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车!”大宝大叫道。

我点了点头,说:“结合上面两种情况,排除巧合的话,打电话要求挪车可能就是叫死者下楼的方法。而且,死者的车内确实有挪车电话,具备条件。可是,为什么视频里的人要左右看车呢?这时候我就觉得,挪车可能只是个借口。”

“轻微交通事故引发的报复心态,可能才是真相。”我说,“我看了死者的车,是白色的,而且他的车头有红色的油漆和擦痕。假如一个有红色车的人,半夜要开车出门,却发现自己的车子被人剐了,而且剐伤上有白色的油漆,那么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要去找一下是哪一辆白车肇事的呢?”

“啊!怪不得视频上的这个人几次看车,都是在看白色的车!”程子砚也恍然大悟了。

“对,凶手发现自己的车被白色的车剐了,于是在小区里专门找白色的车,看哪辆白车上有红色的油漆。”我说,“结果,他找到了,死者的车上有。我刚才看过小区内所有的白车,除了死者的,都没有沾着红色油漆的擦痕。凶手和我一样,能发现这一点。所以,他怒气冲冲地就去保安室找保安,这也是正常动作,对吧?结果呢,保安不在。作为凶手来说,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只能自己解决了。”

“所以凶手用保安室的电话,冒充保安让死者下来移车,同时又拿了保安室的橡皮棍在死者的车旁守候。”我说,“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我来推理了吧?”

“所以,找这个小区的红色车辆就对了。”陈诗羽暗叹道。

“对,凶手把死者打死,这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我说,“所以,他可能是今天上午才知道此事。那么,他今天晚上很有可能不会把自己的车辆开回来,这是正常的犯罪心理。我刚才也进一步进行了确认,小区内的红色车辆,都没有擦蹭的痕迹。如果是临时补漆,一天的时间也来不及。”

“精彩!”陈诗羽说,“子砚,这次又是你立了大功!”

“不,不。”程子砚连忙红着脸推说道,“是有你帮忙,还有秦科长的推理。”

“大宝,你准备在哪里请我们吃龙虾?”我笑着问道。

“好说,好说,我正好藏了几百块私房钱。”大宝挠着头说道。

“不喊上黄支队吗?”林涛问。

“他们还要去抓人、审讯,怕是没有时间了。”我说。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源于我对自己推理的自信。

一觉睡醒,案件也就破了。

排查抓捕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在经过车辆排查之后,黄支队他们发现这个小区内,有一辆红车当天没有开进小区。而这辆车是在车管所因为疫情而暂停工作之前,刚刚入户的。入户后,这辆车每天都停在小区,唯独昨天晚上开出去后没有回来。

于是侦查员就对车主进行了调查,并且调出了他其他时间在小区里遛狗的视频,经过体态和步态的比对,大致认定这人就是视频里找车的男子。

在确定男子住处的门牌之后,侦查员开始了抓捕行动。当然,这个男子看到警察站在门口的时候,直接束手就擒了。毕竟有指纹和足迹这么直接的证据进行佐证,所以犯罪嫌疑人张力连抵抗都省了,直接交代了。

从审讯的情况看,这个张力本身就是个很情绪化的年轻男子。他今年二十八岁,身材敦实,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从事旅游行业。去年下半年,张力从原来的公司辞职,自己办了一个旅游公司,可没想到刚刚赚了一些钱,买了房,买了车,就遇见了疫情。疫情对旅游行业的冲击可想而知,他的公司破产了。张力每天为了房贷、车贷焦头烂额,却找不到谋生的出路。张力很是郁闷,只能在刚买回来还没开过一百公里的新车里坐坐,考虑着疫情过去了是不是要把车卖了,周转资金。

案发当天,半夜零点,张力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是要带他去见个老板,有可能帮助他恢复公司的运转。当他兴高采烈地下楼开车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车头被一辆白色的车给擦蹭了,而且伤得不轻。新车被剐再补漆,这辆不是原厂漆的车很可能因此而卖不上价格,张力顿时暴跳如雷。这本来就够让人生气的了,更何况剐车的人居然肇事逃逸,这样没素质的行径,让张力气急败坏。于是,张力挑着白色车辆进行寻找,很快就找到了李春的车。张力用手机照亮李春的挪车电话,开始想去保安室让保安做个见证。可没想到的是,保安室门关着,没上锁,里面居然空无一人。张力在保安室门口等了十分钟,都没有等到保安,这更是火上浇油。这是什么小区!什么邻居!什么物业!他打开保安室的门,走了进去,用保安室的电话给李春打了电话,准备骂他一顿。可没想到,电话一接通,自己居然因为半夜打电话而被李春骂了一顿。张力强压着怒火,以挪车为名,骗李春下楼。当看见李春醉醺醺骂骂咧咧地从楼上下来,他立即抄起从保安室里带出来的橡皮棍冲了过去,对李春进行了殴打。两人一路追打到草坪中央的污水池,李春滑了一下摔倒了,张力冲上前去,将他的头按在水里。你让我的车受伤,我就让你喝喝脏水!张力这样想着。

一番殴打结束后,李春不知道是由于酒精作用,还是由于精疲力竭,从池里出来后,仰卧在十米远的草坪上喘着粗气。张力也打累了,见李春躺在那里还骂骂咧咧,于是走上前去一脚将李春身边的手机踢开,最后扬长而去。

当然,张力怎么也想不到,就这样看似不严重的殴打行为,居然让李春丧失了性命。

“想想,也觉得可悲啊。”韩亮说,“如果方圆及时发现丈夫出门没有回来,而出去寻找的话,只要经过抢救,肯定不会死亡的吧。”

“如果抢救及时,应该不会死。”大宝说,“一个死了,另一个重判,真是悲剧。”

“所以啊,夫妻之间,要是多一分牵挂,”韩亮说,“估计会少死很多人呢。”

“我真是搞不懂你的三观。”陈诗羽说,“方圆都被家暴成那样了,你居然要求她牵挂?”

