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梦魂不到关山难


屋里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然而在这凝固之中,却酝酿着火山即将喷发的沸腾之势。所有的丫环、家人全被支出去了。正中宽大的椅子上坐着祁夫人,门口肃立着岳铮,祁景素跪在母亲座前,眼睛望着椅脚,只见上面的红漆,已经变得发暗了。
“你起来吧,我告诉你。”终于,祁夫人叹息着开口了,拉着祁景素的右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眼中满是怜惜,然后对岳铮道,“岳大哥,您也坐下呀!”老苍头似有些意外,然而也便坐了。祁夫人想了一想,微微一笑,说道:“素儿,假使宁若不是这等有气节的孩子,也许倒对你有好处,然而她偏偏是这么一个好孩子。唉,素儿,这都是命。”
祁景素不知为什么想要掉泪了。祁夫人接着道:“你的爹爹祁继宗是世上最了不起的英雄,不但武功天下无敌,而且人也聪明。当年无论是北方的胡狄,还是南方的蛮夷,提起你爹爹来,都怕得厉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玉面老虎’。这意思是说他长得英俊文气,但跟他打起仗来,那只有送命的份。那个时候,天朝的大敌就是胡狄跟蛮夷,北胡南蛮,屡屡犯边,皇上就让你爹爹去征讨。今年去北疆,过两年又是南疆,不停地调防,因为天朝只有一个祁继宗,却有两个敌人。然而你爹爹从来都是副将军,大将军呢,他可没福分当上。”
祁景素有些不解,抬眼望着母亲。祁夫人道:“大将军,是由皇上亲信的人来当的,或者是皇子,或者是皇亲国戚。皇上信任他们,就把你爹爹派给他们当副将军。大将军稳坐中军帐,由你爹爹部署军务、冲锋陷阵。”祁景素不自禁怒道:“这算什么呢?爹爹难道没有怨言吗?”
祁夫人叹道:“你爹爹从来就没有过怨言。他只是忧虑,担心自己让主帅嫉妒,暗中生事,见疑于朝廷,以致被撤换甚至陷害,那么边疆的强敌就会更加肆虐。”祁景素喉头动了一动,却没有说什么。
祁夫人道:“然而,祸事还是来了。那是十六年前,北国的将军哈迷朗特带着十万大军进犯天朝边境。哈迷朗特听说你爹爹驻守天极城,不敢相攻,便攻打离天极城三百六十里的天虎关。天虎关只有四千兵马把守。那个守关的将军,叫做什么来着?”
岳铮恨恨地道:“叫张奉运!”祁夫人道:“对啦!这张奉运胆子很小,又没什么本事,见敌国大军忽然攻到,吓得六神无主,便要弃关逃命。他手下一名弁将仗义执言,痛斥主将的懦弱行径,那张奉运竟下令绑了这位弁将,要军法处置。后来经手下众副将、幕僚苦劝,张奉运这才免其一死,但给他拨了三百名士兵,要他出关迎战。”祁景素嗯了一声,叹道:“他还是要这位弁将死,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已。”
祁夫人点头道:“素儿,你能这样见事,也不枉……不枉你爹爹对你的一片苦心了。”眼圈一红,哑着嗓子道,“岳大哥,你来接着说吧!”
祁景素望了岳铮一眼,皱眉思索。祁夫人道:“素儿,你猜得对,那位弁将,便是岳铮岳大哥。”
祁景素看了一眼这位从小便见惯的老家人,满面钦佩之色,道:“那么岳大叔又怎么会到我们家当一名家人?这岂不是太委屈他了吗?”
