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正犹疑,欲要试探,站在床尾的翠微脸色已隐隐发白,只以为之前和念春吵嘴那事儿还没过去,裴慎恼了她,便慌里慌张跪下:“爷,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裴慎饮了一杯温水,随意道:“与你无关,且出去罢。”

  翠微脸色虚白,勉强起身告退,路过门口,见沈澜怔怔立在那里,面无血色的样子,不禁抿了抿嘴。

  见念春她们走的干净,室内只剩下自己与裴慎二人,沈澜心生警惕,便垂下头去:“爷可要歇息?奴婢这便熄灯。”说罢,竟低头就要往那烛台旁走去。

  裴慎轻笑,扔下手中书卷,脱靴上了床榻,却不曾拂下竹叶青纱帐上玉钩,只是坐在床上,懒散招手道:“过来。”

  沈澜心中越发惶恐,相处三年,裴慎虽偶有轻佻之举,从不曾意图如此明显。

  昨日还好好的,两人之间还是主仆,怎么今日风云突变,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澜心中惊惶,思绪翻涌之下倏忽想到了郑慧娘。

  沈澜惊诧之下暗叹自己着实倒霉,裴慎虽有意纳她为妾,却从不曾宣之于口,不过是多方暗示,两人心照不宣罢了。

  原本表面的平静尚且可以维持下去,为沈澜争取准备逃跑的时间。偏偏郑慧娘私会情郎,彻底刺激到了裴慎,他不愿意再等了。

  “愣着干什么,过来。”裴慎哑声催促道。

  沈澜垂下头去,小步慢移,只佯装女儿家羞涩,实则脑中百转千回,只极力思索该如果逃过这一场。

  可沈澜距离裴慎不过十几步,再怎么慢也磨蹭到了。

  面前的裴慎刚刚沐浴过,月牙白的寝衣系得整齐,整个人端坐床榻边,只双目湛湛,笑意盎然地望着她。

  沈澜心里发怵,勉强笑道:“爷,有何吩咐?”

  裴慎轻笑,只起身握住了沈澜玉腕,纤细的手腕白如霜雪,肌理细腻,骨肉匀亭,于莹莹灯火下泛着暖色。

  被他炽热的手掌握住手腕,沈澜惊惶之下只觉尘埃落定,像是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地。

  裴慎果然是想在今晚纳了她。

  沈澜收敛心神,不再胡乱猜测,只全心全意应付过这一场。

  “爷,这是做甚?”沈澜垂首,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

  裴慎离她极近,只觉檀口呵气如兰,隐隐嗅得到她身上如兰似麝的清香。又盯着她朱唇看了半晌,裴慎忽然想起了三年前。

  那时候他说赠沁芳石榴吃。如今没有鲜红的石榴,唯独一点朱唇可以尝尝。

  裴慎轻笑一声,只扯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倒在床榻上。

  沈澜身体骤然紧绷,只觉裴慎整个人罩在她身上,密不透风,热得像团火。

  她双手轻抵裴慎胸膛,低下头去,含羞带怯的瞄他,似拒还迎,欲语还休。

  裴慎左手搂住她的纤腰,右手便去扯她腰带,沈澜惊呼一声,强压紧张,只凑到裴慎耳边,懊恼道:“爷,奴婢这几日葵水来了,身子不干净。”

  裴慎右手一顿,微有不愉,只将她搂在怀中,似笑非笑道:“这般巧合?”

