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青石铺地,菱花格窗,虽地方宽阔,却照旧素净,唯桌椅、床榻罢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小沙弥提来一个三层雕花榉木食盒,只将盒中斋饭尽数摆出,道了声“施主慢用”,便退下了。

  沈澜随意一望,俱是素菜,素虾仁、翡翠核桃、松仁烧鸡、瓜茄盒等等。

  裴慎慢悠悠的摇晃着手中洒金川扇,只待沈澜将碗碟一一摆放整齐,再为他布菜。

  谁知沈澜正要以公筷将虾仁夹入裴慎碗中时,他忽然道:“广仁师傅是扬州人,扬州菜做的极好,尝尝这道煮三丝。”

  沈澜一愣,垂下头去:“谢爷赏赐。”说着,便取了另一双竹筷略尝了一口煮三丝。

  “可是家乡味道?”裴慎笑道。

  沈澜实在笑不太出来。这不是裴慎第一次赏她饭菜,却是第一次赏她扬州菜。

  “奴婢幼时穷苦,没吃过多少扬州风味。”做瘦马时日日挨饿,有吃的就不错了。

  裴慎笑道:“日后有的是机会。”说罢,竟又道:“且坐下罢,这一桌菜,泰半都是扬州菜,左右我一人也吃不完。”

  沈澜微愣,大概是方才在大雄宝殿听她说回家,裴慎以为她思念扬州,便特意请寺中师傅做了扬州菜。可她与裴慎不过主仆,为何裴慎如此关心她?

  沈澜脑中百转千回,口中只道:“谢过爷赏赐,只是奴婢鄙陋,不敢与爷同桌而食。”

  知道裴慎最恼怒旁人忤逆,见他神色已淡下来,沈澜即刻道:“不如爷拨些饭食给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罢了。”裴慎见她恭敬疏离,心中不快,只兀自用饭,不再言语。

  沈澜松了口气,只觉裴慎这几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做起事来越发奇怪,竟突如其来体恤起她来了。

  例如昨日无缘无故赐她绒花,说什么出嫁要戴。还有眼前这斋饭,不仅特意做了扬州菜,还邀她同桌而食。

  思及此处,沈澜心中寒意愈盛。自昨日绒花,到方才篮舆,再到如今斋饭。桩桩件件,如同临死前的断头饭,叫她心中实在不安。

  更让她不安的还有今日谈婚事,裴慎勋贵子弟,又是朝中重臣,带几个丫鬟出行自然可以,可仅带一个貌美丫鬟,只会让女方心中不愉,这便不合适了。

  沈澜心里沉甸甸的,只觉这一桩桩、一件件咄咄怪事像是某些不太好的征兆。

  勾连、呼应,织成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蛛网,让她如同飞蛾,在其中勉力挣扎,却终不得解脱。

  沈澜心中沉郁,手上却不停,伺候裴慎用了饭,又吃了一盏寺后野山茶。

  裴慎茶足饭饱,心情不错,便笑问道:“你方才也进了那禅房,可猜到屏风后是谁?”

  沈澜心中一突:“看身形,似是两个女子。”语罢,她想了又想,只觉裴慎既谈及此事,若不趁机试探一二,她心中着实难安。

  思及此处,沈澜只状似随意道:“爷来见两个女子做甚?竟还要隔着屏风相见。”

  裴慎便放下手中绿釉暗刻流云茶盏,只拿洒金川扇点了点她,笑道:“你素来敏慧,可能猜到我此行为何?”

  “莫不是相看妻子?”沈澜心下发沉,勉强笑问道。

  裴慎点头,又拈了块云片糕递给她:“你觉得此女如何?”

  与她一个丫鬟谈及正妻,无论如何都显得过于轻佻,不合时宜。沈澜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重了。

  她接过云片糕,只觉口中泛苦,心中发涩,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不曾见过那女子,哪里知道她好不好呢?”

