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说六月天孩子脸,哪知到了七月底,这天气还跟个孩子脾气差不多,刚才还晴空丽日,只不过西北方飘来一疙瘩黑云,黑云飘到正中时突然散开,天空便如同拉严了黑幕,看来转眼间便是一场暴雨。
山道上两骑并行。年纪大些的是个麻子脸,理了一个光头,只有后脑勺上拖了一个小辫子,秃眉环目,尖耳宽腮,穿了一件葛麻坎肩,却不系扣子,黑乎乎的胸毛下露出结实的肌肉,像是坚石上生满了荆棘,背后狭长的牛皮袋内露出近半尺长的一截刀柄。他抬头看了看天,骂道:“姥姥个脚,成心跟我麻四爷过不去!老疙瘩,咱俩快点走,看能不能找个地方避避雨!”说罢,扬手一鞭,策骑先行。
这人名唤麻善利,是关东有名的好汉,被关东人称作“麻利刀麻四爷”。与他同行的是名二十岁上下的后生,一袭青袍,银绦腰带,虽在马上,但也能看出他的修长潇洒。这后生姓沈名可器,是关东大富豪沈德容沈老爷子家中独子,自幼诗书之余,喜好舞枪弄棒,算得上是一位文武双全的人物,几年前便与麻四爷相识,对麻四爷的刀法佩服之下,暗中认了师父。为何是暗中认师?却是麻善利声名太凶,沈德容老爷对其敬而远之,不允爱子拜师学艺。这回麻四爷来江南常德落花庄访友,这位沈可器知道后心痒不已,拿了家中一万两银票,偷偷跟着师父出来。
麻四爷本就是亦侠亦盗的人物,沈可器此举,大合他的脾气,说道:“对,姥姥个脚,等我俩回去后,你爹要跟你急,我砍了他姥姥的!”
沈可器笑道:“可不能砍我爹,师父砍了我爹,我就跟师父急了。”
麻四爷笑道:“还是爹亲!理应如此。师父卖你的面子,等回去后给沈老爷子负荆请罪。”他们腰缠万贯,倒不急于会见朋友,一路上遇山游山,遇水赏水,真是说不出的自在。麻四爷更是喝花酒宿名妓,玩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沈可器性子随和,师父无论花多少银两,他都是乐呵呵地支付。麻四爷对这徒弟自是喜欢,风流之后酒醒之余,少不了指点他拳脚刀法。沈可器仔细揣摩,颇觉“花了银子果然能学到真章”。
两人一路走来,终于到了江南常德,向人打听了道路,径去落花庄。未料道路崎岖难行,更没有住户人家,两人过了晌午还没吃上饭,正饥饿之际,天气突变,大雨说来就来,突然间天空划过一道金蛇,轰隆隆的雷声响过,便落下豆大的雨点来。两人打马急奔,麻四爷破口大骂老天,骂着骂着忽然大笑起来,回头对沈可器道:“老疙瘩,我俩造化!”沈可器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却是一条酒旗在几棵树后斜挑出来,雨水浇洗之下,愈发显得湛青可喜。
二人催骑急去,却见依山七八间板房,外面搭了一片不小的席棚,正有几个人坐在棚下吃酒。麻四爷催马直奔进棚,一边叫道:“他姥姥的,好大的雨!”随即跳下马来,把缰绳向迎上来的酒保一扔,说道,“有什么好酒?”
那酒保牵了他的棕色斑点马往棚外走,一边道:“两位先请坐,咱们这里好酒十数样,最好的就是状元红……这位客官,小的给您牵马。”言间把沈可器的马缰也接过来,一起牵出棚外,往一棵树上拴。
麻四爷忽然骂道:“你姥姥的脚,你干什么?”
那酒保怔道:“客官,怎么了?”
麻四爷瞪眼道:“你犯你娘的傻啊,把大爷们的马牵回来,这么大雨,不淋坏了马吗?”那酒保面有难色,赔笑道:“两位客官,这酒棚是客人们喝酒的地方,怎么能把马拴在这里?”