  沈澜心里紧张,心知裴慎此人极难糊弄,便竭力舒缓身体,只做出恋恋不舍,懊恼难言的样子。

  裴慎性子看似温雅,实则极傲气,她就赌裴慎绝不会脱她衣物检查。

  “罢了。”裴慎叹息一声,只将她放开。

  他原想成婚后携妻赴任山西,婚后一年半载再纳了她,也算给妻子体面。

  谁知出了郑慧娘一事,距离上任仅剩下一个半月,来不及再精挑细选挑一位妻子,只怕婚事又要拖上三年,待他再次回京方能成婚。届时纳了沁芳一事只怕要等四五年后了。

  裴慎实在等不及,原想今夜成就好事,谁知天公不作美。

  他怏怏放开沈澜,见她朱唇丰润,唇瓣鲜红,一点唇珠如沁血,秾艳妖冶,一时心痒难耐,只想着就算今夜不成好事,尝尝也好,便只搂着沈澜,俯下身去。

  更深露重,月上中天,梆子声已不知响过多久,方有一双素手掀开纱幔。

  沈澜笑盈盈的从床榻上出来,心中暗骂数声王八蛋,又恨恨嘲讽裴慎不愧是个初哥儿,就算学习能力强、进步速度飞快又如何,最开始那会儿吻技简直烂得惊人。待她泄去心中愤怒,取了温水,佯装净面,狠狠擦了擦嘴唇,这才躺在榻上给裴慎守夜。

  身体困倦不堪,精神却越发清醒。靠着假装的葵水为自己争取到了五六天的时间。

  只有五六天了。

  沈澜低低叹息一声。月华漏过小轩窗,在美人榻上铺陈出一片粼粼雪色。就着素月华光,她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正伺候裴慎用早膳,越窑青花流云碗盛着芡实牛乳碧粳粥,芡实细细研磨成粉,只拿滚火煮开,碧粳米被炖得微微开花,注入细腻雪白的牛乳,泛着浅淡香气。

  沈澜却丝毫不觉得饿,她立于裴慎身侧,只觉如芒在背。往来的念春翠微等人,若有若无的目光总是缭绕在她身上。尤其是翠微,几乎眼珠子都不错的盯着她。

  用过早饭,裴慎净了手,闲坐读书。沈澜正欲站去裴慎身侧,好偷窥一番书籍,却见念春不停的对她使眼色,便轻手轻脚地告退。

  一出门,念春即刻将她拽去了房中,存厚堂地方大,厢房、耳房、退步、抱厦、倒座……林林总总几十间,念春虽住下房,布置的也颇为清雅。

  进门一道湘妃竹帘,挑开竹帘往里望,帐幔悬着个流云纹香囊,散着浅淡的玫瑰香气,床榻上放着个绣了一半的蝶恋花白罗帕,半敞的榉木妆奁内有几支镂空荔枝银簪,旁有一面磨得锃光瓦亮的小靶镜。

  “我可不像你房间似的,除了睡觉的床榻还有几分人气外,别的地方都雪洞洞的,半分装饰都没有,哪里像是给人住的。”念春嗔骂道。

  沈澜只笑笑,不说话。迟早要走的,何必装饰。

  “你拉我来做甚?”沈澜问道。

  念春抿抿嘴,半晌才低声道:“你可知道,素秋要走了?”

  沈澜微惊,她还以为念春想打探昨晚裴慎和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没料到竟是要谈素秋。

  “素秋怎么了?”沈澜问。

  “她年岁也大了,有个相好的邻家阿哥来求娶。”念春抿嘴道,“她想求了爷,自赎出府去。

  沈澜思忖片刻,笑道:“这是好事。”

  沈澜没来之前,府中四个大丫鬟。念春泼辣,槐夏和清冬当日挤开念春去扶裴慎,可见心里是有些想头的。只是槐夏被清冬的下场唬了一跳,自此便收敛起来。

  只有素秋,存在感低,鲜少说话,平日里只闷头做事,从不与人起纷争,也不掺和旁人的事。如今能攒下银子脱去奴籍,出府过自己的小日子去,沈澜由衷的为她高兴。

  沈澜回过神来,见念春怔怔的,便问她:“可是有什么难处?自赎的银钱不够吗?”

  念春心里有气,呛道:“怎么?银钱不够你给吗?”

