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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儿站住,盯着大汉的背影,赌气道:“哼,别怪我没提醒你。”

〔三〕

沫儿回去将荠菜重新拢起,将玉鱼儿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这才起身。一抬头,又看见先前丢他杏壳儿的黄衫女子站在左边一蓬荆条处抿着嘴儿笑呢,少年仍跟在她身后。

沫儿见她笑自己,只当是满面血污太过狼狈,遂扭过头轻哼了一声,跳上官道,准备回去。哪知那女子和少年竟然跟了过来。

此时已临近中午,道路上行人渐少,黄衫女子步伐加快,和沫儿并排走在一起。沫儿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并不在意,只管走自己的。

“他活不过未时啦,是不是?”黄衫女子轻笑道。

沫儿顿了一顿,却不接腔,脚步更快。

黄衫女子也跟紧了,道:“哟,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已经来不及啦。”

沫儿站住:“你胡说什么?什么来不及?”

黄衫女子淡然道:“还有谁?小五的娘,小五,来不及啦。”

沫儿顿时胸口一阵拥堵,泪光在眼眶里滚动。

黄衫女子叹道:“唉,你毕竟还是个孩子。”说着,怜惜地摸了摸沫儿的头。

她的手很软,袖子里飘出一种幽香,让沫儿觉得很舒服。沫儿呆了一下,倔强地打掉她的手,并生生把泪水堵了回去。

“我要回去了。”沫儿冷冷地道,“我不认识你。”

黄衫女子眼波流转,吃吃笑道:“小兄弟,不是我要跟着你,是我的东西还在你那儿呢。”

沫儿冷笑道:“你的东西?老天爷给的东西,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黄衫女子还是一脸笑意,“那个玉鱼儿,是我闻香榭的东西,在鱼尾底部,有闻香榭的镌刻呢。不知怎么跑到了张龙那个市井无赖的手里。”

张龙自然就是刚才那个打沫儿的大汉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记得沫儿的提醒。

沫儿白了她一眼道:“我不知道什么闻香榭,也没见过玉鱼儿,老天爷给的就是这些荠菜,荠菜上面可没打着你的名儿。你若想要,我就吃亏分你一半,就当积德行善了;你若不要就别跟着我,耽误我中午包饺子,我还想好好地过个三月三呢。”

黄衫女子嗔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然后莞尔一笑,又道:“要不我们做个买卖如何?”

沫儿道:“我一个小叫花子,哪有本钱和你做买卖?不做不做!”扭头不听。

黄衫女子盈盈笑道:“玉鱼儿给我,你可以住在闻香榭,而且我答应你三件事,如何?”

沫儿哂笑道:“真是好笑,我又有什么事情要求你的?什么闻香榭闻臭榭的,我才不爱去呢!”

黄衫女子笑意更浓,随手拿出一个三寸来高的黑色小瓶,往沫儿鼻子下一放。

黑气源源不断从小瓶中冒出,带着那种又香又臭、难以描述的味道,熟悉而恐惧。沫儿的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微张说不出话来。

黄衫女子一声轻笑,用手轻轻一抚,黑气钻入瓶子,瞬间不见。

沫儿满脸憎恶,结结巴巴道:“你……你用这个害人……”

黄衫女子回头朝身后的憨厚少年笑道:“看来乌灵烟做的没错了,下步便可做腐云香。”憨厚少年似乎很高兴见到沫儿,慌忙解释道,“不是害人,是为了破解它才做的……”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说不清楚,热切道:“你来我们闻香榭吧,我慢慢讲给你听。”

沫儿眼底警惕之色更重,瞪了他一眼,坚决地摇头。

黄衫女子笑着朝少年摆摆手,自己俯身在沫儿耳边悄声说道:“在闻香榭,至少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当做妖孽。”

沫儿垂下眼睛,置之不理。

黄衫女子并不着急,微笑道:“好吧,我走了。如果你想明白了,就到城里修善坊的闻香榭找我。”伸手从少年背后的包裹中抽出一条鹅黄色的手绢来。手绢正中用金色丝线绣了一条金鱼,旁边用红线绣着“闻香榭”三个字。“拿好这个,到时不管我在不在,都有人会安置你。”说罢将手绢塞到沫儿手中,带着少年飘然而去。