岳铮神情很是激动,动容道:“公子,小的这条命是祁将军救的。祁将军于小的恩同再造。小的便是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祁将军大恩于万一。只可惜……可惜祁将军……”声音不由得哽咽了。祁夫人淡淡地道:“岳大哥,你说说那些往事就行了。”
岳铮道:“是。小的受张奉运这厮挤兑,憋了一肚子恶气,但知道说再多的话也没用,当即带了三百名平日最亲近的兵士,对他们说:‘我们自知,这一出关是有去无回,但大丈夫生在世上,只求战死疆场。你们有谁不想去的,说出来,我决不怪你们。’那三百名兵士竟无一人说不去,小的感激之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是预祭了。而后拾了长枪,上马开关,迎接敌军。敌人十万大军没有都到,只有前锋胡尔朵哥带着一万人马在城下叫阵。小的带着三百名士兵抱着必死之心,冲入敌阵,人人奋勇杀敌,居然将敌兵冲开了一个口子。然而毕竟只有三百人,如何济得了事,不过一刻,便被敌军砍杀殆尽。小的看那胡尔朵哥骑在马上得意洋洋的样子,当真恨得牙根发痒,便拼命向他冲去。那些拦截我的敌兵,死在我枪下的,也不知多少。”他想起当年热血往事,神情大变,哪里还像一个庸庸碌碌的老家人!祁景素听得又惊又佩,道:“岳大叔,你不可再自称小的,这岂不是令晚辈惭愧吗?”
岳铮道:“是,公子。但祁侯爷是盖世英雄,小的如何配称公子的长辈?”顿了一顿,接着道,“我身边的兵士一个个倒了下去,待我冲到离胡尔朵哥二十丈远时,跟着我的兄弟们,只剩下十几名了。我见事难遂愿,便挂枪摘弓,一箭向胡尔朵哥射去。我平时箭法还成,哪知这一箭却偏了,射在他的左肩上。胡尔朵哥大怒,令敌兵狠命截杀。转眼间,那十几名兄弟只剩下一名。那兄弟名唤何三子,已经多处受伤,让我冲出敌营,向天极城的宁大元帅报信。而后他在我马前疾奔,挥着大刀,拼命砍杀,对我说:‘小的多送你一程!’”说到这里,岳铮的泪珠滚落下来,续道,“我本来只想多杀几名敌军,但这何三子让我希望重燃,我跟在他身后连连放箭,敌人大军竟没将我们拦住。堪堪冲出敌阵,何三子伤重不支,被敌军打落下马。我当时连多看他一眼都来不及,箭射光了,就挥着长枪逢人便挑,竟然给我杀了出去。”
“到了天极城,天已经黑了,战马没到城门就死了。我拄着枪好不容易到了军营的元帅帐前,可恨那宁大帅正同美姬饮酒作乐,见我进去,很是不悦,听了我的话,便冷冷道:‘天虎关天堑,敌军哪里能攻得下来?再说,张奉运岂是临阵脱逃之辈?我看你八成是战败了,怕军法处置,却跑到我这里信口瞎说!’我后来才知道,张奉运是宁大帅的妻弟,他以为天虎关易守难攻,固若金汤,因此便让他小舅子当这安稳差使,坐享功成。他哪里知道他小舅子稀泥扶不上墙,见了敌军就想逃呢?我听了又急又怒,说话之间,不免难听了些,宁大帅发起脾气来,把我关在军牢里。”
祁景素听得心中大怒,却知道后面的事情必定更加要紧,给岳铮斟了一杯茶。岳铮接茶在手,接着道:“是祁侯爷救了我。他听到军士禀报,当即赶到军牢里,问我详情。我早听过侯爷的大名,将天虎关情形一五一十地向他讲了。祁侯爷命人解了我的捆绑。可我早就受伤多处,就算是解开绳索,也是走不了啦。侯爷命随军郎中给我敷了药,居然亲自背着我,来到元帅帐,再见宁大帅。”祁景素听他说到爹爹,一颗心怦怦而跳。
“祁侯爷先是和声细气,但宁大帅一口咬定我说的是假话,让祁侯爷动动脑子,不要听风就是雨。祁侯爷还是好言劝他,不管如何,发兵五千去看看便是。哪知那宁大帅突然发起脾气来,数落祁侯爷不知上下,言语极是难听。祁侯爷也有些生气,说道:‘你那个妻弟脓包得很,当日选派天虎关守将时,我就力争过,可你不采纳。今日若是天虎关失在他手里,敌军抄近就能进攻天州,进而兵发天都皇城,岂不要命?到时我们必定要舍了天极城奔援,敌军以逸待劳,可就麻烦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哇!’祁侯爷如此苦口婆心,可恨那宁大帅不但不听,反而端着元帅的架子,斥责侯爷。侯爷无计可施,便请带兵五千,发往天虎关探看究竟。”祁景素道:“宁大帅?这人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