  沈澜想了想:“我手上还有些银子存着,还差多少?”她自己脱不得苦海,能帮助旁人脱离,心里也是高兴的。

  念春闷闷道:“早够了,不劳你操心。”复又长叹一声,道明来意:“我找你,是怕爷不同意素秋自赎,想让你敲敲边鼓。”

  沈澜微怔,便是念春不提她也是要帮忙的。只是念春为何会觉得她说话有用?沈澜心中惊疑不定,便试探道:“我说话哪里管用?”

  念春瞥她一眼,嗔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昨儿爷头一回留你守夜,正房里的灯亮了半宿,爷又要了水,你拿我当傻子不成?”

  沈澜只觉吞了黄连似的,从口中一路苦进心里,又不好解释什么,便只好说道:“你若要我帮素秋附和两句倒是可以,别的我也自身难保。”

  念春嗤笑:“什么自身难保,你莫来唬我。”

  语罢,又恶声恶气劝道:“你且收敛着些,可别叫人坏了你的好事。尤其是翠微,昨儿守夜的本该是她,她这会儿还以为你抢了她攀高枝的机会。大早上眼睛都快红了,直盯着你呢,你就没瞧出来?”

  沈澜苦笑着摇摇头,她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翠微呢。况且她巴不得来个人坏了这桩好事呢。

  沈澜实在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便笑问道:“素秋出府是件好事,你却看起来闷闷不乐,这是为何?”

  沉默半晌,念春叹息一声:“这儿拢共五个大丫鬟,素秋走了,槐夏家里也帮她相看起来了,你好事将近,翠微一心一意盼着爷,只剩下我,都快十九了,还混日子呢,也不知道将来去哪儿!”

  沈澜安慰道:“急也急不得,除了我,你们个个都是家生子,都有父母可依,已是极好了。”

  不像她,何其不孝,让父母中年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

  闻言,念春也点点头,脸上又笑起来。两人又随意闲谈了几句。沈澜这才笑道:“念春,你床头那罗帕上的蝶恋花煞是好看。”

  念春挑起眉毛,骄矜道:“那是自然。我幼年脾气燥,入府以后拜了个干娘,想磨一磨我性子,便教我做绣活儿。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苏绣,拿到外头去卖少说要几百文呢。”

  沈澜轻笑:“既是如此,可否劳你帮我一个忙?”语罢,又道:“且稍等。”说着,回房取了二两银子,一匹三梭布。

  “你要我做一身直缀?”念春惊诧。

  沈澜便凑过去耳语,只说要与裴慎玩些闺中手段,羞得念春直骂:“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口,好不要脸!莫不是专来臊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不做不做!”说罢,扔下布匹就要走。

  沈澜一把拽住她:“好念春,你帮我一把罢。若不能现在叫爷将我过了明路,将来新夫人进了门,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

  她生得美,软声哀求起来,香煞煞美人垂泪,如芳兰泣露,竟叫念春都神魂颠倒起来,心道世间哪个男子不好色呢?无怪乎爷要纳了沁芳。

  见念春已软了心肠,沈澜又取出二两银子塞给她:“你拿着,只是莫将此事说出去。”

  念春板起脸,将那银钱推开:“上回我与翠微吵嘴,带累你受罚。你还来送药给我,我也不是那没心肝的。你且说,除了直缀,还要什么?”

  语罢,她已羞红了脸,只低下头去,含含糊糊道:“要不要绣些鸳鸯之类的?”

  要什么鸳鸯啊。沈澜连忙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要直缀便好,或是襕衫、道袍也都行。不需绣花装饰,素净些便是。只是不知多久方能做好?”

  “若不要绣花,只要裁剪缝补,一件衣裳三日的功夫便能做出来。”

  三日太晚。沈澜笑道:“针脚不好,随意缝缝也行。”

  敢叫她缝出那般次品,念春柳眉倒竖,当即就要骂,沈澜连忙道:“好念春,爷对我不过图个新鲜罢了,若不能快着些,我只怕他新鲜劲儿过了,届时我可怎么办?”

