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无名之火


鹰架是黄金铸成的。两边的吊钩饰以宝玉,横梁呈梅枝之型。只这一件东西,便值一户中等人家的全部家当。而现在,一只怪形的小鹰却不识相,怎么也不肯停到这黄金架上。一名锦袍汉子左臂抱着一个两岁多点的小男孩,右手挥动着一条细细的彩条鞭子,口中嘘嘘厉哨,那小鹰却愈发乱飞,苦于厅内门窗紧闭,不得途径自由冲天。
有言道“富玩鸟,穷耍猴”,此言非虚。鹰为鸟中之王,若非猎户人家,寻常人断乎不玩的。此物非肉不食,性情凶猛,不耐枯寂,若不经常遛放,往往会给活活闷死。因此玩鹰的,不仅要有钱,还得有闲工夫。同时具有这两样的,也并非罕见,但能以黄金梁、宝玉钩、银链系为鹰架的,在这昆仑山上,恐怕只此一人。此人便是昆仑派掌门人井一梁。
井一梁这年刚过四十七岁生日。他内功精湛,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要年轻很多,生得天庭饱满,双眉如叶,一双眼睛神光炯炯,紧抿的嘴唇常常带着一丝笑意,看起来既很温和,又很威严。满头乌发绾成一个道士髻,当真是少见的美男子。此时他穿着一袭江南素绸散袍,腰系玉带,更是举止闲适潇洒。他自二十岁起便成为昆仑派第一高手,此后步步坦途,至二十五岁被师尊命为掌门。武林之中,提起“两仪剑”井一梁来,无不钦佩羡慕,其声名之盛,只比正义盟盟主邢远程稍逊,至于比及“狂狮”楚张、“九头鹰”霍冷等辈,似乎又稍稍胜出半筹。
井一梁成婚虽早,却只有一个女儿,闺名井冠芳,十八岁那年招门下弟子江遇舟为婿。两年之后,喜得外孙,孩子生得白白胖胖,井一梁喜爱之极,亲取名为江不外。此时,江不外就坐着外公的左臂上,看外公挥鞭驱鹰,乐得咯咯直笑,又急得上下乱蹦,叫道:“爷爷,鸟鸟不听话,打死鸟鸟!”
井一梁笑道:“不打鸟鸟,鸟鸟累了,就听话了。”右手花鞭一抖,“嗖”的一声,鞭鞘炸个响花,驱那小鹰就架。那小鹰哑厉而鸣,更折头飞向厅顶的一个大灯架。
井一梁手腕轻抖,鞭子跟着过去,小鹰未及停足,翅膀一振,只得再飞下来。如此几个回合,那小鹰叫声愈发凶恶,江不外喜得小手乱拍:“鸟鸟不听话,累死鸟鸟!”蓦然间那小鹰疾冲过来,一声厉鸣,双爪向江不外眼睛疾抓。旁边一个少妇“啊呀”惊叫起来。
井一梁一声沉喝,手腕抖处,花鞭卷出四五个圈子,正将小鹰圈住,接着鞭子一甩,啪的一声,小鹰摔在地上,吱吱哀鸣,双翅扑腾,却是再也飞不起了。江不外适才给它一吓,此时却哇得哭出声来。
井一梁扔了鞭子,回臂抱紧外孙连声哄道:“外外不怕,外外不哭。”那少妇上前把江不外接到自己怀里,一边埋怨道:“爹,看你非让外外跟着玩这野扁毛!”这少妇正是井一梁的独生女儿井冠芳。
江不外哭着扑上她肩膀,回头指着地上小鹰,怒得小脸通红,叫道:“鸟鸟坏,打死鸟鸟!”
井一梁自知理亏,赔笑道:“我不也是为让外外高兴吗?好,打死它!”长鞭刚要打出,却又收回,向江不外笑道:“爷爷给你变个戏法儿,好不好?”
