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盛筵


那真是一副热闹的景象。
西边是碧瓦红柱的廊桥,护着弯弯曲曲的庄河,两边的树错落有致,品种姿态都很讲究,底下一律是大理石砌成的护栏。几条或宽或窄的小路,有的是五彩小鹅卵铺成的,有的是青条石。有一条路通往小湖,白里透青,上面又有黄色的图案。假若仔细看清楚,没有人会不惊讶,因为这条路竟然是白银与黄金铺就的。错落有致的假山幽泉,古柏修竹,加上精致华丽的亭榭楼阁,使得这庄园无不一尽现主人的富豪优雅。
这一会儿,靠南的人工小湖堤畔上,戏棚下排开了六十余张桌子,一桌八位宾客,总得五百多人,正在那里把酒言欢,极尽祥庆。真是人人笑逐颜开,处处欢声笑语。
“银路金桥玉阶花,此庄堪比帝王家。”这两句话正对了眼前的景象,说的就是天府武林豪门龙腾庄。
龙腾庄主人姓申,当家的是申付公,使得一对好刀,人送美号“川贵龙王”。申家家业兴旺,富甲一方,为人又专讲仗义疏财,四川、湖北、贵州三省的江湖人物不知有多少受过申家的恩惠,因此提起龙腾庄来,几乎无人不伸大拇指。
申付公兄弟四人,共承龙腾家业,人又称四龙侠。四兄弟齐心合力,又都能独当一面,把什么茶园、钱庄、阜头、布行、赌场、酒楼经营得红红火火,对官家、商家以及江湖黑白两道又都左右逢源,真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隐然是三省武林头领。照说什么都好,可就有一样美中不足,大当家申付公一直未有子嗣,每日里听着侄子叫自己大伯父,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失落之意。哪知上天真能成人之美,这年申付公已届不惑,四房姨奶奶竟然有孕在身,十月分娩,得一麟儿,申家上下无不喜气洋洋。消息传出,川鄂黔三省武林朋友不少人奔走相告,相约孩子百日之时齐聚龙腾庄。这天吉日到时,众豪相继到庄。申家七兄弟人人都是有担当多交识的,贺客越来越多,申付公见厅堂里无法设宴,干脆吩咐二弟申助公到小南湖边上的戏棚下安排酒席。好不容易就了座次,已到开席时候。申付公起身致谢,众人于是开饮。主人既殷勤周到,客人又豪爽放达,饮酒之乐,无以复加。这边喊着久违要连干三杯,那边接着又是阔契当浮一白。不一刻,酒坛已是随处可见,更有各桌相互走动敬邀,真正是一场盛筵。
申付公望着眼前盛景,心想自己不过生了一个儿子,就劳动三省武林如此相庆,综观武林之中,就算是中原大侠崔百胜崔老拳师七十大寿乃至河套帮少帮主谭愿东新婚,都不见得有这等热闹,不免心下得意。正在这里举杯致意,忽听一人笑道:“哈哈,申庄主,咱们兄弟都赶着来龙腾庄,一来是看看贤侄,二来是讨杯喜酒吃吃。如今酒要吃得醉了,何不请嫂夫人抱贤侄过来瞧瞧?”申付公看时,这人是本省一名武师,姓安名着锦,使得一手好棍棒,平日里邋遢惫懒,却很有人缘,见人先堆三分笑,人送外号“哈哈先生”。此时哈哈先生一言,众豪杰听得清楚,轰然相附。申付公大喜,命侍候的一名丫环到二院去请大夫人鞠氏抱小公子来。
不一会儿,鞠氏抱着一个胖头白脸的孩子来到戏棚之下。这位公子虽非鞠氏所生,她却是视若己出,这时早已笑容满面。申付公接过孩子来,众人美辞如潮。或曰小公子龙马精神,将来是一位有担当的英雄人物;或曰小公子眉清目秀,长大应是位风流潇洒的美男子。至于“啧啧”称颂与“嗯嗯”赞叹之声更不在话下。申付公志得意满,抱着儿子在众客席间走了一圈,回到主座,端杯致谢。哈哈先生一饮而尽,问道:“贤侄有名儿了吗?”