  念春心已软了,只白她一眼,嘴上骂道:“你就拿我当嬷嬷罢!这么大个人了,不会绣花也就罢了,连个衣裳都不会缝,且看你将来怎么办?!”

  这是答应了。

  沈澜笑问道:“几日能好?”

  “你若不要什么针脚,只消能穿,我一日的功夫便能做一件。”说罢,招手道:“你且过来,我给你量一量尺寸。”

  待念春量完,已是午间。

  裴慎用过午膳,便取出一把紫檀木骨、素白绢面的折子扇,又拿出青金石、赭石磨成的颜料,朱砂、藤黄一一齐备。

  他只拿余光瞥了眼沁芳,见她专心致志立在博古架旁,往雕花檀木盒下层装入色如琥珀的蜂蜜以养沉香,不曾看他,正欲提笔,谁知忽有丫鬟在外禀报,只说素秋跪在廊下。

  裴慎被扰了雅兴,搁下笔,起身出去,见廊下素秋直挺挺跪着,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素秋膝行两步,跪地稽首:“爷,奴婢有一事相求。”

  裴慎面不改色:“说来便是。”

  “爷,奴婢年岁也大了,家里给定下了一门亲事,奴婢便想着求了爷,自赎出府,好成亲去。”

  闻言,裴慎点点头,懒得问那么细致,便吩咐道:“自赎后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罢。”

  素秋闻此言,只泪水涟涟,叩首不休。

  沈澜心生艳羡,看来不必她敲边鼓,裴慎也会答应的,如同当年的琼华。只是他既浑不在意丫鬟们,又为何要死死扣着她不放呢?

  沈澜心中感伤,面上却笑道:“爷,素秋平日里勤恳任事,与其余丫鬟处得极好。她要走了,不如请小厨房开一桌宴,也好为她送行。”

  裴慎点了点头,见这个忠厚老实的丫鬟哭得跟个泪人似的,难得安慰了一句:“莫哭了,若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便去寻沁芳,她处事公正,必不会委屈你。”

  素秋讷讷的点点头,又解释道:“奴婢不是委屈。只是在府里待了十年,如今要走了,心里难受。”

  闻言,裴慎叹息。只是他素来不耐烦什么儿女情长的,只觉这是天下一等一的累赘事,便看了看沁芳。

  沈澜会意,将素秋搀扶出去,好生安慰一通。

  入夜,一轮明月高悬,月华充盈庭中,好似云雾缭缭,风烟霭霭。沈澜起身,掩上门,不曾提灯笼,只摸黑去了翠微房中。

  “叩叩。”沈澜以指节叩门。

  翠微房中亮着灯,分明是还没睡,听见响动,便开了门,见沈澜只穿了身秋香色里衣,披了件细布大袖衫站在门外,即刻沉下脸来,冷声道:“你来做甚?”

  沈澜温声:“我有事要与你商谈,可否请我进去?”

  翠微愣了愣,摇头:“你这人巧言令色,既能蒙骗大太太,蒙骗爷,自然也能蒙骗我,我不与你说话。”说着就要阖门。

  “关于爷的事你也不听吗?”沈澜笑道。

  语罢,沈澜耐心的等了一会儿,那门便开了,露出翠微干净的眉眼。她冷声道:“进来罢。”

  沈澜入得房中,顺手阖上门,便寻了个小杌子坐下来。

  “你有何话要说?”翠微直挺挺的站着,连杯水都不愿意饶给她。

  沈澜浑不在意,只笑道:“你且坐下,我要说的话太多,怕你站着隔太远听不见。”

  自从那一日裴慎让沈澜守夜开始,翠微心里便淤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见她还要凑上来,心中越气。

  本不想坐下,可偏偏又想听爷的消息,思来想去,只冷着脸坐下,且看看她还能如何舌绽莲花?!