江不外撇着嘴道:“什么戏法?”虽则还是哭,却似是有兴趣了。井一梁微微一笑,双掌一旋,缓缓向那小鹰虚推而出。那小鹰突然间张翅蹬腿,扑噜噜几下,竟自死去。
江不外破涕为笑:“坏鸟鸟,死啦!爷爷戏法好,再变一个,再变一个!”他却不知外公方才这一掌乃昆仑内家之巅峰功夫,称作“幻空掌”,五步之内,杀人于无形。他让外公再变一个,那小鹰却已殒命,焉能活过来重新搭一回戏?
井一梁摇头道:“鸟鸟死了,变不成了。”江不外不依,趁着方才的不顺心,更哭起来:“再变一个,再变一个!”
那小鹰乃稀有品种,名唤金隼,昆仑山并无此种,乃是井一梁好友“小子不敢”魏思所赠,端得是价值不菲,本为井一梁喜爱之物,这时被自己打死,已感惋惜,听外孙胡闹,不禁沉下脸来道:“哪里有那么多戏法好看?”
江不外见外公发火,哭声更大:“爷爷坏!爷爷变戏法!”井冠芳连声哄劝,一边埋怨道:“爹,你惹得这小祖宗,你来收拾罢!”
井一梁哭笑不得,只好道:“外外,咱们去外面,爷爷给你抓鸟鸟。”江不外哭声歇止,却兀自委屈似的,拉一拉井冠芳衣领,小手指向厅外。井一梁当先走出,看女儿、外孙跟出来,指着一棵树道:“外外,看到鸟鸟了没有?”
江不外睁大眼睛,却只听鸟鸣啾啾,哪里见到踪影?正张了嘴纳罕,却听“嗖”的一声,井一梁射出一粒石子,一只小鸟应声落地。
江不外喜道:“好,妈妈,快去,拿来!”井冠芳笑道:“没皮丢,出丑丑,笑掉牙,掉金豆。”却也抱着过去,脚尖一勾,挑起死雀,接了递给孩子。江不外只抓了一抓,一把扔了,叫道:“爷爷,要活的!”
井一梁无奈之下,四处撒目,看哪株树上有鸟雀。却在此时,大门外急步奔进一人,报道:“师父,有客拜山!”
井一梁并不回头,道:“我不是说过么,有人拜山,让你大师兄待见便行了。”那弟子道:“是‘贱骨头’柯老材领着他的徒弟‘滚刀丸子’朱大阔来了。他们师徒说非得亲见您老人家。”
井一梁倒吸半口冷气:“柯老材?他怎么会来?人在哪里?”
能让井一梁倒吸冷气的人,在武林之中为数不多。这柯老材身为江湖怪派“百贱门”门主,一身武功邪异古怪,出了名的易惹难缠。此人上门,十有八九是找麻烦的,不过井一梁略略一想,好像从来没有与百贱门龌龃之处,点头道:“请他们在梅花厅稍候,我换件衣服就来。”当下洗了把脸,换上一件墨绿宽袍,来到梅花厅。
却见大弟子罗猛正陪着两人寒喧。一个是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一张脸生得跟枯树疙瘩不相上下,肩斜腿趴,着实不敢恭维,想来便是“贱骨头”柯老材了;另一位却是个圆球一般的中年汉子,右手残缺,眇了一目,脸上一道道横肉恰似新卤的猪头,不用猜,必是柯老材的宝贝徒弟“滚刀丸子”朱大阔无疑。
那柯老材见他进厅,从椅子上一窜而起,说道:“你便是‘两仪剑’井一梁井大掌门么?”
武林之中,虽时时刀剑相交,可极为讲究礼节。井一梁见柯老材如此急躁无礼,心里暗笑他没辱没“贱骨头”雅号,抱拳施礼道:“不敢,在下井一梁。柯先生此来昆仑,当真是昆仑之喜。请,请!”一边肃客,一边自己坐下来。柯老材呵呵怪笑,落座便道:“老鸹叫门,哪来的喜事?我老东西不养德,倒是请井掌门办丧的。”
井一梁便是再有涵养,也不由得变色,双目中精光一射,道:“柯先生说什么?”柯老材怪脸笼霜,便像是冻土里刨出来的一个烂地瓜,阴恻恻笑道:“我老东西打算死在昆仑,井掌门毕竟是武林同道,岂可不尽地主之谊,把老东西胡乱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