  裴慎见她面色微白,还以为她是怕未来主母性子严苛,便安抚道:“自然是好的,陈松墨已查过了,此女养在郑渚身前十五年,熟读闺范,通晓词赋,性子柔和贤淑,将来必能容你。”

  容你。

  沈澜咀嚼着这二字,只觉这二字如同钢刀刮骨,刮得她鲜血淋漓,皮骨俱痛。

  她已面无血色,只死死咬着银牙,口中几乎要泛出血来。

  “何谓……容我?”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裴慎爱怜地望着她,慢条斯理道:“沁芳,你颖慧灵秀,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澜似乎不太明白裴慎的话,便怔怔地望着他。往日里的聪慧似乎俱成了空,只愣了许久,才迟钝地想明白了裴慎的意思。

  新夫人是不会容不下一个丫鬟的,唯一容不下的,是妾室。

  妾室。

  沈澜想明白了,却又觉得耳朵发懵,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口中血腥气一阵阵泛上来,约摸是咬破了腮肉。

  禅房菱花窗只用薄薄的一层桃花纸糊着,似有朔风透进来,泛着砭骨的凉意。眼前的茶盏杯盘无人动,便渐渐冷了下去。

  冷茶冷风,冷言冷语,似霜刀寒剑,严相催逼,只将她五脏六腑搅和在一起,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三载时光,日盼夜盼,只盼着销去奴籍,出府逍遥。

  盼来盼去,盼出个大梦一场空。

  作者有话说:

  1. 酒发雄谈,剑增奇气,诗吐惊人语,出自《念奴娇·策勋万里——高启》

  2. 吃食来源于《金.瓶.梅风俗谭》

第26章

  见她面无血色, 人也怔怔的, 像丢了魂似的,裴慎蹙眉道:“春衫单薄, 可是冻着了?”

  沈澜心中悲郁, 哀思如潮,放在桌下的手指死掐着掌心,皮肉血红一片。

  疼痛让人冷静。

  沈澜勉强笑道:“爷, 窗户开的太大, 有些冷。”

  裴慎瞥她一眼, 面色淡淡的,也不知道信不信, 只是笑道:“既是如此,便关上吧。”

  沈澜起身, 见一截细木抵着窗框, 菱花窗半开半闭,待行至窗前, 便有清风拂面盈耳。

  她望出去,窗下是青石方砖,不远处摆着几个线条粗犷的陶土盆,栽种着几枝细白馥郁的栀子花,似霜华素雪,清盈芬芳。

  沈澜立在窗前,盯着那栀子花看了半晌,她看花,裴慎也在看她。

  满目青山秀色, 绿窗美人似花, 纤腰细若柳枝, 鬓间银钗似凤,正凭窗远眺,望极天涯。

  见她这般情态,裴慎只把玩着手中川扇,金柳钉扇骨,素白绢扇面,绘着落落怪石,幽幽清兰。

  原本看着雅致,素净,如今看来,这扇面上不该画兰石图,该细细绘一幅美人凭窗图。

  何须洒什么金粉银粉,只消用青绿抹出山水,再拿小羊毫勾勒人物,寥寥数笔,便能绘出她半喜半嗔半含情的样子。

  裴慎心里微痒,奈何此处绘不得,无奈掷下扇子,见她还站在窗前,笑问道:“愣在那里做甚?窗户外头这般好看?”

  沈澜回神,合窗轻笑:“爷,这灵霞寺还种花?既种了栀子,那可有种芍药?”

  裴慎闲坐,见她眉眼盈盈,再不是方才面无血色的样子,心里也欢喜,便笑道:“你可知灵霞寺以何闻名?”