  沈澜慢条斯理,不疾不徐地开口:“爷想纳我做妾。”

  翠微没料到她开口就是这话,一时愕然,只觉荒谬,想斥她胡说八道,竟敢攀扯爷,却又隐隐觉得她没说谎。爷对她的偏爱实在太过明显。

  她是唯一一个跟着爷外放上任的丫鬟。她骗了大太太,窥伺四太太行踪,绑了四老爷,竟然只被禁足三日。那天她明明也挨了打,可偏偏自己和念春在床上躺了许久,时至今日还隐隐作痛,独独沁芳,只两日的功夫便行走自如。

  一桩桩一件件,凿凿有据,铁证如山。

  翠微心中五味杂陈,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什么想法,只斥责道:“你告诉我这些做甚!爷既要纳了你,你便安安心心的伺候爷。”

  沈澜轻笑:“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句话了,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让爷纳了我的?”

  翠微一怔,抿嘴不语。

  见状,沈澜心中了然,只慢悠悠道:“我曾是扬州瘦马出身。”

  翠微惊诧不已,喃喃道:“怪不得,原来你是使了手段迷惑爷。”语罢,勃然大怒:“你娼门子里出来的玩意儿,使些不干不净的手段,不藏着掖着,竟还敢来我面前显摆,也不怕我告诉大太太去!”说着便要起身出门。

  沈澜端坐在小杌子上,八风不动,借着一豆灯火,三两微光,清清楚楚看见她气急的样子,这才慢条斯理开口道:“你可想学这些手段?”

  翠微脚步一顿,搭在门框上的手指瑟缩了一下。

  见她这般,沈澜越发有把握,正要开口,翠微突然满脸厌恶道:“你休要拿这些把戏来耍弄我!下三滥的玩意儿!你这些手段若伤了爷,大太太必扒了你的皮!”

  沈澜了然,不是不想学,是怕伤了裴慎的身体,果真是个忠仆。又或者是怕事发,被大太太发卖了。

  无论如何,想学便好。

  沈澜笑道:“你放心,一不用香,二不用药,决计不会伤了爷的身体。你原就生得貌美,又学了这些手段,必能如虎添翼,直叫爷心里日夜记挂着你。”

  “你胡说什么!”翠微涨红了脸,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沈澜顺势点头:“你是个忠心的,我知道。”

  翠微摇摇头道:“你们都觉得我是傻子,觉得我的忠心是个笑话,实则我们当奴才的,若不忠心,被主子厌弃了,只怕也没了活路。”

  沈澜只觉心中微涩,翠微做了十几年的奴婢,忠心耿耿是她唯一的依仗。靠着对大太太的忠心,她得了伺候裴慎的机会。靠着对裴慎的忠心,她将来有可能得到一个做妾的机会,若能诞下一儿半女,一辈子便有了着落。

  沈澜解释:“我并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我与你说这些做甚。”翠微喃喃了一会儿,抬头道:“我不信你肯教我那些不伤身的手段,只怕是蓄意骗我,好让我惹怒了爷。”

  “我蓄意构陷你又有何用?”沈澜反问。

  翠微一时间讷讷不语,沉默半晌后方道:“我哪里知道你的诡计!”

  沈澜轻笑:“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下作。我教你,是因为我想让你帮我离府。”

  “离府?”翠微惊诧,“爷都要纳你为妾了,你离府做甚?”

  沈澜解释道:“我在扬州有个相好,曾海誓山盟,约为白首。我若做了爷的妾,便对不住他。此番出府,正是要销去奴籍,前往扬州与他一同过日子去。”

  翠微摇头:“你这人骗过大太太,骗过爷,满口谎话,我不信你。况且世间哪有男子能好的过爷?”

  沈澜心道像裴慎此等心思深沉之人,生得再俊也没用,她是决计消受不起的,便笑道:“我若嫁了情郎,便是正头娘子,与爷好却一辈子都只是个妾,惹了主母不快,即刻便要被发卖。两相比较,你说我怎么选?”

  翠微不以为意,只笑话她傻:“外头典妻的男子多的是。与其嫁一个普通人,吃不饱穿不暖,为了几两银子日日操劳,还不如跟了爷,好歹吃穿不愁。”

  沈澜只是笑,不说话。人各有志,何苦多言?