“你是ETC吗?自动抬杠啊。”韩亮说,“我没有要求方圆牵挂,而是在说和谐的家庭关系有多重要!”

“不和谐,也都是家暴渣男导致的。”陈诗羽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只是不甘地喃喃道。

“都少说两句。”和事佬林涛顺势出场,“快到了,快到了。”

之前提取了方圆的鞋子进行比对,现在案件既然已经破获,排除了她参与案件的可能性,这些鞋子自然要给人家还回去。

陈诗羽自告奋勇要求去帮忙还鞋,我们只好跟着一起。

“您好,方女士,这是您的鞋子。”陈诗羽敲开了门,说道。

方圆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把装着鞋子的袋子放在门口。

“这个,我们只是例行排查,还请您不要往心里去。”陈诗羽在没话找话说,看起来是想找个切入点来安慰安慰方圆。

方圆还是没接话,微微低着头,将自己眼角的瘀青藏在阴影里。

“以后有什么困难的话,可以去找派出所,他们会给予你帮助的。”陈诗羽说,“你们辖区派出所的所长是我的师兄,我都和他说好了。”

“谢谢你。”方圆低声嘟囔了一句。

见方圆并不想和我们多说些什么,陈诗羽只能告辞离开。离开之前,陈诗羽的眼神透过大门,定格在客厅里。

我顺着她复杂的眼神向客厅里看去,里面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小男孩正坐在地毯上,左手抱着一个变形金刚玩具,右手不断地拍打着它,嘴里还说着:“打死你,打死你。”

这一幕,让陈诗羽在整个返程途中都心不在焉。而林涛似乎察觉出了陈诗羽的心不在焉,也有些心不在焉。

车开了一会儿,韩亮猛然一脚刹车,车里全部人都因为惯性向前一个趔趄。坐在副驾驶上的陈诗羽系着安全带,也被勒得一阵皱眉。

“今天你们都是怎么了?”大宝一张大脸结结实实撞在前排座椅上,捂着鼻尖说道。

“这可不怪我,前面的车急刹,若不是我反应快,就得追尾了。我估计啊,隧道里有事故。”韩亮耸了耸肩膀。

我把头探出车外,前面不远处,隔着三四辆车,就是隧道了,因为有光线反差,所以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是能看到前面有车似乎正在冒烟。

“糟糕,是有事故。”我说,“去看看要不要救人,韩亮,你报警。”

除了韩亮,我们五个人跳下车,穿过车辆之间的间隙,急忙向隧道内跑去。进入隧道后,光线陡然一暗,我们适应了一会儿,才看见前面是一辆小轿车不知怎的就撞上了隧道的墙面,车引擎盖下呼呼地冒着烟。为了防止车辆起火,我们冲到了车边,拉开车门,见车内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个人都和陈诗羽差不多岁数,正坐在车内龇牙咧嘴。

女人坐在驾驶位,系着安全带,方向盘上的安全气囊已经打开了,她泪盈盈地坐在座位上,双手掩面。男人伏在副驾驶的操作台上,因为没系安全带,而且安全气囊也没有打开,所以可能伤得比较重,一直在呻吟。好在汽车的驾驶舱还没有变形,所以他们并没有被卡住。

“估计是突然进隧道,光线变暗,导致驾驶失误的。”大宝说。

我心中一动,对大宝的判断并不赞同,虽然进隧道确实是光线变暗,但是隧道内又没有什么障碍物,为什么会突然打方向盘,导致车辆撞上墙壁呢?

“要紧吗?”我拉开车门,问道。

女人依旧是在掩面低泣,没有回答我。男人倒是挣扎着说:“我好像,肋骨断了,呼吸困难。”

肋骨骨折,如果断端错位,就有可能刺破胸膜,导致血气胸甚至危及生命;如果骨折的肋骨多,就会导致胸部塌陷,呼吸肌失去作用,也会丧命。所以,这个男人自称呼吸困难,让我们很是紧张。

我和大宝还有林涛跑到副驾驶的门前,拉开微微变形的车门,把男人扶了下来。这是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壮硕男子,我和林涛两个人搀扶,都有些吃力,好在他不需要人背着。

“怎么样,还能走吗?”我问道。

男人一脸痛苦地点了点头。

此时,陈诗羽和程子砚也把女人给搀了下来。

“怎么样,哪里伤了?”女人下车的时候,穿着的长裙撩了起来,露出的小腿有很多处皮下出血。我是法医,一眼就能看出,那是陈旧性损伤。

“嘿,扶人!”林涛踹了我一下,说,“非礼勿视!”