  沈澜见他有兴致讲古,便顺势摇摇头。

  裴慎道:“创立灵霞寺的戒持大师是讲僧,本朝讲僧不同于禅僧、教僧,需着深红条浅红色袈装。据传有一日,戒持大师云游至灵霞山,抬头见山顶红霞漫天,低头见身上僧袍深红浅红,两相呼应,可见天意如此,便在此地立下了灵霞寺。”

  沈澜笑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栽种栀子,栀子色洁白,可不是红的。”

  裴慎只拿折扇点了点她,笑道:“栀子别名禅友,是西域薝卜花,《维摩诘所说经》乃大乘佛经之一,其中曾提及过,意为入薝卜林中嗅其香,如入佛寺嗅功德之香。故而寺庙栽种栀子虽少见,却并不奇怪。”

  沈澜心中哀叹,裴慎博闻强识,如此偏门的东西都知道。若他是个傻子该多好啊。

  语罢,裴慎嗤笑:“各大佛寺都种莲花、牡丹,灵霞寺大约是为了吸引香客游人,便遍栽栀子,图一个别出心载、与众不同罢了。”

  闻言,沈澜叹息道:“栽种栀子也就罢了,可既然霞光袈裟相映红,不种些色红的芍药实在可惜。”

  裴慎笑道:“芍药柔媚多情,妖而无格,佛寺哪里能栽种芍药呢?”

  沈澜摇摇头:“芍药有何不好?爷前些日子教我读《诗经》,正读到溱洧篇,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男女定情,互赠芍药。

  裴慎一怔,刚刚才透露要纳她为妾的意思,如今沈澜便来暗示定情之意,裴慎一面觉得她浮浪了些,一面又心生欢喜,便朗笑道:“你莫不是要来向我讨一朵芍药?”

  谁要你的芍药!沈澜暗恼,只嘴上道:“爷误会了。”

  裴慎脸上的笑意便隐没了,神色淡淡的,只看着沈澜不说话。

  沈澜被他平静的目光看着,心知他已不愉,若解释不好,这朵芍药她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爷既来佛寺相看那郑家小姐,想来是定下了。奴婢只是想着,不如现在送些东西给那郑家小姐,好教她心中欢喜。届时夫妻之间互生情意,便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听她温声解释,裴慎面色稍缓,只说道:“私相授受叫人不耻,待回府送些东西给苦斋公便是。”

  那怎么能行呢?沈澜摇摇头,温声道:“爷是男子,不知道女儿家的小心思,家中送出去的必是些绫罗珍玩,不是不好,只是显不出爷的心意来。”

  裴慎哪里耐烦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不禁嗤笑道:“既然如此,你有何主意?莫不是真要去找一朵芍药。”

  “有芍药自然最好,郑家小姐通诗书,必定知晓爷的意思。可如今既然没有,那便摘些栀子花,还有方才山下的野花,错落有致地插在瓶中赠给苦斋先生。”

  “苦斋先生必能会意,转赠给郑家小姐,这比之金银财宝更能体现爷的心意,郑家小姐见了,必定欢喜。”

  这便要去讨好未来主母了?裴慎嗤笑,摆摆手道:“罢了,你且去摘来,届时叫陈松墨送去便是。”

  沈澜心平气和道:“爷,还是我去罢。”

  裴慎心道的确也该她去,便温声道:“陈松墨随你一同前去。”

  沈澜为难道:“爷,陈松墨是外男,见那郑家小姐恐怕多有不便。”

  裴慎蹙眉:“你待如何?”

  “还是派个小沙弥引我去寻几朵上好的栀子花,再去找个花瓶,然后去寻那郑家小姐。”

  裴慎思忖片刻,他此来灵霞寺,一是为了郑渚,二是想带沁芳去后山栀子林散散心,既然如此,赏景之时顺路摘几朵便是。

  思及此处,他点头道:“灵霞寺后山便是大片大片的栀子林,已是五月份,栀子花虽半开,游人却还不多,正宜登高望远,赏景探胜。”

  沈澜微惊,只强压着紧张,顺势点了点头。

  裴慎便出了禅房,喊了个小沙弥,引他们去后山。

  灵霞寺的后山果真是奇峰耸峙,千尺叠翠。遍栽栀子树,青枝绿叶,郁郁葱葱,多年生长早已枝繁叶茂,冠盖如林。

  此时云净风清,天光朗朗,苍翠横流的枝桠上点着朵朵白雪霜色,似清露凝霜,玉雪泛香。

  裴慎带着沈澜和林秉忠、陈松墨行步在林间,笑问沈澜:“如何?”