申付公笑道:“只起得一个小名叫富康,大名还未曾起。”哈哈先生上前道:“今日川鄂黔三省武林朋友齐聚龙腾庄,庄主怎么不趁着这个好日子给贤侄定下名来,将来也好让兄弟们到江湖上宣扬一番?”
众贺客虽是人多,但哈哈先生说话之时都停箸聆听。他这一言,立刻又得众人赞同。申付公捋须笑了一笑,摇头道:“嘿嘿,倒不是申某自谦,在下也曾给小儿起过几个名字,奈何都不太合意。今日高朋满座,不少是文武双修的好朋友,还请给小儿赐名。”此言一出,顿时议论纷纷,人人都想,假若龙腾庄的小公子名字是由我取的,说到江湖之中,那是多大一份荣光?只是人人又知道这名字不是轻易能取的,假若急急忙忙说出一个来,主人家不屑一顾,那又不免有损颜面。即使能博众人一笑,但从此被人看轻那么一分两分,也不大好玩。有人便询问小公子生辰八字,以期所取之名符五行占三合。正在这里或七嘴八舌低声议论或皱眉凝目苦苦思索,忽听一人冷笑道:“我瞧哪,这名儿也不用取了,现成就有一个,叫做申冤枉再合适不过!”声音尖尖细细,满含阴冷之意。
众人无不大惊,一时场中寂静无语,唯觉冷风嗖嗖。申家四侠均已变了颜色,二庄主申助公起身道:“适才是哪一位朋友所言,请站出来说话!”
满座客人皆呆若木鸡,不敢稍动,不仅没一个站起来,反而都刻意坐得沉了一些。申助公双眼蕴火,在人群中睃视,目光看到谁,谁就微微一震,接着便也四顾,象是要接着帮申家找出这说忌语的人来。
如此竟然有小半柱香的工夫,再无人出声。申付公心想今日宴宾本来是一件好事,犯不着为此小节让三省武林朋友太过扫兴,便将儿子交还夫人,举杯笑道:“方才不知是哪位好朋友喝高了酒,申某不怪就是。虽说贱名好养,可申家再没学问,也不至于给晚辈取这等名字。嘿嘿,取名之事,暂且搁下,申某今日十分高兴,可别耽误了与诸位好友共求一醉。在下再敬大伙一杯!”
众客释然,均端起酒来。正待喝时,却又听那声音冷冷道:“要是觉得叫申冤枉不合适,那改叫短命鬼也成!”
啪的一声,申付公将酒杯重重拍在桌上。他功力深厚,酒杯竟有大半嵌进桌子而不碎。申付公大声道:“众位好朋友都坐着别动,申某今日要找不出这大胆狂徒,这杯酒也就不喝了!三弟!”
龙腾庄三庄主申勤公呼的站起来:“大哥!”申勤公这年也就是三十一二年纪,生得面黑瘦小,为人却极为精干。使得一手好暗器,人称“八面风雨”。八面,是说他行事八面玲珑,风雨,是说他使暗器的漫天花雨手法独步武林。但凡暗器高明之人,耳力自非常人能及,因此申勤公一听大哥叫自己,就知道应该如何行事了,他提起一个酒坛,倒了一小杯酒,到了第一桌上,看定了一个客人,笑道:“多蒙霜亭兄远道来贺舍侄百岁,在下敬霜亭兄一杯!”
那称“霜亭”的是贵州的一个镳师,本名杨大业,霜亭是他的字,与他五大三粗的外表似是不大相干。他此次来龙腾庄是攀着申家老四申襄公的交情,与申勤公是第一次见面,这时申勤公忽然单独向自己敬酒,而且竟知道自己这很少为外人道的表字,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由急道:“五庄主,你误会是在下说的吗?”他一开口,声音好似锈刀破锣,众人一听便知不是方才说话之人。申勤公笑道:“哪里,不过是在下与霜亭兄一见如故,敬一杯酒,聊表寸心。”杨大业如释重负,端杯与他一碰,一饮而尽。申勤公陪着干了一杯,接着斟满,向第二人道:“长江散人,在下敬你一杯。”长江散人是个四十余岁的道士,已经知道申勤公的用意,笑道:“好,多谢五庄主。”端杯而尽。申勤公一笑,也陪着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