我没理林涛,让大宝帮忙搀扶着男人,而我则走了过去,对女人问道:“你好,我们是公安厅的,一会儿120会过来送你们俩去医院。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伤到哪里了。”

“没有,我没事。”女人撤下一只掩面的手,撩了撩头发。

这时我才发现女人的鼻根部肿得老高。

“哎哟,你这撞了头啊。”陈诗羽关切地说道,“那得去做个CT。”

“没事,我真的没事,谢谢你们。”女人又捂住了额头,看得见,她面颊上的泪痕未干。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这个女人在掩面的时候,还不时地拽着袖口,像是怕被人看见什么似的。

此时,交警已经抵达了现场,用灭火器对受损车辆喷了一圈,走到女人的身边说:“你们什么关系啊?120来了,你们先去医院,是单方事故吧?把你的驾驶证和行驶证先给我。”

“哦,他是我老公。”女人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女人拿出钱包掏证件。趁着这个时候,我也看清楚了她的伤情。她的鼻根部和右眼部有明显的肿胀,肿胀的区域还没有变成紫红色,这说明是刚刚受伤。

交警收了证件,120拉着两个人向附近的省立医院开了去。我们重新坐回了韩亮的车,陈诗羽指了指前面,说:“跟着他们。”

“为啥?”韩亮莫名其妙地问道,“你这是多管闲事吗?交通事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把我送去医院,后面的事情我自己跟。”陈诗羽白了一眼韩亮,说,“你们该干吗干吗。”

韩亮扭头看了看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韩亮耸了耸肩膀,踩了一脚油门,跟着闪烁着蓝灯的救护车飞驰而去。

第2章 赤足男孩

他没有去上学,而是横尸在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脖子上骇人的豁口,喷得遍地都是的血液,毫无损伤的赤足,处处都透着诡异……

这些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

刚刚受伤的时候,应该用冰箱里的冰块冷敷,等八小时以后,再用热水袋热敷,这样可以加速伤痕的恢复。

长裙和长袖是必备的,在伤痕消失之前,只能穿这些。

尽可能地避免脸上受伤,因为脸上的伤实在很难隐藏,一旦被人看出来,就会有很多麻烦。

如果真的伤在了脸上,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轻微的擦伤和瘀血,用粉底就可以盖住。瘀血严重的话,粉底就盖不住了,但可以用腮红和眼影稍微挡一挡。

实在是没办法盖住的话,就只能说是摔跤了、不小心撞着了。

反正,只要想瞒住,就总是有办法。

我太清楚这些伎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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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早了些,所以到办公室也就早了些。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没人,但看见陈诗羽办公桌上的皮包,我知道陈诗羽又是第一个到单位的。

正在泡着茶,办公室的门开了,陈诗羽一边说着“好了,那就这样说,我挂了”,一边走进了办公室。

“这么早啊,秦科长。”陈诗羽放下电话,又合上了桌子上的《法医损伤学》。

“这么早就煲电话粥啊?”我笑着说。

“哦,是刘鑫鑫。”陈诗羽说,“就是昨天车祸的那女生。”

“对了,你昨天去医院了,看到啥了?”我问。

陈诗羽沉思了一会儿,坐了下来,看着我说:“本来这也不是我们的职责,我知道,但是碰见这事儿,我心里真的过不去。”

我把泡好的茶端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也坐了下来,笑着说:“咱们勘查组没有配政委,算是我兼任了,组员有思想问题,及时干预还真的是我的职责。”

“好的,我告诉你,你也帮我分析分析。”陈诗羽说,“这起车祸,我觉得是男人打了女人,才会导致女人不小心猛打方向盘而撞上墙的。你想想,女人系着安全带,面前的安全气囊也打开了,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而且,她面部的损伤部位是鼻根和眼眶,都是面部低下位置,不符合交通事故损伤的特点。”

“所以你刚才在翻《法医损伤学》?”我指了指陈诗羽面前的教科书。

陈诗羽点了点头,接着说:“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她的腿上和胳膊上都有淡黄色的损伤痕迹,那是因为含铁血黄素生成了。”

“陈旧性的钝性暴力损伤。”我说,“这个,我也注意到了。可是,你怎么知道车祸是家暴引发的?”

听到“家暴”一词,陈诗羽微微怔了一下,说:“那是因为我去找了医生,医生说,刘鑫鑫的鼻骨骨折、眼眶内侧壁和下侧壁骨折、鼻腔流血、软组织肿胀,这都说明这些伤是刚刚形成的。刚才说了,车祸不能形成这样的伤,更不可能是受伤后还肿着眼睛开车,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开车过程中受伤。”

“开车的时候夫妻互相打架啊?”

“不是互相。”陈诗羽说,“她的丈夫叫赵达,损伤是多根肋骨骨折,医生说,那是因为没有系安全带,胸部撞击副驾驶操作台形成的。他的伤比较重,在胸外科住院。”

“那刘鑫鑫和你说了什么?”我问。

“她说她在离职专心做全职太太之前,是在龙番的一家生物制剂公司工作,赵达是她的丈夫,这次是自己开车不小心导致的车祸。”陈诗羽说,“也就是说,她否认了家暴。后来,陪着她去做鼻骨复位手术的过程中,我一直想套出她的话,可她就是缄口不言。”

“鼻骨骨折,不用住院吧?”我沉吟道。

“不用。虽然经过CT检查,她头部正常,但毕竟是车祸,医生害怕会出现迟发性颅内出血,要求她在急诊科住院部观察两天。”

我点了点头,说:“可能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被家暴吧。事实上,很多受虐者出于所谓的面子或者缺乏勇气,是不愿意把家暴的事情声张的。有的家庭,施虐者只要一道歉,受虐者就会原谅。一而再,再而三,好了伤疤忘了疼。殊不知,家暴只有零次和N次,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如果她真的是不愿或不敢声张,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帮她。”陈诗羽说,“但是,我觉得她是有可能被挽救的。”

