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有答案了,但是必须经过一些辅助检查来判断。”我沉吟着说道,“而且,现在我们需要对死者的后背进行解剖,结合后背解剖的情况,再结合辅助检查,我相信真相不远了。”

大宝好奇地看着电脑上被放大很多倍的照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断端,整齐不整齐?”我提示道。

“不,不整齐。”大宝还是没意识到我的意思。

“行了,边想边干活儿。”我说道。

在我的催促下,我们迅速缝合了尸体的解剖切开口,然后将尸体翻了个个儿,俯卧在解剖台上。

此时,尸体的后背尽是暗紫红色的尸斑了。

“还记得上一起案件吧?因为尸斑的覆盖,死者后枕部的掐扼伤被隐藏了,如果不是发现死者牙缝里的泥巴,我们可能想不到那里有损伤。这个也是,如果因为有尸斑的覆盖,死者的后背有轻微损伤没被发现呢?”

“那也没意义啊。”大宝说。

“谁说没意义?”我一边笑着说道,一边用手术刀切开了死者后背的皮肤。

尸体后背的皮下脂肪层里,可以看到很多红色的局灶性的出血斑块。我和大宝一左一右,把后背的皮肤完全分离开来,暴露出了死者后背的脂肪层。脂肪层里,那些局灶性的出血斑块,有二十多处。我嘱咐着技术员拍照,说道:“知道这是什么损伤吗?”

大宝摇了摇头。

我笑着说:“这是衬垫伤。还记得死者枕部的小斑块皮下出血吧?和后背的是一体的,这说明他在非常非常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受压,造成了后背和枕部的几十处皮下出血。”

“非常非常凹凸不平?”大宝莫名其妙地说,“有啥用?死因是啥?”

“你刚才不都说了吗?机械性窒息啊。”我说。

“可是,咱们没有找到窒息的方式啊。”大宝说。

“找到了。”我微笑着说,“后背缝合吧,现在只需要辅助检查的支持,我就可以下结论了。”

“下结论?下什么结论?”大宝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穿线缝合尸体。

我胸有成竹,但是对于现场,还是有些担忧。我脱掉解剖装备,走到隔壁,看林涛和程子砚正挤在一起探头看着操作台上的一件毛线衣。我认得,这是死者穿着的那一件毛线衣。林涛正一只手拿着一个放大镜,在毛线衣的前襟上看着什么。

“怎么样了?”我一边用免洗酒精搓着手,一边问道。

“其他没什么,就是这件外套,我们俩正在研究。”林涛头也不回地说道。

“看有没有血迹沾染对吗?”我问道。

“不是。”林涛神秘兮兮地说道,“血染肯定是没有的,顶多也就几滴滴落状血迹,但是没有大块的血迹。我们在研究别的东西,研究好了,说不定案子就搞清楚了。”

“你们在研究,死者的毛线衣前襟上有没有车轮印,对吧?”我被林涛故作神秘的姿态逗乐了,于是说道。

林涛一拍大腿,转过头来,问:“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笑呵呵地说道,“现在就差最后一个问题了。我们去专案组吧,等候实验室传来的消息。”

3

在烟雾缭绕的专案组会议室里,董剑局长正襟危坐。此时他的脸上,那种平静和自信的表情又消失了,重新恢复了最开始焦虑的神情。

董局长见我们走了进来,连忙问道:“结果怎么样?”

“说来话长了。”我说,“不过,我需要等候DNA检验结果,再一起和您汇报。”

“你小子,还和我卖关子。”董局长说,“侦查这边,我很犹豫。”

原来,在我们进行现场勘查的时候,侦查部门发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现场所在的老宅,户主叫作胡万金,而胡万金的大儿子胡立生,居然也是龙东二中的高一学生。这一条线索,引起了侦查员的重视。他们顺线索调查,发现胡立生和万联联虽然不是一个班的,但是之前发生过矛盾。原因是万联联喜欢一个女生,而胡立生也喜欢。在上个学期,胡立生和万联联因此发生了斗殴,当时胡立生吃了点亏。随后就是过年放假,再就是受疫情影响推迟开学,两人在此期间没有交集。直到前不久,高中开始复课,胡立生和万联联再次见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胡立生找了同班的几个同学,在三天前放学之后,逮到了一个人回家的万联联,然后把他狠狠打了一顿。

这个行为,就解释了死者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较为陈旧的皮下出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家暴引发的自杀,这样看起来,这种想法也就直接否决了。

听到这里,陈诗羽也是松了口气。

侦查员发现了这条线索,如获至宝,继续调查。经过调查,胡立生在案发当天上午,上学迟到了一个小时。也就是说,按照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死者死亡的八时左右,胡立生无法出具不在场的证明。而对于胡立生三天前约人殴打万联联的事情,有十余名同学可以证实。万联联在被胡立生殴打后,自己也对多名同学扬言要报复胡立生。

嫌疑人有作案时间、有明确的犯罪动机,侦查员立即在老师在场的情况下,探了探胡立生。胡立生在面对警方的时候,针对自己和万联联的矛盾以及自己约人殴打万联联的事情没有隐瞒,对案发当天上午为何迟到,却是支支吾吾,没有说明白。关键是胡立生的身上,居然有较为新鲜的损伤。这些疑点,迅速让胡立生成为重点嫌疑人。侦查工作完全围绕他展开。

可是,唯一一点让董剑局长放心不下的是,胡立生上午上学的时候,和警方约谈他的时候穿着的衣物是完全一致的,但是警方没有在他的衣物上发现任何血迹。

这就有意思了,现场的地点恰恰在有杀人动机的嫌疑人的老家里,这绝对不是巧合。现场有大量血迹,嫌疑人身上却没有一丝血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警方继续对胡立生的家里人进行了全面的调查,他们要么没有作案时间,要么对胡立生和万联联的矛盾并不知情,总之,都排除了嫌疑。警方还对万联联的父母进行了调查,令人意外的是,这一对失去孩子的父母,对于万联联遭受校园暴力的事情丝毫不知情。

“为什么这些人遭受了人身权益侵害,都闷在心里不说呢?”陈诗羽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看着董剑局长疑惑的表情,说道:“哥,别着急,我这边心里有谱。”

“怎么?你能找到证明胡立生犯罪的证据?”董局长转头看着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刚想要说些什么,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显示是市局DNA实验室的陈主任。在尸体解剖前,我让小羽毛去送检的时候,就嘱咐她找到陈主任,务必在第一时间内对现场血迹进行DNA检验,并且第一时间告诉我结果。因为血迹的DNA检验速度快,现在看起来,应该是出结果了。

我将手机打开免提,说:“陈主任好,结果出来了吧?是不是血呢?”