  沈澜行步之间只觉满目玉色,芳香扑鼻,便笑道:“爷,这栀子花如此之美,我可否向寺中僧人讨要些种子,回院子里种几棵?”

  裴慎朗笑道:“府中自有花房,你若要赏栀子,且叫他们养来便是。”

  两人说说笑笑,沈澜又挑了几朵半开半闭的栀子花苞,摘下来捧在手中,又跟着裴慎往前走。

  行至半山腰,气温便低下来,栀子花喜暖,尚未开,满目只余翠色。无花可赏,此时游人越发稀疏。若再往山顶去,一朵花都没有,游人恐怕也一个都没有了。

  前方已无景可赏,裴慎本欲折返,只是见沈澜额间细汗,香腮飞霞,心知她累坏了,若此时折返,恐怕更累。

  思及此处,裴慎便道:“方才小沙弥说半山腰往上有个四角小亭,专供游人歇息,且去歇一歇罢。”

  沈澜累得直喘,只点了点头,便跟着裴慎往前走。行了几步,忽见前方栀子树掩映着几个人影。

  走近一看,竟是几个健妇,俱是藕色比甲,身材粗壮,抬着篮舆,还有个年轻丫鬟穿着秋香色衣裳,立在一旁。

  沈澜暗道也不知哪家达官显贵有此雅兴,竟也来赏景。她一面想,一面跟着裴慎往前走。

  谁知刚走到这群人附近,那丫鬟见了他们,竟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就要往前跑,还张嘴欲喊。

  见状,裴慎即刻冷下脸,唤了一声林秉忠。只见林秉忠两步上前,只拿刀鞘劈在这丫鬟后脖颈上,此人应声而倒,周围健妇俱被吓得尖叫出声。

  “闭嘴,谁吵我便杀了谁。”陈松墨拔刀威胁道。见了雪亮刀锋,四五个健妇便默默颤抖啜泣,不敢言语。

  独独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颤抖威胁:“我、我家老爷虽未入仕,但还有个三老爷是、是礼部侍郎,贼子休得无礼。”

  裴慎看了看这群人,只问道:“你们老爷叫什么?”

  那健妇大概是觉得威胁有效,便鼓起勇气道:“不敢直呼主家名讳。”

  裴慎冷声道:“可是郑渚?”今日他来灵霞寺,只与郑渚有关。

  见那健妇愕然,裴慎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只冷笑一声,摆摆手,径自绕开这群人,直直往山上去了。

  林秉忠抽了这群人的腰带将她们绑起来,又撕了衣服将嘴堵上,留在原地看守。

  沈澜心里惊涛骇浪,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跟上去,只是陈松墨已跟了上去,她也不好落下,便咬咬牙也跟上裴慎。

  裴慎人高腿长步子大,又常年习武体力好,几乎转眼之间便不见踪影,待沈澜喘着气追上裴慎时,只见他袖手立于树下,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沈澜微微抬头,见前方青翠山色间掩映着一座四角小亭,飞檐翘角,清漆碧瓦,霎是别致。

  上亭的台阶沿山势蜿蜒,曲曲折折,沈澜等三人便立于青石阶上,前方山势突出,兼之两侧花木掩映,亭中人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们,只兀自诉尽衷肠。

  “你、你生得真好看。”那男子站在亭子一角,站得远远的,只低头道:“你诗也写得好。”

  说着,取出怀中红叶笺,柔情诵读道:“寺中灵霞层渐染,山后越桃竞相燃,凭栏不见南归雁,望断天涯有谁怜。”