“哦?”我有些兴趣了。

“因为她一开始不愿意说,但在我的旁敲侧击下,她似乎有些动摇了。”陈诗羽说,“于是我就去她户籍所在的辖区派出所,想打听一下她的情况。结果一说到她,民警们都知道。据说,不少民警在值班的时候,都接到过刘鑫鑫的报警。后来我就把报警记录调出来看,发现还真是,好多次报警记录。我当时就特别生气,人家都报警这么多次了,你们派出所为什么不管?所长就很委屈地让我仔细看每次出警的情况记录。原来,每次民警到现场之后,赵达就会跪下来给刘鑫鑫磕头,说是自己一时糊涂,以后绝对不敢了。然后,刘鑫鑫就会立即原谅他。民警要求对赵达进行行政拘留,要求刘鑫鑫去进行伤情鉴定的时候,就会被刘鑫鑫一口拒绝,她还要求民警不予处理。本身就是治安案件,当事人、报警人不要求警方介入,那警方是没办法介入的。”

“一边报警,一边又不要求警方处理。”我苦笑了一下,说,“时间长了,别说刘鑫鑫麻木不麻木了,辖区派出所都要被磨得麻木了。”

“正是这样,用所长的话说,这是‘狼来了’的故事。”陈诗羽说,“虽然之前的刘鑫鑫看起来有点荒唐,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她的伤很重,我看应该是轻伤二级了,那就可以追究赵达的刑事责任了。关键是,我得说服她勇敢地站出来,不要麻木,不要把受虐当成习惯。这是任何一名警察应该拥有的正义感。”

“好的,我支持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助的话,你就告诉我。”我被陈诗羽的正义感所感染,于是说道。

“刚才我就是给她打了电话,把我查到的报警记录告诉她。”陈诗羽说,“她在电话里已经承认了我推测的事实,但还是没有同意去报案。”

这一整天,陈诗羽有些心事重重,时不时地会跑到办公室外面打个电话。这倒不是坏事,高度的责任感是成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基础。我曾经说过,想要在环境艰苦、收入微薄的法医岗位上坚持下去,必须凭借胸中的一腔热血和满心热爱。当警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黄埔军校创建之初,孙中山先生曾为学校写过:升官发财,请走他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现在也有警校会将此作为楹联。对于陈诗羽来说,如果不是内心渴望用自己的毕生去保护人民,一个姑娘家天天出入各种环境恶劣的命案现场,确实很难。

下班后,陈诗羽搭乘我的车,希望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医院看看刘鑫鑫,我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走进省立医院急诊外科整洁的病房,我看见了躺在床上穿着病号服的刘鑫鑫。此时她的额头和鼻根部肿胀很明显,眼圈已经发紫了,尤其是右眼因为眼睑肿胀,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这个收拾得很干净的姑娘,此时有点狼狈。

一个短发女子坐在刘鑫鑫的病床前,正在和她说着什么,一脸的痛惜表情,见到我们进来,赶紧站了起来。

“鑫鑫,这是我的领导。”陈诗羽走到床头,看了看刘鑫鑫的伤势,说,“他是法医。”

“法医?”刘鑫鑫有些惊恐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不要紧张,我今天就是个驾驶员。”我笑着说道。

“想好了没有?报警才是让你走出目前处境的唯一办法。”开门见山一直是陈诗羽的风格,“我有很多派出所和律师事务所的师兄弟,我可以帮你顺利解决的。”

“那以后?”刘鑫鑫还是有很多顾虑的样子。

“没什么以后。”陈诗羽说,“离婚,判刑,以后你和他就是陌路人。”

刘鑫鑫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她身边坐着的短发女人,长相甜美、举止优雅。听到陈诗羽的叙述,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看了看我们,又把话咽了下去。陈诗羽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刘鑫鑫的表情,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女人。

“离婚……”刘鑫鑫沉吟道,“诗羽,让我再想想,可以吗?”

“给她点时间吧。”我见陈诗羽步步紧逼也不是办法,于是插话道。

陈诗羽有些失望,但还是嘱咐了几句后,站起身和我一起告辞走出了病房。

“真的希望她没有变得麻木,真的希望她能够想通。”陈诗羽垂头丧气地说道。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身处不同的环境,顾虑也不同。”我说,“我了解你的正义感,但是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更要尊重本人的意愿。”

接下来的几天,陈诗羽似乎有些焦虑,也一反平常,经常关注手机,经常会有微信提示音,或者是电话。我也不知道她劝说刘鑫鑫劝说得怎么样了,我想,如果有进展,她是会告诉我的吧。

这一天,大家一如既往地在自己的办公位上忙活着,师父拿着一个文件夹,推门走了进来。

“龙东县,一个高一学生失踪,刚刚找到尸体,割喉了,是命案。”师父说,“所以你们抓紧收拾一下,去现场支援。”

很快,韩亮就把车开过来了。我们坐上车,径直向龙东县赶去。车上,师父已经把内部传真电报拍了照,通过警务通发给了我。

龙东县二中的一名高中男生,叫万联联,十七岁,今天早晨七点从家出门,去上学。可是到八点上课的时候,老师发现他还没到校,于是打电话询问其父母。其父母都是县城郊区大湾村的农民,在地里干活没带手机。老师还是非常负责任的,电话没人接,于是从学校赶到了五公里外的万联联家里,找到了他的父母。但是从他父母的角度看,他是正常时间背着书包去学校的,也没有异常的表现。

