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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昌呆立了片刻,脸色渐渐如常,傲然道:“我不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沫儿想着反正要死了,再也无任何忌讳,见老者处处留心不让他看到脸面,喝道:“喂,你总躲着做什么?见不得人啊?”

老者岿然不动。新昌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沫儿横她一眼,“爱说不说。”新昌突然愣住,双眼流出泪来,抱着沫儿双肩一阵摇晃。

沫儿又是惊恐又是厌恶,不耐烦地挣脱,叫道:“你做什么?”

老者飞快地过来将新昌拉开,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新昌清醒过来,拿出一方罗帕,轻轻拭了拭眼睛,微微笑道:“他是你一个老熟人,所以不想让你看到他。”

老者的脚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一下,以示不满。新昌头也不回,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你还怕他透漏出去不成?”

沫儿心里将认识的老年男子数了一个遍,并没有一个同他相像的。可沫儿以前就隐约觉得老者的声音似曾相识,却怎么也猜不出是谁。新昌在一旁看着,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得意地对老者道:“看吧,我就说他们闻香榭绝对想不到。”老者拂袖而去,重新走进阴影处。

沫儿想起新昌曾叫他师父,试探道:“袁天师?”

新昌嗤之以鼻:“切!他?”甚是不屑。

沫儿转了几个念头,理不出个头绪来,忍不住问道:“你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新昌上下打量着沫儿,答非所问点头道:“闻香榭的人,个个好材质,确实是做魄引的最佳原料。”稍斜了下眼睛,道:“多谢你啦师父。”

虽然看不到老者的表情,但他明显地退缩了一下。

沫儿正在竭力想“魄引”是什么东西,外面的灯火突然熄灭,一阵强烈的阴冷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者迟疑了一下,走过来用冰冷的手指飞快地在他额头上画了个什么符号,沫儿还没反应过来,手脚便不能动了。

老者将他拦腰脸朝下抱起,放在水晶棺旁边。

沫儿看清楚了。水晶棺里躺着一具衣服华美的男性尸体,尸体已经脱水,脸部皮肤呈现半透明状的红褐色,紧紧贴在头骨上,眼睛微张,露出两只即将干涸的眼球。

新昌俯身摩挲着干尸的脸,柔声道:“宝贝,你等着,一会儿就好啦。”

老者将放在棺材后面的石台推了过来,将干尸抱出放在台上,然后抱起沫儿放在棺材里。

沫儿大惧,惊叫道:“你做什么?”老者背过脸去,在手心画了个圈,一把按在沫儿的眉心。沫儿手脚不能用力,只拼了命地摇头挣扎,新昌同石台上的干尸喃喃私语了一番,回头对老者道:“开始吧。”

沫儿隐隐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想来那具干尸是新昌的什么亲人,她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要通过邪术救活他,而婉娘等人和自己,便是用来给干尸换命的“魄引”。

所谓“魄引”,原理如同“药引”。大凡世人去世,七魄散去,天魂、地魂、人魂等三魂或入地界,或自消散,直到再度轮回,三魂才会重聚。而魄引,就是以其他人的魂魄、器官、灵力为引,让已死之人散去的三魂七魄重新聚拢,不经轮回而恢复肉身生气。

〔七〕

老者拿起拂尘,朝天空挥舞了三下。一股浓厚的雾气从屋外一拥而入,绕着镇魂灯旋转盘绕,片刻功夫,屋里已经灰蒙蒙一片,灯光暗淡,但灯笼上的鬼符却更加明亮,透过浓雾发出诡异的光斑。

沫儿分明看到,无数个鬼影摩肩接踵,拼命挣扎,想逃离这个房间,却被那些鬼符紧紧束缚;大年初一那天见到的舞剑的俊朗男子和撕去脸皮的少女赫然在列,正在痛苦地尖叫。

鬼符越缠越紧,那些影子再也无力反抗,被挤压成一缕缕白气,慢慢被吸入正中一个大灯笼中。细微而嘈杂的哭喊、咒骂、尖叫等声音钻入沫儿的耳朵里,众多魂魄带来的强烈怨念,让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发出咯咯的响声。

白气越来越少,光线渐渐恢复明亮。沫儿犹自心惊胆战,突然间,最后一个要被吸入的白气幻化成一张巨大的鬼脸,大张着嘴巴朝沫儿扑来,甚至能看清它长满蛆虫的舌头。沫儿“啊”一声惊叫,吓得闭上了眼睛,却在那一瞬间听到它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求救声。

沫儿暗暗苦笑,我自己已经做了“魄引”了,哪里还有本事救得了别人?正绝望之际,只听新昌道:“你怎么了?”

沫儿这才发现,站在水晶棺和石台之间的老者竟然浑身颤抖,魂不守舍,摇晃着说不出话来。

新昌站起身,不满道:“你怎么回事?”

老者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最好还是请袁天师来。”

新昌跳了起来,大怒道:“这个时候你和我说你不行?”

老者垂着头,嗫嚅着说不上话来。

新昌一个响亮的耳光甩了过去,将遮住老者脸面的风帽打掉,冷笑道:“叫你一声师父是给你面子,你以为你是谁?”