陈主任本来急切切地要反馈DNA检验的信息,但是听我这么一说,怔了一下,说:“血倒是血,不过,那不是人血,是猪血。”

哄的一声,专案组就像是炸开了锅,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原因很简单,这个突如其来的DNA检验结果大大出乎了大家的意料。当然,同样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略一思忖,顿时更加有信心了。

“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吧。”董局长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对我说道。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如果没有这个结果,我也不敢妄下结论,所以见谅了。”我笑着说,“现在,事情已经基本清楚了,要从死者气管断裂的形态开始说起。”

其实在尸体解剖的前一阶段,我和大宝一样,同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疑点存在。但是,我坚信,一旦一个案子疑点重重,这就说明凶手煞费苦心地做了很多多余动作。不过,我曾经说过,世界上没有完美犯罪,多余的动作越多,只会让警方发现越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而且,也会给警方提供越多的破案线索。

自相矛盾的点,就是从气管开始发现的。

当我对气管的断端进行观察的时候,我发现了断端处有类似“组织间桥”的东西,于是把气管剪开、展平、放大进行了观察,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气管的断裂不是刀切的。因为如果是刀切开气管,断端应该很光滑,除非是刀刃不快。可是,这把刀在我们手上,可以看出那是一把很锋利的水果刀,而且,如果刀刃不快,是不可能一刀就将颈前皮肤和颈前肌肉全部割断而不留下一个皮瓣。

这样,基本可以判断,死者的气管断裂不是锐器伤,而是钝性外力导致的撕裂、断裂。

那么,就出现了两种可能性。一、在割颈前,死者的气管已经断了。气管断裂后回缩,导致割颈的时候,没有伤及气管。二、割颈后,肌肉和血管断了,但是气管没断,于是凶手又用别的办法,用钝性暴力使气管断裂。

很显然,第二种可能性是可以排除的。因为一来凶手这样做毫无意义,割断了血管就足以致死了;二来则是无法做到,因为我们通过创口判断,凶手只切了一刀,而且这一刀深达颈椎,并在颈椎上都留下了切割痕。颈椎上都有切割痕,位于颈椎前面的气管和食管没有不断裂的可能。

因此可以判断,在死者被人割颈前,他的气管已经断裂了。

这个结论,就可以解释死者颈部皮肤创口没有明显的生活反应,而气管内又吸入了少量的血液,是有生活反应的矛盾了。因为死者在气管断裂的时候,是活着的,所以可以吸入血液;而被割颈的时候,早已窒息致死。从死者尸体上的种种现象,法医如果抛开所有的影响因素,一定会确定死者并不是死于急性大失血,而是死于机械性窒息。而这一具尸体,能够造成机械性窒息的,只有气管断裂挛缩这一种方式。

董局长认可地点点头,问道:“下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样的外力可以导致气管在颈部皮肤和肌肉的保护之下被撕裂?”

我说:“很显然,人类的气管是有弹性的,正常情况下,我们无论怎么仰头、扭头,都是不可能发生撕裂的。无论别人怎么殴打,也都不可能导致气管的撕裂。但是,如果是超过人为力量很多倍的外界因素作用,可就不一定了。”

非人力可以形成的损伤,多见于高坠和交通事故。高坠伤会很复杂、更严重,而这个死者的损伤并不复杂严重,所以可以果断排除。那么,他有可能死于交通事故吗?

死者的颈前区皮肤有一大块擦伤,延伸到颌下,不是被直接打击所致,而是受到有平面的钝性物体挤压所致;死者的胸部多根肋骨骨折。这两处损伤,基本确定了我的判断。假如是一辆汽车的轮胎,碾轧上了死者的胸部,并且猛然间向上顶住了他的下巴。这时,肋骨骨折就可以解释了,颈部擦伤也可以解释了。这个瞬间暴力,让死者的头部立即上抬,加上死者反射性的吞咽动作,就可以给气管造成一个非常大的拉扯张力。这个力,超过了气管的弹性极限,就会使气管断裂了。气管断裂后,断口回缩封闭,而且还吸入了血液,自然也就导致了死者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可是,这个拉扯力,不仅仅拉扯了气管和食管,而且还拉扯了肌肉和血管啊。”大宝说。

“是的,但是别忘记了一个道理。”我说,“血管的弹性和韧性比气管要强,肌肉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个力,只是拉扯断了气管。不然,如果血管断裂,会瞬间在颈部形成巨大血肿,甚至出血死亡,而尸体上,并没有这一个表现。”

“车祸?”董局长的眉间似乎舒展开一些。

“我有了这个想法之后,还希望能找到更多支持这个想法的依据。”我说,“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尸体是被车轮碾轧其胸腹颈面,那么势必会导致死者后背和枕部的衬垫伤。如果道路平整,可能损伤不太明显,但是在肩胛骨下方也一定可以看到挤压伤。如果道路崎岖不平,那么衬垫伤就会非常明显。经过我们对尸体后背的检验,确定这是一段非常凹凸不平的路面。”

“真的是有衬垫伤?”董局长说。

我点点头,说:“至此,我基本可以确定我的判断了,而且林涛那边也有发现,支持我的判断。”

林涛打开幻灯机,放映一张照片。这是死者上身最外面穿着的毛线衣,虽然是深色,而且有很多泥土沾染,但林涛还是用红圈圈出了上面的一块,说:“死者的毛线衣上,有污染,但是在污染之中,我们发现了一处有特征性的泥土附着形态,你们看,这种波浪形的,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巧合造成的,而是有波浪形的物体直接按压上去形成的。”

“车轮印。”董局长平静地说道。

林涛点点头,说:“这种轮胎印,以我的经验看,通常是小型面包车具备的。”

“农村里的小型面包车很多啊。”董局长说,“有比对的可能吗?”