  郑慧娘也站的远远的,闻言,便红了脸,嗔道:“哪来的登徒浪子,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是你叫我来见你的。”那男子急忙解释道:“你的诗,灵霞寺,后山,从南面上来。我照着你的诗来,便见到了你。”

  沈澜心道怪不得那群仆婢在山北面等着,原来是郑慧娘从北面上山,叫这男子从南面上山,好避开仆婢们。

  且被打晕的那个年轻丫鬟必是这郑慧娘的亲信,还能在山下为她望风。

  好灵秀的姑娘。沈澜暗叹。

  亭中的郑慧娘已是羞红了脸,讷讷不语。那男子便急了,行礼道:“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小生明日便央求父母,前去提亲。”

  郑慧娘脸色一白,忽转过身子,闷声道:“你走罢。”

  那男子急了,再三追问之下,郑慧娘已是泪眼涟涟:“我爹要将我嫁给魏国公世子。”

  男子震惊之下,脸色发白,他不过寻常升斗小民,虽年纪尚轻却没有功名,哪里敢与勋贵夺妻。

  “你走罢。”见他不语,郑慧娘越发绝望。那裴慎听说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又位高权重,性喜词赋的郑慧娘哪里会喜欢此等汲汲营营,精于功名之辈。

  只怕婚后两人无话可谈,只能独守空闺,寂寞老死。思及至此,郑慧娘越发绝望:“你快走罢,日后再见,便是罗敷有夫,使君有妇!”

  见她这般难过,少年情热,只觉刀山火海都敢去闯一闯,那男子狠狠心:“你们还未走过三书六礼罢,我佯装不知你们议亲,明日便去你家提亲。只要求得你父亲同意,便能解去这桩婚事。”

  郑慧娘一时间涕泪涟涟,只觉那一日她在风筝上提诗,风筝线断了,叫这人捡了去,这段上天注定的姻缘果真没错。

  “好好,我等你便是!”性喜浪漫的郑慧娘破涕为笑,连声答应。

  两人站在亭子两端,隔着老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姻缘天定,此生此时,非君不嫁,非君不娶。

  听着亭上二人又是哭又是笑,又作了诗,又和了词,你侬我侬,煞是情浓的样子,沈澜都不敢去看裴慎的脸色。

  裴慎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物。郑慧娘心有所属还敢来跟他议亲,甚至极快就要成婚,如今还敢私会情郎。若裴慎今日没发现,岂不是平白无故妻子精神出轨。

  今日之事,对裴慎而言,当真是奇耻大辱!

  沈澜手里还捧着要送给郑慧娘的栀子花,这会儿生怕裴慎迁怒,便偷摸背过手去,想扔了栀子花,又偷偷去瞧他脸色,见他沉着脸,嘴唇紧抿,神色莫测的样子便心里发怵。

  只暗自猜测,裴慎恐怕已是怒极,只是养气功夫好,强行压着罢了。

  恰在沈澜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亭上人已开始依依惜别。

  一时间,沈澜悚然而惊,他们就站在亭下,只是因为亭中人太过专注,不曾发现罢了。一旦他二人分别,下山走几步就能发现他们。

  沈澜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提醒道:“爷,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走?为何要走?”裴慎温声道。

  沈澜抬起头,见他笑容满面,如同三月春风,心中愕然不已,这是疯了不成?

第27章

  只见裴慎朗声道:“前方可是苦斋先生之女?”

  沈澜和陈松墨齐齐发怔, 眼睁睁看着裴慎振袖迈步, 入得亭中。

  亭中郑慧娘已被骇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慌慌张张便要下山。

  那男子见状, 也慌了神,没头没脑道:“你快走,我去拦一拦他。”说罢, 急急转身欲走。

  然而裴慎所在处距离亭中也不过十几步远, 两人来不及躲, 便见有一宝蓝蜀锦团领衫,银带皂靴, 清朗俊迈,挺拔潇逸的男子大步行来。

  裴慎入得亭中, 只随意扫了眼那女子。绫罗满身, 簪钗如云,环佩叮当, 镯钏琳琅,看着便是个富贵小娘子。

  裴慎记住她面容后便退后三步,守礼问道:“可是苦斋先生之女?”