※※※

沫儿目送两人走远,心中依然七上八下的。看着手中的鹅黄绢子,一时不知怎么才好。有心想把绢子丢了,转念却想,这绢子用料精细,用来包裹那个玉鱼儿倒是刚好。

眼看已到正午,沫儿匆匆回到自己藏身的破土地庙,把玉鱼儿用绢子裹了藏在土地爷泥像的后脑勺里,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又找了条破口袋把挖的荠菜装了,这才赶往小五家。

不知道小五的娘怎么样了……如果玉鱼儿当掉给小五的娘治病就好了……可是那鱼儿上有闻香榭的镌刻,会不会被官府抓起来呢?……沫儿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跑得飞快,一会儿就看到了小五家门口的大柳树。

一条小溪从邙山喷涌而出,斜着汇入洛水,将村落划为两半,西边的是郭庄,东边的是刘庄。小五家就住在城外集市附近的刘庄村头。

小五家的门敞着,沫儿叫了几声,见没人应,便走进堂屋,却发现堂屋空荡荡的,小五和他娘都不在,他把早上王掌柜给的盛麻花的篮子放床头桌上,晃晃悠悠出了小五家。

突然想到黄衫女子的话:“小五,小五的娘,来不及啦。”

斜靠在门前的大柳树上。天空蓝得耀眼,太阳光很强烈,照在身上有一种不正常的暖。沫儿心想,那些光线是不是同黑气一样,能够吸取人的灵魂呢,因为他觉得,他的灵魂已经被吸走了,只剩了一具乏力、倦怠的躯壳。

一群吵嚷声从远处传来。一个农夫带着几个人往小五家这个方向走来。

“大爷,您看,就是这所宅子,临近集市,去城里也方便,你给看着开个价?”农夫点头哈腰地对领头的一个身着胡服的人道。

沫儿想起来了,那个农夫是小五的叔叔。

沫儿冲过去,大声叫道:“小五呢?”

农夫回头看到沫儿,不耐烦地说:“小五去长安学徒啦!”

沫儿不服气道:“小五的娘刚死,小五就去长安啦?他还要回来呢,你怎么能卖掉小五的房子?”

农夫皱眉骂道:“你从哪里蹦出来的?哦,你是……”

农夫抓起门旁的一把大扫帚,朝沫儿挥了来:“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次咒死我家耕牛的那个小乞丐!小五的娘也是你咒死的吧!你这个小妖孽!别逃!”

〔四〕

沫儿逃回了他的小破庙。荠菜已经不记得丢在哪里了,麻花也忘了拿出来,脸上被扫把划了几条血痕。这倒没什么,可是他唯一一套体面衣服的袖口被撕破了。

小五的娘会死,在沫儿见到小五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他除了帮小五去要一篮麻花满足他娘的最后愿望,没有其他办法。

可是小五走了,他却不知道。

衣服会被撕破,他也不知道。

沫儿换上小乞丐服,把脱下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用油纸包了,然后坐下。

方怡师太说:“沫儿,不要哭呀。哭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要高高兴兴地继续活下去。”

方怡师太说:“傻孩子,你知道就好了,别说出来。世人都被蒙了眼,你说了真话,他们却会认为你是怪物。”

方怡师太说:“世上有坏人但也有很多好人。你不能因为一两个坏人就也做坏人。”

方怡师太说:“唉,我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但现在你是我的孩子呀。”

方怡师太说:“你看,我给你做了新衣服啦。你穿上我瞧瞧。”

方怡师太说:“孩子,我要死了,不能护着你了。离开这里吧,以后你要自己生活了。”

※※※

沫儿一向很听方怡师太的话,方怡师太说让他不要哭,他就不哭。今天他也没哭,可是眼睛很不听话,不停地流出一些咸咸的水珠,弄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土地庙不能再住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小五的叔叔就会来人来把他抓起来活活烧死,就像方怡师太死去那天一样。沫儿擦干眼泪,站起来把包了衣服的油纸包夹在腋下,回身给土地爷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把包着玉鱼儿的手绢取出,塞进怀里。

※※※

沫儿半年前来到洛阳,一直在城外讨生活,少有进入城中的。如今既然小五走了,土地庙也住不得了,还不如进城算了。洛阳城这么大,总能过得下去。

此时,心里如此盘算着,沫儿揣着玉鱼儿和全部家当朝上东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