“这个不行,毕竟污染较重,有特征性的这一段很小,没有比对的价值。”林涛说。

“虽然车轮印没有比对的价值,但是路面有特征性啊。”我说,“我刚才说了,事发路段非常凹凸不平。这样的现象,只有可能出现在一种路面,那就是铺满石子,却还没有浇灌水泥的路面。”

“你是说,找路,再找监控。”董局长说,“找到铺满石子的路面,这个非常容易,但是不是有监控,我心里实在没底。”

“这个工作,我已经安排程子砚去做了。”我说。

“车祸导致死者死亡,这种死法还挺少见。”董局长说,“从你获取的DNA结果来看,这是一起伪造的现场了。”

“对。”我说,“我刚才说了那么多,都只能解释死者的死因和损伤情况。但是,对于现场的血迹,是无法解释的。而且,现场的血迹有些都没有干涸,不可能是陈旧的血迹和本案产生了巧合。所以,我一开始觉得那只是一些伪造的血迹。不过DNA的种属鉴定出来,确定了那是血,还是猪血,这就解释了现场的疑点。”

“也就是说,肇事者割断了死者的颈部之后,原本以为会有大量的血迹,但是因为死者那时候已经死亡,所以并没有血液喷涌出来。”董局长说,“所以,凶手用喷洒猪血的方式,来伪造了一个生前割颈的现场。”

“是啊,这一招看起来很高明,其实非常愚蠢。现场血迹提取,是警方必须做的工作。可能,凶手不知道DNA是可以查出种属不同的。”我笑了笑,说,“是肇事者自己抛洒血液,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尸体周围都是喷溅状血液,而其衣服前襟却没有被血迹浸染;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墙面上的血迹都是自上而下的方向,而没有自下而上的方向;还可以解释为什么颈部这一刀明明是别人造成的,喷溅状血迹却没有出现一个空白区。因为这是一个抛尸、伪造现场,所以可以解释,为什么死者赤足躺在杂草当中,而其足底没有任何损伤。”

“也就是说,通过现在的检验和检查,做出这样的一个推论,是唯一可以解释所有矛盾点的办法。”董局长说,“那应该就是真相了。”

我点了点头。

董局长接着说:“如果是交通肇事导致人死亡,没有实施应有的抢救措施,反而移尸、抛尸、伪造现场,这个行为,涉嫌间接故意杀人罪了。”

“是啊,所以这个案子不能只定为意外。”我说。

“也就是说,我们之前调查胡立生的工作,是误入歧途了。”董剑说,“因为胡立生是中学生,没有车也不会开车。可是,他为什么恰巧那一天会迟到,而且对于迟到原因会支支吾吾呢?”

“这个问题,需要进一步调查和勘查。”我说,“林涛,去胡立生现在的住处以及万联联家附近进行勘查。”

林涛点了点头。

“下一步工作呢?”董局长问道。

“那我也来猜一猜。”我说,“死者今天上学为什么要带刀?这个动作很奇怪,一个中学生上学的时候带刀,可能是想报复,也可能是想自卫。而他的尸体又恰恰被人运去‘仇人’家里进行了抛尸并伪造现场,那么这绝对不是巧合,只能说明抛尸、伪造的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

“嗯,对。”董局长说,“这说明,凶手不仅仅和死者万联联熟识,万联联会把自己被欺负的事告诉他,而且,他还和万联联的‘仇人’胡立生熟识,知道胡立生家的老宅所在,知道他家的老宅里和老宅附近都没有什么人,这才会选择老宅作为大白天抛尸、伪装的地点。不错,这个范围已经很小了。”

“不仅如此,范围还可以进一步缩小。”我说,“你想,想要用猪血来伪装现场,难不成现杀一头猪吗?一个人能做到吗?”

“是了,凶手的猪血从哪里来的?”董局长说,“这个可以好好调查一下,看看什么人能轻易地获得猪血,或者,去菜市场进行调查,看有没有人去买猪血。”

“我觉得买猪血的可能性实在不大。”我说,“因为猪血放置一段时间后,就会凝固,无法再进行抛洒了。只有可能是……”

“杀猪的。”董局长说道。

“反正和屠宰行业相关的人,熟识万联联、胡立生的人,具备小型面包车的人,都要调查。”我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程子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秦科长,我们找到了一个路面,正在铺石子,恰恰是从大湾村到小湾村中间的一条公路。”程子砚说,“我们从道路两段调取了监控,在今天早晨七点到八点之间,有二十多辆小型面包车经过,现在侦查部门正在对这二十多辆车的车主进行逐一排查。”

我挂断了电话,笑盈盈地看着董局长说:“哥,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庆功了。”

“是啊。”董局长也如释重负一般,向椅背上一靠,说,“二十多辆车,半个小时就能查出个端倪了吧。”

4

半夜的审讯,我们没有参与。毕竟这个案件与故意杀人案件是有所不同的,犯罪嫌疑人的抵抗心理不会特别强烈,而且审讯侦查员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线索和依据,突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应该不难。

不过,林涛和陈诗羽两个人却闲不住。

在接近凌晨的时候,侦查部门发现了一名重点嫌疑人。万军,今年三十岁,是万联联的一个堂叔,他有一辆五菱面包车,平时主要的工作,就是从大湾村的屠宰场将每天早晨屠宰的猪的血和下水拉到小湾村一个做“杀猪汤”的饭店。“杀猪汤”是用新鲜的猪血和猪下水做的汤,一个著名当地小吃,大多数本地人早饭都是吃这个。