万联联这个学生,学习成绩不算非常好,但还算是很老实听话的,翘课出去玩这种事情,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于是家属立即报了警,和派出所民警、亲属数十人,在从他家到学校的路上,沿途寻找。

派出所民警也是很负责任的,不仅派出专人帮助寻找,还向周边几个派出所发出了协查请求。也是幸亏这个动作,才有了音讯。

一直到中午时分,大湾派出所和万联联的亲属都没有能够发现万联联的踪迹。然而,隔壁辖区的小湾派出所民警,却发现了万联联的尸体。他们在对小湾村进行巡视的时候,发现一处废弃的住房门是开着的,起了疑心。他们走进杂草丛生的小院落的时候,发现万联联的尸体正躺在院墙的一角。

小湾村、大湾村和二中的地理位置,组成了一个三角形。这说明,从大湾村到学校,是完全没必要也不可能经过小湾村的。万联联在早晨上学的时候,为何要绕道小湾村?为何会在这个杂草丛生,而且大门原本上了锁的旧房子里死亡?最重要的是,死者的颈部有一个巨大的哆开创口,是被利器割开的。

死者是一名高中生,作案时间又是大白天,所以这个案子立即在当地引起了轰动。龙番市局的董剑局长已经带领侦查、技术人员赶往龙东县支援指导了。

龙东县是省会龙番市的下属县,所以距离也不算太远,我们开了四十分钟车,就拐进了村村通公路。前方一马平川,远远可以看见有很多警车和围观群众,我们知道,案发现场到了。

下了车,我们就看到又高又帅的董局长穿戴整齐,站在警戒带的外面,急切地等待着现场里技术员传出的消息。见我们赶到,他一脸欣慰地说:“你们来啦,那好,赶紧进去看看吧。里面现在争论不休,有的说是自杀,有的说是他杀。”

这个信息倒是始料未及的,本来以为这确定是一起杀人案件,可是现在居然对死亡方式有了异议。警戒带里的,是省会市和百强县两级的技术人员,技术能力在全省也是首屈一指的。既然有了异议,说明这个现场肯定不是一个简简单单杀了人就走的现场。这让我们好奇心大起,连忙穿好勘查装备走进了现场。

这是一个废旧的院落,周围连续好几座房子,都是没人居住的。据说,这个位置,原先是村落的边缘,这里的居民生活不方便,后来村里实施“移民建村”的政策,将这边的村民都移居到了靠近村落中心的区域。这里除了几户老人家不愿离开,大多数家庭在五年前迁居了。而这里的老房子,也都被迁居的各家闲置在这里,各自锁着大门。

“这个房子,是谁的?”我在钻入警戒带之前,问董局长。

“这家的房主,叫胡万金,农民,目前这家的情况,我们的外围侦查员正在调查。”董局长一脸急切地说道。

我知道,对于董局长来说,先搞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才是最为关键的。

小院落的院墙有两米多高,经过前期的勘查,肯定没有新鲜的攀爬痕迹,说明进入这个院落的唯一通道,就是这个大门了。大门是由两扇木门组成的,被一把挂锁锁住。现在,两个技术员正在大门处检验,期望能在这把被撬开的挂锁上发现指纹,或是找出撬压挂锁的工具痕迹。

我们走进了现场,小院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方米,里面杂草丛生,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院落的一边,是一排房屋,不大,但是门窗完好,大门也是被一把挂锁锁着,而这把挂锁则没有被撬开。

“白天选择这个地方还是不错的,闹中取静。”我一边说着,一边抬高了腿,向院墙一角的尸体走过去。

“哎哟,这草都带刺,我新买的裤子啊。”林涛心痛地低声说道。

韩法医见我们进来,从尸体边直起身迎了过来,说:“秦科长,你们来啦。来,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情况。”

我点了点头,费劲地迈着步子。

“整个现场,就是这个小院落。”韩法医说,“虽然算是半室内现场,而且面积也不大,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物证。”

“这个可以理解。”林涛补充道,“如果凶手戴了手套,撬压门锁的时候,不会留下指纹。现场的地面,全是杂草,不可能在地面找到足迹。”

“是啊,而且这些杂草,真的很杂。”韩法医苦笑着摇摇头,说,“我们到现场的时候,觉得草的倒伏状态都毫无规律可循,根本发现不了什么线索。”

“所以,焦点还是在尸体上?”我问。

韩法医点点头,说:“如果要说现场有问题,那问题就在于血迹了。”

说完,韩法医带着我们走到尸体旁边,指着墙面说:“现场的围墙墙面上有大量的喷溅状血迹,尸体的周围也全都是密集的血迹。大滴的血迹有的还没有完全干透,肯定是新鲜血迹。”

大宝看了看仰卧在杂草当中的尸体,颈部有一个被割开的巨大创口,说:“哦,割颈的,那有这么多血也很正常。”

“可是,我们用生物检材发现提取仪观察,死者周围的血迹密布,没有空白区。”韩法医耸了耸肩膀,说,“所以,看起来这像是自杀。”

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有人在死者的身边对他进行割颈,那么大血管喷出的血迹到处都是,唯独凶手站着的地方会因为凶手身体的遮挡,而出现一个空白区。如果死者的周围尽是喷溅血迹而没有空白区,则说明他遇刺的时候,身边是没有人的,那么就只能是自杀了。所以这个血迹空白区,对于法医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非常重要。

“啊?没有空白区?”大宝说,“那割颈的刀呢?”

