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长地远魂飞苦


“慌张什么?你慢慢说来!”花园的一角上,苍柏掩翠,修竹生风。一位白袍公子左手持着书卷,右手背在身后,从石桌后大步走出,在一个老苍头面前站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老苍头满面伤疤,相貌丑陋,抬起衣袖擦擦额上冷汗,屈着身子道:“是,是。公子爷,宁小姐出事啦!”
那白袍公子双目中满是惊异,一把扯住老苍头的手腕,沉声道:“怎么?”老苍头道:“小的按老夫人吩咐,去绸缎铺采办,路过宁府,往他们家里瞅了一眼,见里面的人慌慌张张的,神色异常,正觉得奇怪,碰上宁府一个姓葛的老家人。小的和他比较熟,当即便叫他。他出来悄悄对我说,宁小姐……她……自尽了……”
“啪”的一声,白袍公子手里的书卷落在地上,人也晃了一晃。老苍头赶紧扶住,慌道:“小的该死,不该告诉您呀!”
白袍公子呆了好久,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怔怔地笑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果然没看错她,这个宁若!”老苍头见公子神情怪异,心下凄惶,小声道:“公子!”
白袍公子叹了口气,双眼慢慢转动,像是将园子里的花草树木细细看了一遍,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低声吟道:“君若为情苦,便知花萧瑟。一腔怜惜意,秋深无处着!”突然间“哈哈哈”大笑三声,直挺挺地躺到地上昏死了过去。慌得那老苍头哭叫道:“公子!公子!来人哪……”一阵轻风吹来,地上的书卷连连翻动,惊得两只觅花的蝴蝶仓皇飞去。

祁景素醒来之时,只觉得头痛欲裂,模模糊糊看到数粒光点,接着几张面孔渐渐清晰。一个中年妇人神情关切,欢喜而又悲伤地道:“好了!好了!素儿,你终于醒过来啦!”
祁景素叫了一声“娘”,忽然想起什么,腾地从床上坐起,叫道:“宁若,宁若!我要去看她!”说着,慌忙下床,趿了鞋子,便要出门。几名家人刚要阻拦,祁景素双手挥处,早将几人震得跌倒,大叫道:“谁也别拦我,我要去看她!”
祁夫人跟着追出来,高声叫道:“素儿,站住!”祁景素道:“我要去见她!”他这话刚出口,忽听身后“咚”的一声,接着众人惊呼:“夫人!夫人!”祁景素急忙转身,却见祁夫人摔倒在地,慌得忙抢上去,俯身搀扶,见母亲额头已擦破一块皮,不由惊道:“娘!”
祁夫人抓住儿子衣襟,泪花闪动,哀求道:“素儿,你的心思,娘全明白。娘求你,千万不能去看宁小姐!”
祁景素泪流满面,摇头不答。祁夫人大声道:“好,你不听娘的,娘给你跪下!”祁景素大惊,在祁夫人双膝落地之前,一把托住,“扑通”一声,抢着给母亲跪下了,哑着嗓子道:“儿听娘的,儿……不去看她!”说罢身子一晃,又晕了过去。祁夫人一把抱住儿子,哭道:“素儿,我的素儿!我苦命的素儿呀!”丫环红梅眼尖,叫道:“老夫人,公子吐血了!”祁夫人心痛欲碎,凄声催促道:“快请郎中!”
祁景素再次醒来,便似一个木头人一般,不言不动,也不流泪,只呆呆地看着房顶。祁夫人亲自熬药侍候。祁景素倒也听话,药来了就喝,喝完了就躺下,依然直勾勾地看着房顶。祁夫人心里叹息,知道这儿子从来都深明事理,眼前这事难过几日,自会释怀的,于是便好言安慰。到了掌灯时分,祁夫人叹息一会儿,自回房歇息,嘱咐老苍头小心看护:“别让他偷偷跑到宁府闹出大乱子来。”老苍头答应,这一夜没敢睡觉,立在公子屋门前,听他前半夜叹息了几声,后半夜冷笑了几声,除此之外,倒是一夜无事。
第二日一早,老苍头叩开公子房门,却见祁景素早已起床,神情如常,只是比昨日瘦了一圈,愈发显得清俊。他向老苍头要水洗脸,表情不愠不笑,一如平日。而后他取了剑,到后园之中,霍霍霍地练起剑来。
祁家三代都是本朝重将,祁景素的曾祖父祁彪声、祖父祁拓业、父亲祁继宗,都战死在疆场上。朝廷念祁家忠勇,封为世袭忠勇公。然而不过十几年,朝廷就换了三个皇帝,对祁家是一位比一位冷淡。祁家早没有往昔的风光,但祖上的功夫传到祁景素手里,却比以往更强了。祁夫人曾说过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不过看了几本祖上的武功图谱,就练得比他父亲还要强。祁景素却自知只对剑术颇有领悟,至于祁家盛名在外的枪法、马上枪法,已经远远不如祖上了。
此时祁景素长剑在手,光华闪动,一式式娴熟美妙,灵动之极。舞到妙处,他身形一掠,飞将起来,一声清啸,蹿上一株古柏,但见剑光将他的身形裹住,从繁枝密叶中穿过,簌簌簌一阵轻响,柏叶纷纷飘落。祁景素于叶雨中飘然落地,静静立于树下,白袍清新,竟然未教一片树叶落在身上。他缓缓举剑,将剑尖幻成一团灿亮的银花,最后落下的一片针叶被一根根划断,剑停下来时,那叶针在剑身上排成一个“宁”字。老苍头看得目眩神摇,情不自禁击掌赞道:“好一招‘攸来忽去’!”他一言既出,先自吓得醒悟过来,却哪里还来得及自掩其口?
祁景素没有动,只淡淡道:“你认得这招叫‘悠来忽去’?”
老苍头心里自责,想了一想,陪笑道:“我常常看少爷练剑,说起来少爷年幼时,那蹲马步打倒立的入门功夫,还是我老苍头教的哩,小的自然是认得少爷的剑法喽!”祁景素剑尖一抖,那个柏针组成的“宁”字飞溅出去,刷的长剑回鞘,笑吟吟转过身来,说道:“老岳,我想听听当年你跟着我爹爹打仗的事,你能不能对我讲讲?”
老苍头身子一抖,陪笑道:“少爷笑话我了,小的哪里有福气跟着祁侯爷打仗,这……这可全然不懂了。而且小的也不叫老月,什么老月小月,月亮还分老少吗?”嘿嘿干笑几声,便要转身离去。
祁景素身形一晃,已挡在他身前。老苍头蹿了几蹿,祁景素总是微微一动,便将他挡住。老苍头叹道:“罢了,罢了。公子既然怪罪老仆,老仆任凭处置。”说完跪倒在地,垂头不语。
祁景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忽然开口:“岳铮,我知道你祖上便是大宋时名将岳武穆岳爷爷,你何必还要再装下去。你起来吧!”
老苍头“啊”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祁景素,却见他似笑非笑,唇角挂着一丝无奈,一丝冷酷,还有一丝嘲讽。老苍头双目中闪过一层痛苦之色,沉声道:“公子,你何必要这么聪明?”祁景素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若是聪明,怎会十几年来一直相信你是一个普通的老家人?岳大叔,你告诉我,当年我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就在老苍头迟疑站起的一刻,祁景素“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岳铮“啊呀”一声:“公子,这如何使得,这岂不是要活活折煞小人了吗!”他沉吟一会,忽然下了决心似的道,“走,我带你去见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