这样看起来,万军是具备所有条件的重点嫌疑人。

为了保证证据确凿、万无一失,在万军被警方传唤的时候,林涛和陈诗羽立即对他的面包车进行了勘查。据小羽毛说,那是一辆腥臭味难忍的面包车,里面尽是血迹、组织块和油脂。当时打开车门,林涛差点吐了出来。林涛则狡辩说,那是因为车开得太颠簸了,他有些晕车而已。小羽毛也承认,司机开的车和韩亮比的确是差远了。因为这一句话,林涛还郁闷了好久。

不过,既然是这么肮脏不堪的一辆车,想从里面精准地提取到死者的DNA来证明这辆车有运送尸体的过程,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来是因为死者在被抛尸的时候,可能并没有被割颈,那么他全身也没有开放性的损伤,不会留下更容易被发现的血迹。二来即便是发现了死者的脱落细胞,意义也不大,因为两人本身就是叔侄关系,死者搭个车很正常。三来就是车辆污染很严重,到处都是猪的DNA,即便有微量的死者DNA也会被污染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死者穿着的宽大板鞋,有一只在面包车里被发现了。虽然还没有经过DNA检验,但是死者父母辨认后确认,那鞋子就是死者的。这只鞋子卡在面包车货仓一角的设备箱后面,位置较为隐蔽,可能这就是万军在抛尸后,没有发现的原因。这个位置的一只鞋子,就排除了死者万联联坐货仓搭便车的可能了,因为货仓里肮脏不堪,如果搭车的话,断然没有不坐副驾驶位,而坐货仓的道理。结合程子砚调取的监控录像的排查锁定,以及前期分析的凶手要点和万军高度吻合的情况,完整的证据链基本已经形成了。

但是对于公安机关刑事技术部门来说,证据是不会嫌多的。不会因为证据链已经形成了,就不再去取证。相反,无论证据链已经有多扎实,我们都会考虑到方方面面,尽可能地多取证。

这个观点在林涛的脑海中根深蒂固,他想到了如果我们没有推断错,是肇事车辆轮胎轧上了万联联的躯体,并顶住了他的下颌,造成了擦伤,那么轮胎上的夹缝里,很有可能有没被擦蹭污染掉的死者血迹,于是林涛让侦查员把车的四个轮胎都拆了,送去DNA实验室,让陈主任去头大。

在拆轮胎的时候,林涛也没闲着,他又对车的外体面进行了最后一次巡视,因为灯光角度的问题,他偶然发现面包车的后备厢盖上,有一个残缺的灰尘减层痕迹。这让林涛如获珍宝,他仔细提取了这枚手印,经过比对,是死者万联联的无疑。胸有成竹的林涛立即减少了拆卸轮胎的侦查员的一半工作,因为只需要拆卸两个后轮就足够了。

全部工作完成之后,已经清晨了。我睡眼蒙眬地看着林涛疲惫地回到了房间,顿时感觉有些惭愧。在林涛介绍完检验鉴定的结果之后,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作为痕迹检验专业技术人员,这个案子他们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但是作为法医专业技术人员,我的工作并没有完成。

让林涛赶紧睡觉的同时,我洗漱完毕,带着大宝重新回到了解剖室,对死者的衣服进行了再次检验。检验目的很简单,既然抛尸的交通工具是面包车的货仓,那么我们希望在死者的衣服上,找到猪血或者猪的DNA,以进一步敲定事实真相。

一直到下午时分,所有的检验鉴定结果都出来了。面包车上发现的鞋子确实是死者的;面包车的轮胎上,发现了死者的微量DNA;死者的毛线衣和牛仔裤上都检出了猪的DNA。至此,案件真相已经查明。

在这么多证据面前,犯罪嫌疑人万军不得不交代了他的罪行,并且带着警方去一个路边草丛之中指认了他抛弃的属于万联联的另一只鞋子。

原来,万联联和胡立生之间的矛盾,万军在几天前就是知道的。万军和万联联虽然是叔侄关系,但是私交非常好。在万联联的眼里,万军是个非常仗义的人。万联联遇见什么事情,不愿意和性情冷漠的父母说,倒是愿意第一时间告诉万军。三天前,万联联被胡立生等人殴打后,也是第一时间告诉了万军。万军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既然被打了,就要打回去。谁的拳头硬,以后就是谁说了算。如果万联联真的打不过胡立生,万军表示自己会出面帮忙。

不过万联联并没有让万军帮忙,而是在案发前一天下午等到了独自回家的胡立生,并和他一对一打了一架。这一架,胡立生惨败。虽然是惨败,但胡立生这个“校园霸王”嘴上倒是没有服软,他扬言一定会再打回来,让万联联等着。

昨天早晨,照常开车送货的万军在路边遇见了万联联。因为并不顺路,所以万军只是准备打个招呼就走,结果没想到万联联却要求万军驾车带着他去小湾村。万军心感奇怪,就一边开车,一边询问情况。万联联说自己虽然已经打了回来,但是胡立生那个小子还是没有心服口服,而自己也就存在着再次被打的隐患。所以,万联联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一定要让那小子彻底服气,那样自己就是新的“校园霸王”了。于是,万联联带了一把刀,准备到小湾村的村口去堵胡立生,当然万联联不会真的捅他,只是吓唬吓唬他,让他放弃报复的想法。

一路上,万联联都在吹嘘自己昨天下午是怎么把胡立生打到满地找牙的,胡立生这个所谓的“校园霸王”是如何在自己的脚下滚来滚去的。万联联还说,万军说得对,世界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才有资格说话。

车开到一个铺满石子的上坡路段时,突然熄火了,而且怎么也打不着了。万军没有办法,就让万联联站在车后推车,而自己则尝试重新打火。

在上坡时推车,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而且在这个时候,万军家那个不省事的媳妇打了电话过来,和他争吵为什么上个月的工钱少了一千多块。在争吵的过程中,万军单手操作车辆,导致挂挡和刹车配合失误,车辆猛然向后溜车。这一溜车不要紧,把车后的万联联直接给撞倒了,而且车轮轧上了他的身体。和媳妇争吵过后,心不在焉的万军,居然一开始没有发现。他继续给车辆打火,总算是打着了火,再去喊万联联的时候,才发现对方躺在地上抽搐挣扎、说不出话了。