“在死者的手边。”韩法医说,“而且,我们询问了死者的父母,确定这把刀是他们家的水果刀,是死者自己带出来的。”

“指纹呢?”林涛问道。

“这个刀柄不行,看不清指纹。”市局的一名痕检员说道。

看起来,韩法医是依据现场情况做出的判断,倾向于自杀了。

“但有个很大的问题。”县局的顾之淼法医反驳道,“死者的颈部创口,是一刀就形成的,并没有自杀常见的试切创,而且,最关键的是,创口我怎么看起来没有什么生活反应呢?”

如果是自杀,自然是生前割颈,那么创口就应该有生活反应。当然,如果是死后割颈,那就是凶手杀人后的加固行为了,自然不会是自杀。

看起来,顾法医是依据尸检情况做出的判断,倾向于他杀了。

我一听,立即蹲在了地上,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拨动了一下死者颈部创口的边缘。因为血液涌出,血染了颈部的软组织,所以究竟有没有生活反应,还真是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是,颈部皮肤并没有卷缩,看起来确实不太像有生活反应的样子。

“这个无须争执,即便是尸体解剖的时候也不好判断颈部创口有没有生活反应,至少我们可以通过尸体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损伤来判断他的死因。”我说,“如果真的是割颈致死的,那其他地方就没有损伤呗。通过解剖,这个问题可以解决。”

说完,我习惯性地用手捏了捏死者衣服的前襟。

乳胶手套相比于普通棉布手套的好处,不仅仅是能有效防止液体透过手套沾染到我们的手部皮肤,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手感更好,对于温度的感觉也更灵敏。我捏了捏死者衣服的前襟,就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是颈部血管被全部切断,大量的血液喷出,最先被浸染的,就是他的前襟。除非是倒立姿势,不然无论是什么体位,前襟都应该血染,因为血染,手部感觉温度就会较低。可是,死者穿着的这件毛线衣的前襟很干燥,温度也不低,这就有点奇怪了。四周都喷上了血,衣服前襟却没血?

我没有提出这个疑点,转了个身,去看围墙上大块的喷溅状血迹。

我们都知道,运动中滴落的血迹,会呈现出一个类似于“彗星”的形状。一头是圆弧状,而另一头是毛刺状。毛刺状指向的方向,就是血滴落的时候,载体或者血滴运行的方向。如果是死者躺在草地上被割颈,那么血迹是从地面开始向上喷的,血滴毛刺状应该指向上方。可是,墙上的喷溅状血迹,几乎全是毛刺向下指的。

现场部分血迹形状示意图

“这个滴落状血迹形态,方向好像不太对啊。”我指了指墙面,说,“血滴是从上往下的,那么是什么情况下才能形成呢?”

“很简单,血滴被喷了出去,划过一个抛物线,降落的时候附着到墙壁上了。”韩法医解释道。

“可是死者距离墙角的距离太近了。”我说,“你说的血滴抛出论确实可能成立,但是在抛出的时候,也应该有直接喷上墙的血迹啊,不能说所有的血滴都没有喷上墙,而是在空中划过了一条抛物线再上墙啊。”

韩法医被我说服了,颦眉思考着。

我用双手把死者颈部创口的皮肤拼接起来,看到他的颈部中段到下巴之间的皮肤有一大块明显的擦伤,具有很明显的生活反应。

“这块擦伤是怎么形成的?”我问道。

“不知道。”顾法医摇摇头,说,“感觉这里都是杂草,不可能形成平整创面的擦伤。或者,这处损伤和他的死亡没有什么直接因果关系?”

我撩开死者的衣服,发现他背部低下未受压位置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红晕。这是尸斑开始形成的表现。

“死亡时间呢?”我问道。

“从尸体温度大致判断了一下,上午八点左右,距离现在六个多小时。”韩法医说道,“这个,通过死者失踪的时间,可以判断得差不多。而且,尸斑也开始形成了,处于形成期,也是六到八小时之内。”

我查看了一下尸体的其他部位,除了躯干和四肢有很多处皮下出血,没有其他明显的损伤。皮下出血的中央已经有些青中泛黄了,不是新鲜的损伤,但是这孩子身上的皮下出血确实有些偏多了。

韩法医见我盯着死者尸体上的皮下出血,于是说道:“这些损伤,都是一个时期形成的,吸收状态都很相似,但是都很轻微,没有能够致命的损伤。我猜想,会不会是家暴?”

听到“家暴”一词,陈诗羽打了个激灵。

“你是说,这是家暴而引发的自杀?”我侧脸问道。

韩法医点了点头,说:“当然,这都是猜的,尸体没有解剖,我说的也都没有依据。”

“含铁血黄素已经出现了,小孩子吸收代谢能力强,那也说明受伤已经两天以上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下进行尸表检验。

我拿起了死者的双脚,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

“死者,没鞋子?”我问道。

“现场搜索了,没鞋子。”韩法医说,“但死者的父母说,他不喜欢穿袜子,穿的鞋子也一直是透气宽松的大鞋子,说是怕捂脚。我觉得,有可能是在行走的过程中丢失了。”

“不,不可能。”我说,“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这反正是一个抛尸现场。”

2

“怎么,确定是他杀了?”董局长依旧站在警戒带外,但是面部的表情已经没有那么焦虑了。

我摇摇头,说:“哥,我可没说是他杀,我只说了这是个抛尸现场。”