  她转了话题:“如今素秋走了,念春年纪大了,不出一年多半也要离去,槐夏家中已为她相看亲事。再过不久,院子里的丫鬟只剩下你我二人。若我不走,一直都是大丫鬟,你便只能任我差遣。”

  “况且爷将来给了我名分,我便是正儿八经的妾,绝不会分宠给你,且叫你做一辈子丫鬟,再给你配个小厮打发了事。”

  见翠微气红了脸,沈澜又添了一把火道:“不管你我二人身份如何,我若不走,处处压你一头,叫你不得动弹。”

  翠微气急,骂道:“你也太过张狂了些!焉知我没有翻身的那一日?”

  沈澜大笑:“你若学了我的手段,翻身快,得宠更快。”

  见翠微隐有意动,沈澜只笑道:“我走了,你便是存厚堂最大的丫鬟。再学了我的手段,管叫爷宠着你,爱重你。届时锦衣玉食,不比做丫鬟配小厮强?”

  翠微呼吸略略急促,暗道她得了爷的宠爱又不珍惜,竟还要去外头与人私奔,可见是个水性杨花的,既然如此,让她早早离去也好,省得她再蒙骗爷。

  “罢了,我且帮你一把。”翠微道。

  沈澜心知自己大棒加红枣起了作用,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你要我如何帮你?”翠微问道。

  “今日素秋是怎么走的,你看见了吗?”

  翠微迟疑道:“你是说,你要自赎?”语罢,她只觉莫名其妙:“你要自赎,只管求了爷去,找我做甚?”

  沈澜无奈解释:“爷正贪新鲜,我若要自赎,他必定不允。所以得来个人佯装是我亲戚,堂哥表哥,叔父叔母,谁都可以。后天素秋要离府,我正好告知爷,家中外祖父病重,想见一见失散多年的外孙女,家里人千里迢迢找到了我,想给我赎身。”

  沈澜并没有原身的记忆,只是猜测,要么是原身父母双亡,被刘妈妈捡去,要么是被卖给刘妈妈的。

  父母双亡自然无所谓。可若是被卖掉的,在古代这种父权社会,被父亲或者祖父卖掉的概率,总比被母亲卖掉的可能性大。故而沈澜便拿着母亲那一系的亲戚说事。

  “不行。”翠微摇头,喃喃道:“我不能骗爷的。”

  沈澜一本正经解释:“这怎么能叫蒙骗爷呢?我那情郎的外祖父的确病重。我与他成了亲,他的外祖父便是我的外祖父。”

  翠微摇摇头,断定道:“这就是骗爷。”

  沈澜也不生气,说服翠微本就是整件事情中最难的一步,她温声道:“你总念着爷,体谅爷,那谁来体谅你呢?”

  寒凉春夜里,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话,翠微身子一暖,一时间竟鼻尖发酸。

  沈澜真诚道:“都是做丫鬟的,一同挨过主子打骂,寒冬腊月手泡在冷水里洗衣服,主子有了吩咐便是病着都得爬起来。俱是命苦的可怜人,你帮我一回,也帮你自己一回罢。”

  沈澜又温声劝了她好几句,翠微沉默良久,迟疑着点了点头。这样的事她不敢找父亲,便只能找自家阿哥。

  翠微小声道:“我哥哥有些狐朋狗友,年纪比你大上几岁。只要钱足够,让他们演一演你堂哥表哥,应当是可以的。”

  这便是她要找翠微的原因了。家生子且此前在大太太院子里,裴慎对她家人不甚熟悉。

  沈澜笑着取出二两银子:“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给十两。”语罢,又提醒道:“我若出去了,爷问起你来,你只说不知道,千万守口如瓶,明白吗?”