一张枯黄的面皮,皱巴巴的,既无仙风道骨之风,也无慈祥和善之相,只是眉眼之间看起来有些熟悉,但绝不是沫儿认识的熟人。

沫儿竟然松了一口气。

老者飞快地看了一眼沫儿,重新带好风帽。

屋里没风,但正中的那只白灯笼不住地摇摆,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开来。新昌脸上老态尽显,冲老者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还要不要你的老婆孩子了?”撕扯着在他身上扑打。

老者也不躲避,阴沉着脸愣了片刻,朝地上吐了口口水,猛然推开新昌,在空中画了个符号。

灯笼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新昌一面恨恨道:“怎么就选中你了呢。”一面慌不迭地帮干尸整理衣物。

老者不理她,嘴里念念有词,将灯笼放在石台顶端的圆形凹槽上。沫儿情知他们要作法了,心里紧张不已。

灯笼同凹槽结合得甚是紧密。须臾之间,只听石台下面的血液犹如沸腾一般翻滚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老者突然转过身来,望也不望沫儿一眼,只管将一只大手盖在了沫儿脸上。

沫儿口鼻被掩,很快透不过气来,隐约听到新昌连哭带笑的声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独自置身空无一人的无边荒野,惶然不知所措,却有一个咧嘴微笑的恐怖骷髅,绕着沫儿飞来飞去,并越逼越近。

这种比死还要恐惧的感觉,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想要拔腿逃走,腿脚却如同灌铅一般,难以抬起半分,眼见骷髅咧开的嘴巴已经贴近自己脑门,沫儿拼尽了全力猛地一挣。

一个尖细的东西深深地扎到沫儿大腿,疼得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原来是桃木小剑。沫儿冷静下来,决定屏住呼吸装死。

※※※

装死沫儿最擅长,嘴巴微张,眼睛上翻,一副窒息的样子。老者见他不再挣扎,迟疑着松开了手,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下试了试鼻息。他手上的马革气息让沫儿觉得有些熟悉。

正在暗自得意,以为骗过了老者,不料老者的大手重新伸了出来,掌心一个金色的微笑骷髅符号一闪,用力按在他的眉心上。

这下死定了。沫儿满心绝望,只求死的过程不要太痛苦。哪知眼前虽然看到无数个微笑的骷髅旋转,但除了有些眩晕,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骷髅越转越快,直至化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金色茧子,将沫儿包裹在内。

一股微凉从体内慢慢穿行,十分舒服,沫儿这才发现胸口凉凉的,似乎是醉梅魂的瓶塞开了,花露撒了出来。茧子慢慢束紧,凉气带着醉梅魂的淡淡香味从眉心透出,被隐藏在茧子中的骷髅嘴巴一口吞掉。

沫儿觉得好玩起来,凝神看着醉梅魂的微凉气息在眉心形成一缕淡淡的白气,并被嘴巴们争抢。

足有一盏茶工夫,茧子慢慢膨胀分解,点点金光最终集合成一个金色骷髅符号——仍在老者的掌心。

老者将手拿开,呆立了片刻。他的脸隐藏在风帽里,看不到表情,但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沫儿分明听到一声细微的叹息。

新昌在一旁疯疯癫癫的,抱着尸体呜咽,老者似乎颇不耐烦,举着画有骷髅的右手道:“请公主移步,不要影响了成效。”

新昌后退了几步。沫儿趁机动了动手脚,偷眼望去。

放置在石台顶端的镇魂灯没了亮光,上面的诡异符号也已经暗淡发黄,而石台下端的石匣里,存储的血液只剩一半,死亡男子的脚心,通过两个细软的管道与石匣连接,可以看到暗红的血液正接连不断地输往男子体内,原本干瘪的尸体慢慢变得丰润起来。

周围发出吱吱的响声,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气体从地下冒出来,有的暗淡,有的明亮,在男子头部汇集。

屋外白衣人的衣服摩擦声更大了,沫儿虽然看不到,但想来是正按照镇魂的指令做出一系列诡异僵直的动作,为这个死去的男子招魂。

石台下面的血液终于空了,尸体皱巴巴的皮肤已经完全恢复常人状态,但肤色暗黄,夹杂着未褪去的红褐色斑点,特别是他的脸,肿胀溃烂的如同夏日腐败的烂桃子。

汇集的白气越来越多,渐渐凝成一个人形,同男子的身体重合在一起。

这种情形,同婉娘当年制作香粉帮死去的刘老娘还魂一模一样。但还魂香只能作用于死亡不超过十二个时辰的热尸,且功效仅能维持一天,而像这种已经死亡超过一年的干尸还能够还魂的,沫儿还是第一次看到。

男子的脚动了一下。沫儿忘了装死,甚至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瞪大眼睛看着。

新昌扑了上去,扶着男子坐了起来,在他额上吻着,连声催促老者:“快点,快点!”

老者走过去将刚才按在沫儿眉心的金色骷髅对准男子的头顶,另一手画着符号,催动隐藏在骷髅里的灵气由百会穴进入男子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