  郑慧娘心中慌张,又不愿使家族蒙羞,张口便想否认,裴慎慢悠悠道:“怪我无状,竟来问小姐,合该去问苦斋先生才是。”语罢,转身就走。

  见他要走, 郑慧娘一慌, 急急追了两步:“我是我是!你莫去找我爹!”

  既确认了此女身份, 裴慎便不再理她,只转过身去看那男子。只见那男子穿着天水碧细布襕衫,一双蓝布鞋,戴幞头,面容白皙俊秀,身量单薄,颇有些羸弱之象。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裴慎笑道。

  被人撞破幽会已然难堪,此人还一眼就认出了慧娘,孙峰年不过十八,心里慌张,面上便忍不住带出几分惶惶之色,只连声斥道:“我是孙峰,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裴慎见他这般惶恐,面上淡淡的,只心中暗自鄙夷。既知道被撞破的后果便不该幽会,敢幽会就要承担后果。如今这副样子,前后都不沾,属实没担当。

  裴慎笑意盈盈,温声道:“魏国公世子裴慎,裴守恂。”

  闻言,孙峰脸色惨白,竟被吓得跌坐在地,郑慧娘更是面无血色,骇得几欲昏死:“我、我”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涕泪涟涟,啜泣不休。

  对方既然敢上亭来,必是听到了他们的话,恐怕这会儿已派人去请爹了。思及此处,郑慧娘越发惊恐,只凄然落泪,哽咽难言。

  裴慎见郑慧娘哭哭啼啼,越发不耐烦。这会儿知道哭了,私会情郎的时候怎么不哭?

  他暗自冷笑,面上却温和道:“二位在亭中的话我也听到了。”

  孙峰被吓得即刻便要下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请世子大人有大量,饶了慧娘罢。”

  听他这话,郑慧娘悲喜交加,越发坚定了比翼同心之意,慌忙便要与情郎一同下跪。

  裴慎一把扶住孙峰,不叫他跪,见他这般,跟在裴慎身后的沈澜当机立断,双手拽住郑慧娘,也不肯叫她跪下

  裴慎赞许地看她一眼,温和道:“我非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二位大可放心。”

  魏国公世子高官显贵,实在没必要骗他二人,两人闻言,犹豫着起身。沈澜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白细棉帕,为郑慧娘拭泪,又低声哄她。

  见沈澜安抚住了郑慧娘,裴慎便笑问道:“我方才在亭下听你以别离为题赋诗一首,颇有才气,如今这场景,你可能赋诗?”

  “有何不可?”孙峰一口应承下来。只见他踱出约十步远,沉吟片刻道:“始得素翁柳,又饮半山酒,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

  沈澜暗叹,此人倒也有几分急智。前两句中,素翁是杨素的字,半山是王安石的号。此二人爱妾与旁人偷情,干脆将爱妾赠予男方,以成人之美。后两句更是直白,劝裴慎心胸宽广,不要计较。

  沈澜垂下头去,心道裴慎本就忍着气,又被这么一夸,只怕要呕死了。

  然而她实在低估了裴慎这位政治生物,只见他笑容满面,看不出半分不满,连声称赞:“兄台当真有捷才。今岁乃大比之年,必能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语罢,高声道:“陈松墨!取银百两,赠予这位兄台。”

  身后的陈松墨即刻自袖中抽出百两银票,恭恭敬敬递过去。

  孙峰哪里料到峰回路转,满心欢喜,他家贫,能得银百两,赶考的程仪便有了。

  只是总要推拒一二,便摆摆手道:“多谢世子好意,只是学生未建寸功,无功不受禄!”

  裴慎便温声道:“今日赠银百两,助你来日大登科,此为一喜。至于这第二喜……”

  孙峰一愣,茫然道:“第二喜何来?”

