途,心思活的则早就开始盘算自己的下家了。

林青鸦去了团长办公室。

向华颂同样愁容满面,见林青鸦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今天真是辛苦你了青鸦,本来都不该劳你出面,结果还遇上了这种事,唉。”

“向叔见外了。”

林青鸦不喜欢多言和客套,随向华颂坐到沙发上后,她从随身拎来的纸袋里拿出几份文件资料。

向华颂茫然接过:“这是?”

“我请朋友调查了适合剧团新址的用地,这些是几处的基本资料,带来请您过目一遍。”

向华颂翻看文件,又惊喜又忧虑:“地方都是好地方,但团里这段时间的资金,恐怕连第一年的租费都……”

“起始资金这方面,我来解决。”

向华颂一愣,回过神立刻摇头:“这怎么行!你愿意来我们这个小剧团里已经是委屈了,怎么还能让你出钱?”

“向叔,”林青鸦声线轻和,“我只是帮剧团度过眼下难关,这部分资金可以算作借款,将来剧团发展些,再还我就好。”

“可……”

一番言语后,林青鸦终于说服了向华颂。

“不过,选址、合同敲定和剧团新址装潢还需要时间,初步估计是三到六个月。”

向华颂应下:“我和成汤集团那边尽量争取——你已经为团里做了这么多事情,我这做团长的更不能再自怨自艾、固步不前了!”

“嗯,那这件事交给团里。我就不打扰您了。”

林青鸦从沙发上起身,在向华颂的陪同下出了办公室。

有了未来剧团新址的保障,向华颂看起来底气足了不少:“等成汤集团有了明确进展,我第一时间给你——”

向华颂顿了下,疑问:“青鸦,你还没有用手机的习惯是吧?”

“您可以邮件……”林青鸦停住,淡淡一笑,“按来之前的方式,您联系思思就好。”

“行,那这么定了。你这就直接回去吗?”

“我去练功房,看看团里的孩子。”

“好好……”

对安生几个孩子逐一做过指导后,林青鸦才从剧团里出来,此时外边天已经黑了。

白思思跟在旁边,困得直打瞌睡:“角儿,您这也太敬业了,就是苦了那几个孩子了——哪有上课上这么晚的啊?”

“在梨园里,这是最基本的。”

“啊?您小时候也这样,一练一下午啊?”

林青鸦想了想,摇头。

白思思松下这口气:“我就说。”

“母亲教我严苛,没有上午、下午的时间概念。”

“?”白思思结巴,“那靠什么上、上下课?”

“她满意,”林青鸦说,“或者我脱力倒下。”

白思思:“??”

白思思呆在原地好几秒才回神,加快几步追上去:“那那后来呢,我记得角儿您十几岁专程去过古镇,拜了昆曲大师俞见恩为师,还那么辛苦吗?”

“习惯了,古镇上诸多不便,练功房只有老师家的那处可去。”林青鸦撩起眼,望着相近月色,浅笑了下,“经常夜里九点十点才从练功房出来,返回住处。”

白思思表情严肃:“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可是很危险的——看来那古镇治安还不错。”

“不太好。镇上有群坏孩子。”

“啊??”

白思思刚遥控开了车锁,回头。

她清楚林青鸦的脾性,能从她家角儿那儿听见个“坏”字,那这群孩子就必然不是普通的顽劣调皮的程度了。

林青鸦没说话,拉开副驾车门。

路灯灯火修得她轮廓温柔,她侧身望向夜色深处那一眼里,晃着鲜有的明亮而浓烈的情绪。

但到底没说出口——

琳琅古镇治安一般,但在那儿,林青鸦未受过任何伤害。

因为最凶的那个疯子少年总是跟在她身后,不论多晚,风雨无阻。而那时候古镇上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了那个来镇上拜师的玉琢似的小姑娘,疯子命都可以不要。

“砰。”

林青鸦晃了下神,回眸,原来是白思思上车的动静。

“我直接送您回家?”