麻四爷大怒,两只眼睛瞪了起来:“大爷就要你把马牵回来!客人吃酒的地方怎么了,大爷多给你银子!”向沈可器一挥手。沈可器笑道:“酒保哥,有劳了。”啪的一声,甩出一锭二十两纹银。那酒保反而冷笑起来:“客官是北边来的吧?那也难怪,可咱们这里不是银子多少的事儿。我再说一遍,这是客人吃酒的地方,牲畜不能进!”说罢将马缰在树上系牢了,拉了一拉,返回棚中,笑道,“两位用些什么酒菜?”
麻四爷何时受过这等气,待那酒保走到近前,忽的上前一掌掴去。那酒保啊呀一声,跌出雨棚,爬起来时,一身泥泞,半边脸已经红肿。麻四爷哈哈大笑:“小兄弟,教你个乖,怎么样,把马牵进来吧?”那酒保又疼又气,叫道:“我跟你拼了!”随后向麻四爷猛扑过来。麻四爷呵呵笑道:“真不知你姥姥的脚是五个趾头。”右腿一勾,一条长凳已经立起,蓬的一声,那酒保撞个正着,顿时眼冒金星,鼻血长流,牙齿也掉了两枚。那酒保躺倒在地,看看麻四爷凶神恶煞的模样,再也不敢上前,叫道:“二叔,二叔,这憨大打我了!”他二叔就是掌柜,听到外棚嚷嚷,本就带了几名伙计奔出,一看情形,上前把侄子拉起,指着麻四爷道:“你凭什么打人?”棚中的其他客人也对麻四爷怒目而视。
麻四爷大嘞嘞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仰天哈哈一笑:“打了,怎样?”那掌柜道:“你打人就不对!”麻四爷道:“不对,怎样?”那掌柜气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道:“你讲不讲理?”
沈可器觉得过意不去,上前施了一礼,说道:“掌柜的,我们二人本是进贵店吃两杯酒的,何曾想着要打人?只不过这位酒保哥说话不大中听,说什么‘牲畜不能进’,那不是成心骂人么?好啦,在下替师父向酒保哥赔个不是。有什么好酒快上些来,我们吃了还要赶路呢。”
那掌柜低声向酒保问了几句,酒保连哭带比划地说了。那掌柜向他二人冷冷看了一会,气愤愤地道:“小店不做你们的生意,两位别处去吧。”
沈可器知道要糟,赔笑道:“掌柜何必如此?有道是和气生财,我们多算些酒钱也就是了。”言间向掌柜挤了挤眼睛。他的原意本是让掌柜趁机下台,别惹恼了麻四爷,哪知那掌柜看他挤眉弄眼,认定他是有意戏弄,怒气冲冲道:“我不做你们的生意,不做就是不做!”
麻四爷嘿嘿笑道:“老疙瘩,有道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对这号玩艺,如何能给好脸儿?”忽然一掌拍在一张空桌上,咔的一声,桌子裂成数片倒塌下去,上面的酒壶茶盏哗啦啦摔了个粉碎。那桌子是梨木制就,十分坚固,掌柜虽不是练家子,但也知道这恶茬很是了得,叹了一声,说道:“好,阿发,给两位大爷上酒上菜!”
麻四爷道:“那大爷的马呢,淋着雨不大好吧?”那掌柜皱着眉想了一想,又对另一名伙计道:“好,阿德,把两位大爷的马牵进来。几位客官,实在对不住,今天各位用的酒菜,一律不用会账,就算小店给各位赔不是啦。”说罢向棚中别的客人团团一揖,苦笑着进了内屋。过了片刻,伙计战战兢兢将酒菜端上。麻四爷取出一把银剔子,在酒菜中试过,笑道:“谅你也不敢给大爷下毒。老疙瘩,喝酒!”
有道是急雨不长。两人吃了几杯,雨就渐渐停了,太阳光照下来,树木青翠,野花鲜艳,空气清新,远看山下一道曲水依依经绕,当真是十分宜人。沈可器想到自己师徒所为,确实有些过分,便笑道:“师父,江南之地,果然与关东不同。诗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倒也不是虚的。”麻四爷干了一杯,笑道:“酒倒也可口。”沈可器素知这位师父粗鄙无文,前头那几句话,本也不是对他说的,不过借机暗表对其他客人的歉疚之意,说完之后,向别的客人微笑而视。那些客人却均默不作声,只有临木屋窗下的两个少女冲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