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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铁匠挑着集市上没卖完的铁叉、铁锹等,走着沫儿前面。将到城门口,扁担后端的绳子突然脱落,上面绑的货物落了地,另一端吃重下沉,扁担倏然扬起。恰巧一辆马车从城门中辚辚而出,扬起的扁担“叭”地一声打在了马头上。马儿受惊,往左一窜,迎头撞在一匹从城外飞奔而来的高头大马的脖子上。那匹马一声长嘶,前蹄站立,马鞍上的人被直直地甩了出去。

事故发生几乎就在眨眼之际,众人目瞪口呆,等听到了从马上摔下之人的哼哼声,才有人跳将起来勒住马,查验伤者。沫儿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芥色绸衣,玄色长裤,不是张龙却是哪个?

那张龙吭吭哧哧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尘土,伸手去抓马辔,看起来似乎并无大碍。

沫儿心里长出了一口气。正待转身走开,却见那张龙喉头“咕”地一声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顿时委顿在地。

沫儿大惊,睁大眼睛看着张龙。那张龙兀自吐血不止,眼见已经奄奄一息。沫儿从围观众人的腿缝中看过去,一心盼望这张龙不要死去。谁知张龙恍然间抬头,正和沫儿目光对视,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满眼惊惧之色,抬手指着沫儿道:“你……你这个妖……”一句话未了,气绝身亡。

沫儿浑身颤抖,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看到张龙凸起的眼珠子仍盯着自己,心怦怦直跳,害怕异常,大叫一声,转身逃进城门。

陆 腐云香

〔一〕

天色渐暗,路边的酒楼店铺都点起了灯笼,逶迤数里,斗移闪烁。其时洛阳城中实行宵禁,亥时三刻,闭门鼓一响,街上空无一人。狂奔一气的沫儿猫着腰,缩在墙角蹲了一夜,几乎不曾冻死,不禁怀念土地庙那软软的稻草了。

哪知几日之后,沫儿就如鱼得水,将洛阳城摸了个遍熟。

神都洛阳天街宽阔,绿树成荫,洛水穿城而出,其间涧水、伊水等河流汇集,山水秀丽;恰逢三月底牡丹盛开,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宛如天堂一般。且商贸繁荣,民间富庶,乞儿并不多。如此一来,沫儿的日子竟比在乡村还要好过,仗着机灵,会扮可怜,嘴巴又乖巧,很快便有店小二专门留给他一些比较好的饭菜。

他还觅到一处好的安歇所在:周公庙。周公庙设在福承坊,是纪念周公姬旦的祠庙,亦称元圣庙。这庙晚间并不落锁。沫儿便夜夜等闭门鼓打过之后,就偷偷溜进侧房,并寻机将衣服和玉鱼儿藏在庙内一块石板之下。

这日,沫儿打算到南市去讨些吃的,刚转过定鼎路,就有一股香甜之气飘来,着实诱人。随着香味找去,沫儿摸进了皆是卖糕点的牌楼贤德里的巷子:馓子、桃酥、杏仁饼、麻花、油角、糖糕、桂花糕等,应有尽有,引得他口水涟涟。

沫儿在巷口一家卖馓子处讨得一些碎馓子,狼吞虎咽地一口吃了,又去第二家。哪知第二家卖油角的伙计十分凶恶,不仅赶他出来,还顺手给了他一火棍。

沫儿跳开,站在不远处破口大骂:“你不给就不给了,打你家小爷做什么?瞧瞧你的样子,呲着满嘴大龅牙,连粪叉都不用买了!充什么大爷呢!”骂完又拍手唱起来:“好小子,长得瞎(洛阳土话,差的意思),憨斑鸠脸儿麻子花;大龅牙,当粪叉,又矮又丑赛倭瓜。小雀儿见了躲着走,小猴子见了叫呱呱。美人牵来大白马,一脚踢你个大马趴……”

伙计驱赶叫花子,路人本来见怪不怪,但听到后来,见小叫花子伶牙俐齿,骂得句句押韵,十分好笑,都围上来看热闹。那伙计本就因面貌丑陋至今未娶,一听小叫花子奚落他,不禁暴怒,越发显得龇牙咧嘴丑陋无比,抓起一把火钳就来打。

沫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伙计始终在后面追。到了巷子尾,眼看要抓到沫儿了,沫儿扭身躲在路旁一个中年人后面。中年人倒也仗义,伸臂挡住沫儿,劝道:“张麻子,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呢。”

张麻子气哼哼地站了,说道:“王掌柜,你不知道,这小乞丐牙尖嘴利,可不是什么好鸟!”

王掌柜显然知道这张麻子的症结所在,叹道:“男人相貌有什么美丑之分?要不是你这臭脾气,十个老婆也娶了,如今还不改一改?”