“好。”

车尾灯亮起。带着一点排放管外迅速冷凝的雾气,车开了出去,涌进北城熙攘来往的车流里。

她们身后路边。

一辆黑色轿车从日上中天就停在这儿了,到此时夜幕四合,车流来往,独它分毫未动过。

驾驶座上戴着细框眼镜的男人微侧回头。

“唐总,林小姐离开了。”

“……”

寂然半晌。

淹没在黑暗里的后排传来一截梦游似的低声:“我前几天看了一遍《西游记》。”

话题转得突兀。

成汤集团和副总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唐疯子的风格一如外号,从来不可捉摸。如果说唯一接得住的,那大概只有他们副总特助,程仞了。

程仞也没懂这一句,但不妨碍他听下去。

唐亦慢慢撑起身,靠着椅背,他侧过眸子,没情绪地望着车窗外的灯火如幕。

声音也低哑,凉冰冰的。

“看完以后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只猴子。”

“然后呢。”

唐亦仰进座椅里,阖眼:“然后我发现,这世上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可原来观音最狠心。”

“他给你上紧箍咒了?”

“不,她不给我。”

“嗯?”

“我怎么求她,她都不给我。”

“……”

程仞失语。

唐亦笑起来,像欢愉又痛苦。

笑着笑着,他抬起手,慢慢扣住了眼。

再抑不住那两字颤栗,如透骨——

“青鸦。”

第5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

乌云蔽日,暴雨倾城。

琳琅古镇里人烟稀稀,一栋栋低矮的房屋矗立在雨中,像静默的武士。屋檐下水流成注,通往镇里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被雨水沥出幽暗的青。

正对着镇子入口的石桥,与整个古镇格格不入的现代风格黑色轿车停在桥外的一头。

车内,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上,背影像被窗外的雨晕开。

懊恼的声音模糊传回来。

“这里信号不好……”

“等很久了,我还要回去确定芳景小姐后天的演出戏服呢,你快些联系镇上那边……”

“小小姐?她当然在车里,就在我——青鸦?外面还下着雨呢,你要去哪儿??”

“……”

后座的车门不知何时被一只白弱细瘦的手推开了,十岁出头的女孩撑着伞安静地下车,走进雨中。

古镇不比大城市,石板路间的缝隙里都是藏纳的淤泥,被雨水一冲,再溅起,把女孩一双雪白的鞋子点上斑驳不一的痕迹。

林青鸦却好像没注意。

她用细白的手握着伞,一步一步跨过石桥。古镇掩在雨幕后的一切在她眼前渐渐清晰。

她终于看清楚了——

石桥旁那座井篷子下,被按进涨到井口的水里的,果真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

几个作恶的男孩在旁边笑。

“他怎么不还手了,今天这么听话啊?”

“还抱着那破盒子干嘛,你外婆都烧成灰啦,抱着不撒手她也回不来了哈哈哈……”

“杂种,呸!我看以后还有谁能护着你!”

“淹死他!”

“爽不爽?啊?”

“我妈说了,他和他妈都晦气,不能让他在镇上待!他外婆就是被他和他妈气死的!”

“……”

远比这盛夏的暴雨来得更凶烈也更冰冷的“童言”里,孩子死死抱着手里的盒子,被不知道第多少次按进水里,然后松出。每一次他都狼狈地趴在井边,在笑声中撕心裂肺地咳。

那些孩子玩得起劲,轮流往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按他,边笑边骂,直到闹累了,才在镇内不知谁家传回来的一声吆喝里哄然散去。

只剩那个孩子闭着眼靠在井边,满身狼狈,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雨里,林青鸦静默地走下石桥的最后一节。踩上土地那一瞬,泥浆涌上,给雪白的鞋袜抹上污浊。

她没低头,走过去。

井篷子还有些漏雨。

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低垂着头,黑色的发湿透了,微打着卷儿贴在额角。他皮肤苍白,像不见天日的那种,也没一丝血色。

林青鸦停下许久,他才很轻很慢地动了动。

沾着水滴的细密眼睫掀起来,露出一双乌黑、近冰冷的眼瞳。

他长了一张很薄的唇,轻轻一抿就是凌厉又讥讽的弧度,少年人的声音被水呛得低哑,拿路边的丧家野狗似的眼神望她。

“看什么?”

“……”

他冷冰冰地笑起来,扫过她那一身连着雪白兜帽的观音长帔,落回兜帽下女孩干净的脸上。

声音哑得颤栗,却仍笑着——

“哦,你也想上来爽一下?”