万军本来想对万联联进行施救,或者拨打120求助,但是看到万联联翻着的白眼和咳出的点点血迹,他觉得万联联是活不了了。要知道,万联联是家中的独子,是他堂兄一系的香火传承啊,就算自己因为交通肇事坐不了几年牢,出来了也会被自己的堂兄给弄死。于是,一个邪恶的念头涌上了万军的心头。他将拨好号码但没有打出去的电话收了起来,再将万联联抱到了车上的货仓里,准备将其送到胡立生家的老宅,伪装成胡立生斗殴杀人的假象。此时万联联还没有死,还在不断地抽搐,而且他的鞋子因为宽松而落在了隐蔽的角落。

抵达老宅后,万军见四下无人,就利用车里现成的、还没有凝固的猪血,随意抛洒,伪造了一个杀人的现场,然后开车逃离。逃离的过程中,他发现货仓中有一只万联联的鞋子,连忙顺手扔掉,也没有心情再去顾及另一只鞋子在哪里了。

至于胡立生为什么支支吾吾,侦查和勘查也都查明了结果。原来,胡立生觉得,在一对一的斗殴中落败,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自己一定会被嘲笑。被嘲笑事儿小,要是因此影响到他在学校中的地位,那可就不好了。思来想去,他觉得必须打回来。于是,案发当天胡立生还真的去了万联联家寻仇。只可惜,胡立生躲在万联联家附近的草垛后面等候万联联的时候,万联联早就已经搭车离开了。这一点,林涛通过草垛后面的泥地足迹,确定了胡立生确实去过万联联家附近。胡立生等来等去也没有等到万联联,因此迟到。而被警察问到迟到的原因时,胡立生隐瞒了自己被打而想去寻仇的想法。很简单,一是怕警察怀疑到他,二是自己被打这事儿是绝对不能张扬的。

案件顺利破获,我们在当天下午打道回府。

因为疫情影响,大家好久没加餐了,而且大宝欠下的小龙虾也一直没兑现,所以,刚刚回到龙番,大家就吵着要大宝请客去吃小龙虾。可是此时上哪里去找小龙虾呢?于是大家改成了吃火锅。

“也是巧了,最近两个案子都是偶然导致的必然。”韩亮把肉片下进了锅里,说道,“这要不是万军媳妇的一通电话,他只要集中精神操控车辆,那也未必会有大事发生。”

“你要以此为戒!驾驶就要专心,不可以分心。你说你开车的时候,是不是经常讲话?”陈诗羽说,“还有,不要把罪责都往女人头上推。”

“是啊,驾车就要专心,不然后患无穷。”林涛附和道。

韩亮耸了耸肩膀,若有感悟地说:“万联联的父母也真是冷漠,自己孩子的思想动态完全不掌握。那个万军更是夸张,居然怂恿孩子之间打斗。”

“这不是个别现象吧?”大宝说,“很多家长教育孩子,不都是‘挨了打就要打回来’吗?从小我爸妈就是和我这么说的。”

“以暴制暴当然是错误的教育方式。”我说,“无论是家暴还是校园暴力,以暴制暴就是能解决问题的方式吗?万联联和胡立生这两个小孩打来打去,曾经的校园暴力受害者也变成施暴者,这只是在传递暴力,根本没有解决问题。家长和学校都应该教导孩子,防止暴力的滋生和传递。”

“那你是怎么教育小小秦的呢?”程子砚伸头问道。

“我觉得知道自己的孩子被打后,第一件事并不应该是生气。”我说,“应该了解自己孩子和别人孩子出现矛盾的主要原因。你得了解自己孩子的内心,才能知道暴力事件的原因。只有知道事件的根本原因,才能找到解决事件的办法。从根源上解决矛盾,才是最好的办法,而不是不顾一切打回去。”

“是啊,对暴力和控制的盲目崇拜,本身就是愚昧的表现。”陈诗羽说道。

“能找到根源的,解决根源;找不到根源的,寻求家长和老师的帮助、寻求法律帮助、寻求相关部门的帮助,这才是解决被实施暴力的方式。”林涛说,“如果以暴制暴真的有用,那这个社会会成为什么样子?”

“会是个充满戾气的社会。”我说,“这需要国民素质进一步提高,社会上的戾气进一步削弱,才能实现真正的社会和谐、家庭和谐。”

“多读书,可以消除戾气。”程子砚也插话道,“秦科长说的。”

“他是为了卖书吧?”韩亮开玩笑地说道。

“读书本来就有大大的好处,像你这种不喜欢读书的,格局就有限。”陈诗羽立即找机会?了一下韩亮。

“我怎么就不读书了?我不读书,哪来‘活百科’的名号?”韩亮否认。

“好的,‘活百科’,我来考考你。”大宝已经胡吃海塞了一顿,此时打着饱嗝儿,指着一盘黄喉说,“你知道,这是猪的什么部位吗?”

“我当然知道!”韩亮说道。

“这么简单?黄喉,应该是气管吧?”林涛抢着说,“喉不就是气管?”

“错!”韩亮笑着说,“气管是由软骨、肌肉、结缔组织和黏膜共同组成的。你看,这黄喉这么光滑,哪儿来的软骨?哪儿来的黏膜呢?”