  裴慎便抬扇遥遥往亭下一指,唯见有个丝经布直缀,石青幞头的老者正带着一名家仆拾级而上。

  裴慎笑言:“赠你的第二喜来了。”

  孙峰欣喜若狂,竟有些不敢置信,只望了几眼慧娘,越发喜不自胜。

  登山而来的郑渚却不甚欢喜,他是僵着脸爬上来的。脸色阴沉,心中愤懑,只是养气功夫好,面上看不出什么罢了。

  甫一上山,一见亭中立着魏国公世子裴慎及其仆婢、女儿慧娘,还有另一名陌生男子,便隐隐觉得不好。

  裴慎一把牵住孙峰衣袖,且将他带到郑渚面前,朗声笑道:“还不快来见过你岳父!”

  孙峰大喜过望,连忙躬身道:“小生孙峰,拜见岳父大人。”

  裴慎慢悠悠道:“孙兄竟还不改口?”

  孙峰连忙道:“小婿孙峰,见过泰山大人。”

  郑渚人老成精,只这么几句,便猜到了事情经过。他理也不理孙峰,只对着身后丫鬟健妇道:“先带小姐回去。”

  慧娘素来得父亲宠爱,否则也不敢背着父亲干出此等惊天大事来。她咬着牙,膝盖砸在地上,泣泪叩首道:“慧娘心有所属,望父亲垂怜!”

  郑渚神色冷峻、牙关紧咬,分明已是强忍着怒气。

  慧娘心知若不能将此事定下来,只怕回家后便要被关起来,被父亲另嫁他人。她哀泣不休:“求父亲垂怜!求父亲垂怜!”

  郑渚忍无可忍,暴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小姐带下山去!!”

  紧跟来的数名健妇眼见主子发怒,惊慌失措之下,即刻禁锢住郑慧娘,强行带她下山。

  “慧娘!慧娘!”孙峰急得追出去,连连解释,“不是慧娘的错,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裴慎便叹息道:“说来今日也是巧合。我前来寺中礼佛,得遇苦斋先生,相谈甚是愉快。后山赏景,又见一对有情人,细问之下,竟是苦斋先生之女,实在巧合。”这是不承认他来和郑慧娘相看一事。

  “都说无巧不成书,相逢即是缘,不若今日我替这二位求个情,也好成就一段良缘佳话。”

  郑渚只立在原地,咬牙不语。他心中激荡,郁愤难平,慧娘这几日撒娇卖痴非要来灵霞寺相看裴慎,原来是为了私会情郎。

  这不孝女竟干出这般好事来!败坏家风清誉,偏偏还被人堵了个正着。郑渚气急了,只恨不得拿起戒尺,且叫她长长记性。

  可偏偏这是他最为疼爱的女儿。早产儿,生下来才四斤重,夜里哭声跟小猫似的,他生怕养不活,昼夜忧心,抱在怀里一点点养到这么大。

  郑渚一时间老泪纵横,又急又气又担忧,生怕裴慎将此事闹出去,害了慧娘性命。

  也罢,只舍了这张老脸,且去求情。他躬身拱手,语带哀求:“我替不孝女向世子爷赔个不是。”

  一旁的沈澜微怔,只暗自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思及此处,又想起自己的父母,沈澜眼眶发涩,鼻尖泛酸。

  回不去,不要想,不能想。她强压下情绪,又垂下头去,不肯叫人看见。

  一见郑渚行礼,裴慎即刻侧开半身:“郑公说笑了,此事原与我无关,不过是我见这位兄台才华高绝,见之心喜,便想着成人之美罢了。”