“……”

林青鸦依旧没说话。

她只是在那孩子冰冷又阴沉的目光下走近了。到最近处,她慢慢蹲下去,没有在乎雪白的长帔尾摆没入潮湿污脏的泥水里。

林青鸦拿出一条戏用的刺绣手绢,递向他。

少年没接,微微勾翘的眼尾扬起来望她。美则美矣,可惜眼神凶恶,像只路边随时要扑上来撕咬开她颈子的野犬。

林青鸦垂下眼,手跟着落下去——

手帕被女孩细白的、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指,按在那个被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的木盒上。

在少年僵住的眼神里,她把那个溅上雨水污泥的骨灰盒,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雪白帕子上,开出一两朵灰色的花。

“林青鸦。”

“——”

林青鸦手指一僵。

认知被陡然抽离这具十二岁的身体,她清晰地想起:至少在这里,这个孩子还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不等林青鸦再抬头去看那个孩子,黑暗笼罩下来。

在意识的最后一点清醒里,某个低哑的、笑得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记忆的角落追出来——

【你杀了我吧,青鸦。】

“叮铃铃!”

“——”

林青鸦蓦然惊醒。

卧房昏暗。

只有窗帘的缝隙处透着几丝光亮,盈盈地落在地板上。

座机的电话铃声还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林青鸦侧身接起,听话筒里传出对方焦急的声音。

“林小姐,您母亲今早的情绪状态不太好,能麻烦您过来一趟吗?”

“……好。”

凌晨五点多,北城的路上也正空旷。林青鸦只能用住处的座机电话,拎了睡梦里的白思思出来。

白·苦力工·思思打着呵欠,开车送林青鸦去了北城城郊一家疗养院里。

林青鸦独自上到顶楼最东边那间单人病房,她进去时,林芳景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屋里的灯暗着,只开了门旁的一盏,女人侧背对着房门,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轮椅里,腿上盖着条刺绣花毯,安安静静地眺着窗外。

天边太阳将起未起,天际线被拉出一段圆弧的白,一线艳丽的红压在云下,金色跃跃欲出。

这样遥远宏大的景,更衬得轮椅里那道身影瘦小、孑然。

像是随时都会被尚未消褪的夜色吞没。

“林小姐,你来了啊。”

“……”

房内声音忽作,林青鸦一垂眼,压下眼底涌起的潮意和情绪。负责照顾林芳景的护工拿着暖水瓶走到她面前,放轻声音。

“她刚平静下来,这会儿不理人的。林小姐,我们出去说吧?”

“嗯。”

林青鸦看向窗前的女人背影。林芳景像没有察觉她的到来,不曾回过头。

林青鸦垂了眼,踏出病房。

长廊寂静清冷。

林青鸦走去护工身旁,主动问:“杜阿姨,今早发生什么了?”

“唉,怪我。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你母亲说睡不着,要起来看电视,我给她打开以后去了洗手间。结果还没出来,就听见她在屋里闹起来了。”

“是为什么事?”

“我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个电视里在放一个节目,”护工露出歉意,“节目里就有你跟我说的,那个不能叫您母亲听见名字的虞,虞什么来着……”

林青鸦眼帘一压。

“虞瑶。”

“哎对,就她!”

护工还想自责几句,却在后知后觉从那两字里听出的情绪中卡住了。她迟疑抬头,看向身前。

不是她的错觉。

站在半明半昧的长廊晨光里,那个素来清雅得叫人察觉不出情绪的林家小姐,眉眼间分明浸起冰雪似的凉意。

护工纠结了下,还是没忍住小心地轻声问:“林小姐,这个虞瑶和您家,是个什么关系?”

“没什么,”林青鸦回神,淡淡起眼,“故人而已。”

“哦……”

护工没再追问下去。

尽管林芳景对女儿的到来毫无知觉,林青鸦依旧在病房里陪着她用过早餐,又待了很久。

直到临近中午,白思思的身影出现在病房外。

可能是有什么急事,白思思跟只松鼠似的在玻璃外面上蹿下跳,惹起了林青鸦的注意。

林青鸦看过时间,起身和母亲作别:“妈,我先走了。”

“……”

林芳景好像没有听到,也不回应,自顾自地低声念着什么。

林青鸦习以为常。她和护工交待几句后,转身向外走去。直到病房的门被关合的那一秒,林青鸦听见了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