“是啊,其实黄喉不是喉,而是猪的大动脉血管。”我说,“血管是由平滑肌、结缔组织以及上皮细胞组成的,比较光滑,而气管则应该是一棱一棱的。血管的弹性比气管更好,韧性更强。这个,我们在之前解剖的时候,好像说过吧。”

陈诗羽和程子砚同时皱起了眉头。

大宝用筷子夹起一片黄喉,指着上面的一块块斑迹,说:“你看,这些血管内壁不光滑,那是粥样硬化斑,这头猪生前吃得比较油腻。”

“天哪!”程子砚轻呼了一声,说,“看来是真的不能和法医一起吃饭。”

“哦,我约了人,我先走了,你们接着吃。”陈诗羽看了看手表,站起来说道。

“啊?好不容易聚个餐,怎么说走就走?”林涛问道。

“嗯,我有点事儿。”陈诗羽和大家打了招呼,转头离开了。

看着林涛有些落寞的眼神,我有点想笑,我知道陈诗羽是去做什么,她可真是有耐心、有恒心的人。

第3章 泰迪凶案

女孩独居的公寓里,电脑还开着,沙发旁的尸体却已经冷了。她是因为通宵工作而猝死的吗?可为何她的宠物狗也一动不动?

我忍不住了。

真的是完全无法理解。

她们怎么会为那些打她们的人说谎,帮那些心狠手辣的人找借口,费尽心机去遮掩被家暴的痕迹,想方设法去给他们找理由……醒醒啊,被打的人,可是你们自己啊!

难道她们不明白吗?

是,打人的人,也可以扮演慈爱的家长、温柔的配偶,也会有甜言蜜语,也能够充满关爱,但一旦触动了不知道哪根神经,他们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他们下起手,真的把你们当成人看吗?

不,我想她们是明白的。

但是她们不愿意醒来,我怎么叫,也叫不醒。

1

“还是不行?”我一进办公室门,就看见陈诗羽正在看一张CT片。

这都过了好几天了,看来陈诗羽劝说刘鑫鑫的工作还是一筹莫展。

“你帮我看看,我对照着这本《医学影像学》,可还是看不懂CT片。”陈诗羽说道。

我心想这姑娘还真是好学啊,这就开始看起医学专业书来了。没有基础医学、解剖的知识,当然看不懂CT片了。

我拿着这几张刘鑫鑫的头颅CT,对着走廊里的日光灯,仔细地看着。

“怎么样?”陈诗羽问道。

我把CT片递给她,说:“刘鑫鑫的鼻骨粉碎性骨折,可以构成轻伤二级,根据软组织损伤情况,可以判断是刚刚形成的损伤。她的右眼眶内侧壁和下侧壁骨折,可以构成轻伤二级,这处损伤骨痂已经形成,是陈旧伤。这就是一个头颅CT看出来的,如果照个全身CT,说不定能发现更多的损伤。”

“这就两处轻伤了,能判个一两年了吧。”陈诗羽说。

“可是,对于成伤机制,法医不能下确证性的结论。”我说,“如果当事人一口咬定是摔跌、碰撞形成的,我们也没有办法。”

“她想维护的究竟是什么?是家庭吗?又没有孩子作为牵绊,丈夫是个恶魔,她的家庭是家庭吗?”陈诗羽喃喃自语道,“不过,她让我帮她看片子,估计是心里动摇了,想确认一下是否能够追究赵达的刑事责任。”

“我以前遇见过一起命案,男人杀了女人,但女人的父母认为女人遭受家暴,曾多次报警,警察却不作为。”我说,“检察院因此也对辖区派出所民警进行了调查,调查后发现,女子确实曾经多次报警,但每次正当派出所要给予处罚的时候,女子又改变了主意,甚至威胁警察,如果处罚她的丈夫,她就自杀。多次报警当中,有两次是男子报警,最后也是一样不允许警察处理。每次报警的警情和处置过程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辖区民警也为这两口子的事情焦头烂额,苦于依法依规无法对这二人进行处理,二人每次也不过是用报警来‘吓唬吓唬’对方,而对于警察的调查取证则完全不予配合。最后,谁也没想到会酿成苦果,而网络舆情则是对警察口诛笔伐。”

陈诗羽低头不语。

“当然,我不是为了警察形象而说这件事。”我说,“全国两百万警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即便是被误会、被曲解、被诬蔑,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这颗本心。我之所以一直支持你,是不想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放心,我相信刘鑫鑫的心里已经被我说服了,我再努努力,她就会醒悟了。”陈诗羽说。

“谁醒悟?”林涛和韩亮同时走进了办公室,问道。

“少管,你们也没兴趣。”陈诗羽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将CT片和课本收好。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没兴趣?”林涛问道。

话音刚落,桌上的指令电话响了起来,给林涛的追问按了暂停。消停了几天的我们,终于接到了任务。

龙番市某公寓楼中2303号房,一个年轻私企女高管在家中死亡,疑似命案。

听到“疑似命案”这几个字,我们稍微放下了点心,毕竟这么多年中,我们出勘的“疑似命案”很多,但最终被判定为命案的很少。除了很多年前“死亡骑士”案这类高度伪装的案件,“疑似命案”大多是存在疑点的非正常死亡。毕竟现在的命案少,高度伪装的命案就更少了。

现场距离我们单位也就不到十公里,我们驾车半个小时就赶到了。这是一个比较高档、面积也比较大的公寓小区,四十年产权的公寓楼卖出的价格已经超过了普通民宅。这里不敢说是富人区,但妥妥地都是一些未婚的青年才俊购置的婚前居所。

一看到是这么高档的小区,我们本身就没有拎起来的心,更是安定了。

“这种小区,通常监控设施齐全吧?”我见几天未见的韩法医迎了过来,笑着说道。

“嗯,我大致看了一下。”韩法医说,“没想象中那么多,但是小区门口、单元门口都是有监控的。本来电梯里也是有监控的,不过现场两部电梯中一部的监控坏了半个月了。”

“坏了?总不能是犯罪分子事先干的吧?”我笑着说。

“不会,电梯里监控坏了,修起来比较麻烦,所以我们问了,小区里有十几个单元电梯的监控都坏了,因为疫情影响,暂时还没修。”

“啥疫情影响啊?就是物业懒。”林涛说。

“不管怎么说,单元门口和其中一部电梯都有监控,这一个单元,三十二层楼,每层楼四户,也就一百二十八户人家,而且大多是一个人独居的。”韩法医说,“我觉得监控就可以给我们搞清楚事实了。他们在物业调取监控,子砚,你要不要去看看?”