张麻子把火钳重重地丢在地上,狠狠地瞪了沫儿一眼,转身回去;走了几步又回来,把火钳捡了去。沫儿在王掌柜身后探出头来,又挤眼睛又吐舌头。

王掌柜看着张麻子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回头看身后的小乞丐,却见小乞丐木呆呆盯着自己,满眼惊惧,犹如被定住了一般。

王掌柜只当小孩子被吓住了,便自行走回店铺营业,回身拿了一包放在柜台深处的油纸包,递给旁边的小伙计,道:“把这给那个小叫花子吃吧。”

伙计走来把纸包塞给沫儿,原来是一包碎麻花。

沫儿仍呆呆地一动不动。

王掌柜店铺的招牌上,赫然写着“上店街麻花”。

而慢悠悠走回铺里的王掌柜,黑气已经绕满了他全身。

〔二〕

愣了有一刻工夫,沫儿突然发足狂奔。包麻花的油纸破了,麻花掉了一地,也顾不上捡。

贤德里离周公庙有一段距离,等沫儿从周公庙里取了自己的东西来,午时已经过了。沫儿拐进一个小胡同里,找到一个僻静的所在,把剩下的碎麻花一股脑儿倒进嘴巴里,然后拿了玉鱼儿出来。鹅黄的绢子有些脏污,阳光下的玉鱼儿透出一种沁人心扉的凉意。

闻香榭。修善坊的闻香榭。

※※※

修善坊就在南市附近。东都城内这样的“坊”共有一百多个,分工各自不同。修善坊主要集中了卖胭脂水粉、钗环首饰、衣料布匹的商户,是以沫儿很少去。

沫儿来到了修善坊,恨不得将各条街道的底儿翻出来,却仍没找到闻香榭。拉过几个路人,皆摇头不知;就连街上几个老字号店铺的伙计,都称从未听说过修善坊有叫“闻香榭”的。

太阳快下山了。已有香料铺子、首饰店面关门谢客。沫儿在一家店铺的门口坐了下来。

找不到闻香榭。怎么办呢?

莫非记错了?沫儿拿出绢子,细细地看了一遍,没错,是写“闻香榭”三个字。而且他也清楚记得黄衫女子说“修善坊的闻香榭”。

沫儿茫然地看着落日周围的云朵由红变暗,再渐渐不见,无意识地拿着绢子在手指上缠绕。

“喂。”有人轻拍沫儿的肩头。

沫儿回头一看,却是那日跟着黄衫女子的少年。“原来你在这里呢,让我好找。”少年轻声道。

沫儿很高兴,却故意装作不认识,问道:“你是谁啊?找我干吗?”

那少年老实答道:“我叫文清。你不记得我了?三月三那天我们见过的。婉娘说你在找我们,要我带了你去。”

沫儿哼了一声站起来,大模大样地说道:“那你还不带路?”

沫儿跟在文清后面,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处大宅子的围墙外面。红砖绿瓦,飞檐翘脊,像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府邸后宅。

文清道:“到了。”

沫儿见着这围墙上并无门,正满腹疑惑,却见围墙突然开了,黄衫女子婉娘——今天穿了件紫衫——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原来门与围墙融为一体,不仅颜色相同,连砖的花纹都毫无二致,从外面看不出丝毫破绽。

“快进来吧。”她笑眯眯地看着沫儿,口气十分自然。

沫儿默默走进去,围墙房门重新关上。

※※※

一进门,沫儿就被正堂里整面檀香木架上各式各样的精致瓶子唬了一跳,这些瓶子或陶瓷的、或象牙的,或贝壳的,或碧玉的,正散发出幽幽的香味。

婉娘抚着头发微微笑着,并不接话。沫儿站在中堂顿了半晌,十分突兀地说道:“我来做买卖。”说罢,便将玉鱼儿递予婉娘,直通通说道:“你说答应我三件事,那么我现在就说第一件:帮我救上店街麻花的王掌柜。”

婉娘接过玉鱼儿,笑道:“你还没吃饭吧?——文清!”

文清应着,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盘青菜,一盘荤菜,还有一个精致瓷碗盛了满满的白米饭。

沫儿从早上到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饭菜的香味刺激着他的喉头咕咕作响。别说有菜,就是没有菜仅一碗白米饭,他也照样吃得下去。

饭菜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要搁往常,沫儿早就扑上去了,但今天不行。

“我要你帮我救上店街麻花的王掌柜。”沫儿咽了口水,将目光从饭菜移向婉娘,眼神坚硬得像一颗石子。

婉娘抿着嘴儿笑:“唔。先吃饭吧。”

沫儿倔强地盯着婉娘:“你不答应,我就不吃。”

婉娘摩挲着玉鱼儿,低声道:“你想好了?”

沫儿道:“我想好了。”

婉娘轻笑道:“你要是做了这个买卖,以后可就是我闻香榭的人了需得签一纸十年的卖身契。安排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了,如何?”

沫儿心想:“难道你叫我杀人我也去?”

正欲张嘴质问,婉娘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笑道:“你放心,杀人放火、劫道越货这种非法的勾当我当然不会让你去做,而且也不叫你白做,一个月三百文,怎么样?”

沫儿道:“那就是成交了?”

婉娘拍手道:“成交!”

沫儿再忍不住,扑上去风卷残云,把饭菜扫了个一干二净。

婉娘笑吟吟地看着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