“有区别吗?”林涛说。

“当然有。”我说,“你不记得我以前做过‘自杀碎尸’的科普吗?碎尸不碎尸,抛尸不抛尸,和死者本身的死亡方式是没有关系的。”

林涛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依据确凿吗?”董剑局长问道。

“那必须的。”我说,“死者双足是光着的,现场又没有鞋子,如果他是自己走过来的,足底必然会被满是荆棘的杂草地划伤。然而,他的足底除了一些泥土,并没有任何损伤。由此可以判断,这是一个抛尸现场。”

“这案子真是神奇了。”韩法医虽然赞同我的观点,但是依旧觉得疑点重重,“一般有喷溅状血迹的,必然是杀人的第一现场。不然人都死了,再割颈也没有喷溅状血迹了呀。你说,会不会是被抬到现场再割颈的?”

“可是死者身上没有约束伤啊。”我说,“而且那么大费周章地运到这里来割颈,意义何在?”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死者中毒致晕,然后被拉来这里割颈。”大宝说,“我刚才现场抽了一管子心血,小羽毛已经送去进行毒物化验了。”

“当然,这种可能性从理论上说,也是有的。”我说,“这个案子,从现场情况和尸表情况上看,那真的是疑点重重,只有通过解剖来一一释疑了。”

“相应物证提取了吗?”董局长说道。

“现场没有什么好提的。”韩法医报告道,“除了凶器和现场多点提取血迹进行检验,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物证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凶手反侦查能力强,只能说现场的载体真的很差,或者,这案子本身就没有凶手。”

“不管你怎么怀疑是自杀,这种案子都要当作命案来办理。”董局长一脸严肃道,“目前,通过外围调查,已经有些眉目了,或者说,已经有嫌疑人了。但是,我先不告诉你们,不干扰你们的判断。”

董剑局长在刑侦方面真的是极具天赋的,他主张的技术、侦查之间只互通必要的信息,而不去充分沟通的理念是非常有必要的。我曾经办过的一起案件,明明不是枪杀,但因为出勘现场的法医一句无心之言,被侦查员传了出去,很多群众被误导了,都认为是枪杀,甚至都觉得案发的晚上睡着以后听见枪响了。这些调查材料被反馈回来,又误导了法医,觉得肯定是枪杀。险些因为互相误导,而把案件办错了方向。技术部门和侦查部门只互通确凿的信息,对于一些推理性的、经验性的猜测,则进行保留,这样有利于不误导别人先入为主,有利于每一个警种都独立思考。这样办出来的案子,才能更加客观、准确。

这一起案件,确实是疑点重重,韩法医和顾法医的观点都是有理有据的,却又自相矛盾。还有就是看过尸体以后,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但一时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劲。这让我们更加急切地想去解剖尸体,找到真相。

尸体的尸僵已经形成,但还不是最硬的时候,我们抓紧时间把尸体的衣物脱了下来。这一脱衣物不要紧,我立即找到了之前想过的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我把死者的衣物整理好,交给林涛说:“你和子砚去给衣服拍照,然后对衣服上的痕迹进行检验。”

看着林涛和程子砚拿着衣服去了隔壁的物证室,我用双手支撑着解剖台,看着尸体说道:“不对啊,尸斑不对啊。”

尸斑的产生原理,是血管中的血红细胞因为机体死亡后血管通透性增强而漏出了血管,沉降在尸体低下未受压处的软组织里。可是,如果死者的死因是急性大失血,因为体内血液的匮乏,就会导致尸斑浅淡。在现场的时候,死者的尸斑处于沉降期,也就是尸斑形成的初期,所以并不是十分明显,大家也都没有在意。可是如果在现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死者的尸斑并不是淡红色的,而是淡紫色的,这说明体内还是有大量的血液的。

现在尸体搬运到了解剖室里,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尸斑表现得更加明显了。很显然,这么浓重的尸斑,加之其暗紫红的颜色,和他急性大失血的死因,是完全不相符的。

“这么重的尸斑,他不是急性大失血死亡的?”大宝奇怪道。

我甩了甩脑袋,不去想现场大量喷溅状血迹形成的原因,而是仔细去看死者颈部大创口内的形态。我心里想着,如果只是割断了气管,而没有割断大血管,那么气管因为有弹性,就会回缩,回缩后的气管一端会闭合起来,那么机体也就无法获取氧气了。这样的情况下,死者是有可能窒息死亡的。

可是,通过对颈部大创口的检查,这种想法也破灭了。因为死者的颈部创口创角处没有皮瓣,说明割颈的动作只有一刀。而这一刀,直接把死者的颈前区肌肉全部割断,动脉、静脉全部割断,食管和气管也全部割断了。

窒息的发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而如果血管和气管同时割断,那么在窒息发生之前,死者也会因为急性大失血而立即死亡了。

一大堆问题涌进了我的脑袋,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而且,解剖还没有进行,陈诗羽就传来了消息。市局理化实验室经过对现场提取的死者血液进行毒化检验,确定死者体内没有任何常规毒物。他不是被毒死的,也不可能被毒晕。

案件更加扑朔迷离了。

现场有大量喷溅血迹,但死者似乎不是失血死亡;

现场喷溅血迹中没有空白区,但死者肯定不是自己走进去的;

凶器是死者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但他颈部的创口似乎没有生活反应;