程子砚点点头,背着她的双肩包,向物业走去。

“看起来,大概率是查死因了。”我说,“死因能查出来,案件差不多就迎刃而解了。这种环境的小区里,谁来作案啊?”

“总之,咱也不能轻视。”韩法医说,“案件本身,还是挺有疑点的。”

“什么疑点?比如呢?”我们一行人一边和韩法医一起坐电梯上楼,一边问道。

“现场有一人一狗,都死了。”韩法医说。

我心中一凛,这种看起来有疑点的非正常死亡大多是猝死,但是如果一人一狗都死了,那用人和狗都是猝死来解释,实在是有点贻笑大方了。

“杀人也不必要杀狗吧?”我说,“会不会是一氧化碳中毒什么的?”

“现场的厨房都没有启用,燃气都没有开通,热水器也是空气能的,没有能够产生有毒气体的东西啊。”韩法医说,“而且现场人和狗都没有呕吐物,看起来并不是中毒死亡。”

“那确实有点蹊跷了。”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我先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案情吧。”韩法医说道。

死者名叫穆小苗,今年差几个月三十周岁,单身,老家是山东的。大学毕业后,她在龙番市一家上市公司工作,因为为人聪明伶俐,做事雷厉风行,业绩非常突出,很快就获得了升职,目前是这家上市公司的市场部总监。据说这个人一心只为了工作,对于男女感情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每天除了在家睡觉,就是在公司上班,可以说是这家公司的劳动模范了。虽然性格比较开朗,但是她每天接触的都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和同事,其他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因此现在侦查部门主要通过她生意上的社会关系在调查。

今天早晨九点钟,公司老总发现穆小苗没有来公司打卡上班,也没有请假,就心存怀疑了。不过她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准时上下班的,今天偶尔迟到一次,也无可厚非,如果打电话去问,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所以老总也没再过问。直到中午时分,老总发现穆小苗还是没有来上班,于是拨打了她的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老总有些不放心了,安排了两名员工到穆小苗家中进行探视。

两名员工到达穆小苗家的时候,发现她家的大门是虚掩的,顿时有股不祥之感,于是他们赶紧推门进入,发现穆小苗正躺在沙发和茶几中间的缝隙里。同事一见,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打了120,并且对穆小苗进行了抢救。其实后来120来了之后,就知道所谓的“抢救”毫无意义,因为尸体的尸僵都已经形成了。

惊慌失措的同事,这时候才想起来拨打110报警。

2

电梯间被围上了警戒带,原本就不太宽敞的电梯间里,此时站满了各个警种的警察,摆放着各种勘查器械,十分拥挤。

现场内铺着一条由勘查踏板搭建的小路,其他位置的地面都贴上了薄膜。这是在用膜吸附法提取现场的足迹。对于一个封闭的室内现场,膜吸附法提取足迹的效果非常好,它是利用静电吸附的原理,将地面上的浮灰都吸在一整张可以通电的薄膜上,这就等于是把整个地面上的灰尘足迹给复制了一遍。

公寓不大,大约四十个平方米,一室一厅,加上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站在门口,基本就可以将公寓内的情况看得比较清楚了。

现场非常整洁,这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房屋的主人很爱干净,屋子也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二是现场并没有被人为翻乱,看起来不像是尾随入室的抢劫杀人。

“好了,现场地面膜吸附完成了。”林涛和其他几名技术员一起把薄膜拿到屋外,说,“你们可以穿着鞋套进入现场了。”

我点点头,穿戴整齐,走到了门边,对着门的边框看着。

市局年轻的痕检员苏林说:“现场的这扇门,我们仔细看了。门是很好的门,密码锁,用密码、指纹和钥匙可以开启。其他的方式,比如撬压、技术开锁什么的,基本上都没有可能打开。而整个门锁的结构也都是正常的,没有破坏或者企图破坏的痕迹。现场是23楼,也不可能从窗户进入,所以我们分析,如果有凶手,凶手应该是和平进入现场的。”

“对死者的社会关系要仔细调查。”林涛说,“所有的熟人,尤其是有可能获取密码、钥匙的人,要逐个调查。还有,请门锁的厂家来看看,这个锁里储存了几枚指纹口令。”

“已经在做了。”苏林说道。

“你们要把薄膜带回局里实验室看足迹吧,你们先忙着吧,我进去看看尸体。”我和大宝进入了现场。

我在整个公寓里走了一圈,也算是环视了一圈。论整洁程度,这里优于绝大多数人的家里,更谈不上像什么凶案现场了。一只小泰迪侧卧在厨房的门口,看不到有呼吸。当然,这毕竟是狗,这么多人进入现场,它一动不动,肯定不会是在睡觉了。

陈诗羽也看到了狗,走了过去,戴着手套捏了捏它的头,说:“舌头都伸出来了,估计是窒息死。”

我一脸黑线地说:“所有的狗,死了都有很大概率会伸舌头,因为它的嘴长,肌肉一松弛,舌头可能就会因为体位而掉出来,这和窒息有什么关系?”

“那它是怎么死的?”陈诗羽爱怜地说道,“凶手这么变态,连狗也杀?或者,不会是死者虐狗吧?”

“说不定是嫌弃狗会乱叫呢?”我说,“不过,这样看起来,没有刀伤,头颅也没碎吧?不像是暴力致死的样子。”

“你们要不要把它带回去一起尸检?”陈诗羽抬眼看着我。

我又是一脸黑线地说道:“这个没必要吧?现在人的死因还没搞清楚呢,就急着查狗做什么?”