  郑渚凝重的神色稍缓。至少裴慎无意将事闹大,慧娘的性命便保住了。

  况且女儿幽会外男,传出去辱没家风。可若是外男才华横溢,得中进士后前来求娶,那便是女儿慧眼识英雄,倒也算一段佳话。

  裴慎笑盈盈道:“天色将晚,我不便久留,这便自行离去了,苦斋公不必相送。”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树杪斜阳,碧空之上灵霞漫天,如绮似锦,映在漫山遍野玉雪洁白的栀子花上,崇光泛彩,如同千里桃花竞相燃。恰在此时,寺内青钟三响,惊起漫山遍野鸟鹊南飞。

  沈澜抬起头,见鸟雀振翅,高高的掠过一望无际的碧空,跃入云层消失不见。

  见状,她心生艳羡,转念又越发郁郁,今日郑慧娘私会孙峰,裴慎解了婚约,让郑慧娘和孙峰在一起。

  今日之事若没泄露,不会有人知道裴慎未婚妻子私会情郎,于裴慎声名无碍。若泄露了,他也能得一个成人之美的好名声。

  况且要是将来两人琴瑟和鸣,郑家、孙峰都欠裴慎一个人情。若是两人成了怨偶,裴慎更是出了一口恶气。

  翻来覆去,左右他都立于不败之地。这可比他先行避开,事后解除婚约,得些郑家补偿来的财货强多了。

  沈澜思及此处,暗自叹息。今日骤然遇到这样一桩事。所有人都怔在那里,唯独裴慎几乎眨眼之间便想到了这些。

  此人心思之深,应变之快,可见一斑。

  想到要在这样一个人手中生存甚至逃亡,沈澜难免心中惊惧,略有几分怆然,只觉风萧萧,人迢迢,前路茫茫又渺渺。

  作者有话说:

  那诗前头两句是我瞎编的,不过杨素和王安石的确都碰到过爱妾和人偷情,然后他俩成人之美的故事。

  杨素是爱妾和李百药偷情,王安石是妾室姣娘和人偷情,姣娘还作诗,写了一句“大人莫见小人怪,宰相肚里能撑船”。

  (附注:有读者提醒我王安石不纳妾的,我后来查了百度词条“宰相肚里能撑船”,发现上面说,王安石和姣娘这一段是民间段子,极有可能是虚构的,王安石本人并不纳妾。

  但是我诗已经编完了,改起来实在太麻烦了,既然有了这个虚构的传说,那就当孙峰被误导了吧。

  大家记得,王安石没纳妾就行。)

  后面两句“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出自《投赠张端公(一作赠裴枢端公)》,作者孟郊

第28章

  日落西山, 霞光渐暗, 夜色四合,新月高悬于柳梢头。雕花缀锦的马车辚辚作响, 慢悠悠回了国公府。

  小厨房早已备好了热水, 待裴慎沐浴出来,楠木束腰云纹牙桌上杯盘碗盏齐备,一律拿官窑甜白瓷盛着, 春日莼菜羹, 太仓笋, 鲜鲥鱼,三黄鸡, 香秔米,岕片茶。

  待裴慎用过饭, 沈澜递上润湿后的白棉布, 为他净手净面后,便吩咐人将饭食撤下。

  一通忙碌下来, 已是戌时一刻,裴慎坐于紫檀螭龙纹三围屏罗汉榻上,穿着月牙白寝衣,闲闲看书。

  沈澜见槐夏和翠微已铺好素白绫卧单,天水碧蜀锦水墨被褥,念春已将博山炉内颤风香燃起,素秋也已温好热水置于青白釉瓜形壶中。

  见诸事完备,井井有条,沈澜便垂首提醒道:“爷, 夜已深了。”

  裴慎只专注翻阅手中一卷《册府元龟》, 闻言, 摆摆手,沈澜会意,便带着丫鬟们徐徐退下。

  独翠微一个留下,今日守夜的是她。

  “沁芳,今日你来守夜。”裴慎抬头,吩咐道。

  沈澜心里一颤,裴慎在这样可有可无的事情上,素来是按照沈澜的安排来的。按理,几个丫鬟一人轮值一天,今日是该轮到翠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