现场的血迹喷溅方向不太对,而且死者的衣服前襟没有血染……

这一大堆矛盾点都困扰着我,一时找不出合理的解决办法。

我耐着性子,决定先易后难。把尸体除颈部外的其他部位,按照常规术式进行解剖后,最后再来研究这个让人莫名其妙的颈部损伤。

我们剃除了死者的头发,切开了头皮,发现死者的枕部有几处小的圆形的头皮下出血。出血痕迹应该比较新鲜,可程度是很轻微的。颅骨没有损伤,颅内也没有出血,更不用说脑组织了。显然死者并不是死于颅脑损伤,虽然枕部有一些小的皮下出血,但只能说明他在生前有枕部受力的过程。取下脑组织后,我们发现死者的颞骨岩部是有明显出血的,这是一个窒息征象。

打开胸腹部,我们发现了异样。死者的胸前肋间肌有多处出血,其胸部的皮肤表面倒是看不出明显的皮下出血迹象。我按了按死者的胸廓,能感受到明显的骨擦音。

“死者的肋骨骨折。”我一边做着判断,一边麻利地取下死者的胸骨,从胸腔内部观察其肋骨骨折的形态。

“左侧4至6肋骨骨折,右侧3至5肋骨骨折。”我说,“双侧肋骨都骨折了,但是没有明显的错位。”

“这么多肋骨骨折,会不会导致胸腔塌陷,或者血气胸?”大宝问道。

“骨折都是不完全性骨折,断端没有错位,胸腔没有塌陷的迹象,也没有血气胸的迹象。”我说,“这几根肋骨骨折也就是定个轻伤,重伤都不够,不能作为致死原因。”

“可是,胸部皮肤没有损伤啊。”大宝奇怪道。

“所以,这应该是挤压伤。”我说,“很多人进行CPR的时候,会造成双侧肋骨骨折。你说,这个,会不会是有人抢救啊?”

“不管有没有人抢救,这死因还没找到呢。”大宝说道。

我们对死者肋骨骨折的情况进行了拍照固定,继续进行着解剖工作。死者的内脏器官都是完好无损的,胸腔内有一些积血,但是并没有特别多。多数内脏器官的浆膜层都可以看到出血点,肝脏、脾脏瘀血的迹象很明显。这些都是窒息征象。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重新观察死者的口唇和指甲,这些部位此时已经开始呈现出一些淡淡的青紫色了。这也是,窒息征象。

“大宝,你怎么看?”我问道。

“窒息。”大宝毫不犹豫地说道。

“窒息的方式呢?”我接着问道。

“这,不好说。绝大多数窒息方式是可以排除掉的。”大宝思忖半晌,说,“对了,你说死者的颈前区有一大块擦伤,是不是被什么压住了颈前区导致的窒息?”

“你说的,确实是一种思路。”我犹豫着说道,“可是,能够在颈前区形成大块擦伤的力量,压住颈部,他的舌骨和甲状软骨势必会骨折。”

“对,我们现在就来看看颈部吧。”大宝跃跃欲试。

我没说话,再次查看了死者身上的十几处皮下出血,确定了那是至少两天前形成的,而且损伤都不严重,这才下决定,和大宝一起,对死者的颈部进行仔细解剖。

这一刀可够狠的,直接切到了颈椎,甚至在颈椎上,都留下了刀痕。肌肉、血管和皮肤的断端,都被血染了,此时用纱布已经擦拭不干净了,这就导致我们根本无法判断这一刀究竟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除非切下这一块的皮肤进行组织病理学的检验,可是那样耗时太长,我们根本就等不起。

大宝倒是没操心这个问题。创口是从死者甲状软骨下方切开的,所以死者的舌骨和甲状软骨都缩到了死者的颌下,大宝正一手拿着手术刀,一手拿着止血钳,分离死者的颈部软组织,想取出舌骨和甲状软骨来观察。

“究竟有没有生活反应呢?”我沉思着,说道。

突然,我有了办法。我在死者的胸腔里,用止血钳找到了他气管的另一头断端。这一处断端的边缘已经卷缩,把气管口几乎都封闭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将气管口展平,然后把气管剪开了。

“你看,死者的气管内有血液!”我说道,“这说明死者气管断裂的时候,是有呼吸的,不然不可能把血液吸入气管!”

“活着割颈,倒是可以解释现场血迹了。”大宝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分离出了死者的舌骨和甲状软骨,“那就说明,死者的肋骨骨折不是心肺复苏造成的。不然,一边割颈一边做心肺复苏,这人该有多分裂?”

我没有说话,心想这样还是解释不了问题啊。如果死者是清醒状态,那他是如何脚不沾地、毫不抵抗地被人运到了现场呢?我用一只手挤压了一下死者的肺部,从气管里涌出来的血液并不多。如果是颈部大血管和气管同时断裂,应该会有大量的血液被吸入气管内,现在看起来血太少了。可是,死者的颈部只有一刀,气管、血管断然不会有先后断裂的可能。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动。

“死者的舌骨、甲状软骨都没有骨折。”大宝颓丧地说道,“看来并不是形成颈部擦伤的这一次外力导致的机械性窒息了。”

“不一定。”我站着没动,其实脑子里在不断地转动。

想好了办法,我就动手了。我将气管的断端剪了下来,然后在一张黑色的无纺布上展平。因为气管是白色的,这样黑白出现色差,就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气管断端的形态痕迹了。我招呼着技术员对我剪开的这一段气管进行拍照,然后把照片放入解剖室的电脑里,放大,放大,放大。我似乎有所悟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大宝莫名其妙。毕竟以前解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