“它也是重要线索好不好?”陈诗羽不死心地问道。

“老秦,你快来看,死者口唇有伤!”大宝在客厅沙发边检验尸体,此时高声说道。

这个发现可不太好,如果死者身上有解释不清的损伤,那这个“疑似命案”的“疑似”就要去掉了。

我不再和陈诗羽纠结要不要对狗进行尸检,连忙走到大宝身边,打量着尸体。

死者穆小苗面容姣好、身段优美,身高168cm左右,此时呈左侧卧位,躺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缝隙中,一头短发已经被大宝撩在了右侧耳后。她穿着很整齐的职业装,明显不是睡眠的衣着状态。我尝试着将死者的衣物打开,检查她的尸表状态,但是费了半天劲,也不知道这衣服究竟该怎么脱。

“这是连体裤,裤子和上衣连在一起的。”陈诗羽走到我身边,说道。

“啊?那多费劲啊,上厕所还得把上衣脱了?”大宝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麻烦了点。”陈诗羽附和道。

“等下再看其他部位,衣服这么复杂,穿着又这么整齐,至少可以排除性侵的可能性了。”我说,“你说的伤,在哪里?”

大宝用止血钳夹住死者的下唇,翻了过来,说:“下唇黏膜破损,是牙齿所致,但是唇外的皮肤是完好无损的。”

唇黏膜的损伤,主要有三种形成机制。一是咬合伤,上下齿列同时咬住下唇,会导致唇黏膜破裂,但同时,唇外皮肤也会因为咬合作用而留下损伤。二是磕碰伤,这样的损伤同理,也会在唇外皮肤上留下磕碰形成的皮下出血或擦伤。三是捂压伤,用来捂压的物体如果表面是柔软的,就不会在唇外的皮肤上留下损伤,但由于被捂压的时候窒息的发生,上下齿列抵抗性运动,或者捂压的作用力较大,而受害者上下齿列又正好打开,那么就会只在唇内黏膜形成损伤。

“你说,是捂压口部形成的?”我疑惑地问道。

“不排除啊。”大宝说。

“可是,这人的窒息征象也太轻微了吧?”我拿起死者已经形成尸僵的双手,看了看指甲,说道。

死者的口唇部青紫迹象都不十分严重,更不用说面部了。她的十指指甲也仅仅是甲床位置略有青紫,看上去窒息发生得并不严重。而捂压口鼻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通常会造成非常严重的窒息征象。

我用止血钳扩展开死者的鼻腔看了看,说道:“捂压口鼻导致机械性窒息,前提是口和鼻都要压住。可是死者的鼻尖部,完好无损,似乎没有受到过外力的样子。”

此时大宝已经费劲地脱下了死者的衣服,说:“那就奇怪了,死者身上除了口唇部的损伤,其他部位没有任何损伤了。如果能排除捂压口鼻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怎么看,都没有其他外力致死的可能了,那总不能真是猝死吧?”

猝死,也会导致尸体出现窒息征象,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

我沉思着,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可能性,这具尸体如果不解剖,肯定是找不到死因的。想到这里,我侧脸看了看,发现茶几上有一台打开的苹果笔记本电脑。我顺手晃动了一下鼠标,屏幕亮了,没有密码。点进界面,发现电脑里正开着一个云文档。

文档是该公司的一个季度报表,死者出事前,应该正在修订、批注这个文档。文档上密密麻麻的,有很多各种颜色的修订痕迹。其中红色的修订痕迹署名是“Annie-MU”,看起来Annie就是死者的英文名,而这个就是死者账号的修订痕迹了。我滚动鼠标滚轮,大致浏览了一下,死者应该正好看到这篇文档的中间部分。最后一个修订痕迹,是昨天晚上八点零五分留下的。

我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整,又试了试尸体的尸僵,不使上股大劲,都破坏不了。

“尸体死后十五至十七个小时尸僵最硬。”我喃喃自语道,“昨晚八点到现在,是十五个小时,嗯,差不多。”

“你说啥呢?”大宝疑惑地问道。

“死亡时间应该是昨晚八点多。”我说,“电脑上的痕迹和尸体上的征象是吻合的。正在修改文档的时候,突然死亡了,要不要调查一下这个文档的内容?”

陈诗羽点了点头,说:“电脑交给我吧,我带去给市局电子物证的同事看看。”

陈诗羽现在在自学电子物证,准备学成后,考一个电子物证的鉴定人资格。这无疑是给我们这个勘查小组再添一对翅膀。

“好的。”我合上电脑,把尸体旁边的一台手机一起放到陈诗羽撑开的物证袋里,说,“手机也看看,有没有来电什么的。”

“OK。”陈诗羽合起物证袋,说,“别忘了也给狗做个尸检啊。”

说完,陈诗羽急匆匆地走了。

“真的,要给狗做尸检吗?”大宝一脸疑惑地问道。

我苦笑了一声,说:“不着急,先把尸体带回殡仪馆,解剖完再说。至于狗,想要解剖,在哪里做不行?”

龙番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

尸体已经被除去衣物,躺在解剖台上。因为之前她是处于侧卧位的姿态,而且尸僵已经到最硬的阶段,所以此时平躺在解剖台上,姿势有些奇怪。

我已经将尸体的头发剃除干净,再一次从上至下对尸体进行了全面的检验,依旧除了口唇处的那一处新鲜损伤,没有发现任何损伤。死者生前很爱惜自己的身体,甚至连一处陈旧性的疤痕都没有。

“幸亏这名死者的身份是清楚的,不然通过尸体真的很难找到尸源啊。”我说,“毫无特征性的体表,一点疤痕都没有。”

“死者会阴部无损伤,处女膜陈旧性破裂。确定,没有性侵的迹象。”大宝说,“口腔、乳头、阴道、肛门擦拭物以及十指指甲都已经提取完毕了,进一步检验排除。”

我点了点头,用注射器从死者的第四、五肋间隙刺入,抽取了一管心血,让韩亮立即送往市局理化实验室进行常规毒物的排除。虽然现场没有能够产生有毒气体的设备,也没有呕吐物,但中毒还是首先要排除的,毕竟现场死亡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一条狗。

我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手术刀,联合切开了死者的胸腹腔。一番操作之后,我们打开了死者的胸骨,暴露出了胸腔内组织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