  翠微点点头,接过银钱,只默默送沈澜出去。

  又过了两天,正是沈澜提议办的送行宴。

  只在存厚堂开了三桌,虽没有什么贡酒建茶,临江黄雀,香秔米,银杏白之类的名品,但春夏蔬果多,吃一口时鲜二字罢了。况且众人今日意头也不在吃食上。

  只见念春举起青白釉玲珑酒杯,喝的两颊微红,高声道:“今日且为素秋送行!”

  众人轰然笑闹,一饮而尽。俱是仆婢,没读过多少书,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有人提议掷钱。

  “六个钱,且猜字、背,谁能颠出一色浑成来,谁便赢了!”

  “还是猜枚罢,猜枚好。”

  “呸!羞煞你个老妇!你猜枚百猜百中,自然想玩猜枚。”

  众人嬉笑欢闹,冲散了离别愁绪。

  翠微这几日都极为沉默,只坐在沈澜对面,对着她使了个眼色。

  沈澜会意,便对身侧念春道:“我且去更衣。”说罢,起身离去。

  隔了一会儿,翠微也说要更衣。

  沈澜刚回到自己房中,翠微便追上来道:“我哥找的人已在府外等着了,说是你表哥,外祖父病了,要将你赎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沈澜点点头,笑道:“多谢。”

  谁知她话音刚落,翠微便隐隐有些后悔:“要不算了吧,蒙骗爷……”

  “事已至此,没办法回头了。”沈澜劝慰道。说罢,取出房中一壶温好的浮玉春,配上一只青白釉酒杯,便去找裴慎。

  翠微只怔怔立在原地,也不知懊悔与否。

  院子里都是丫鬟婆子笑闹,裴慎自不会参与,又不喜这些,便避开,去了外书房。

  见林秉忠持刀守在书房外,沈澜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便推门而入。

  三大排楠木架上俱是各色书籍,墙边香案上放着哥窑双鱼耳香炉,清气袅袅,窗边楠木雕花翘头案上置着冬青釉云纹水盂,旁有一丛半开半闭的芙蕖疏疏斜插在粉彩抱月瓶中。

  裴慎穿着织银缂丝云锦,正提笔在素绢扇面上绘制,一见沈澜进来,他只将笔扔进汝窑青白釉三足洗中,又拿绢布盖住扇面,轻咳一声:“有何事?”

  沈澜正奇怪他为何如此心虚,闻言,便笑道:“爷,素秋那里正热闹,我想着爷这里无人照料,便端了一壶酒来,请爷也喝上一杯。”

  裴慎心里微动,心道已过三日了,沁芳莫不是身子干净了?便笑道:“你倒念着我。”

  说罢,大概是心情好,便取下青白釉杯,只倒了些酒饮了一杯。

  “这似乎不是浮玉春?”裴慎把玩着酒杯蹙眉道:“你往里头加了什么?”

  沈澜浑然不惧,只是笑:“爷这舌头果真是尝遍珍馐的。我想试试看混酒。”说着,狡黠道:“爷可能尝出来混了哪些酒?”

  裴慎难得见她这般欢喜,只觉她慧黠灵动,仿佛画中美人活了过来似的,便笑道:“可是有太禧白?”

  沈澜笑着点了点头,又为他倒了一杯酒:“爷再尝尝,可还有别的?”

  “佛手汤,还是长春露?”

  “似还有几分桂花香气,可是桂花酝?”

  “是不是还加了富平的石练春?”

  酒饮了一杯又一杯,裴慎酒量虽不错,可混酒最为醉人,兼之小杯饮用,未曾意识到自己饮得太多了些。

  没过一会儿,裴慎便觉得有些熏熏然,只以手支额,朦朦胧胧间似乎听见有人啜泣之声。

  他抬头望去,一时间竟有些怔怔的。清透和暖的日光透过柳叶格窗,洋洋洒洒铺陈在沁芳身上,衬得沁芳的泪珠都晶莹起来。

  泪珠?裴慎抚了抚额头,再睁眼,竟见到沁芳在哭。两行清泪垂,梨花春带雨,哭得泪眼婆娑,肝肠寸断,当真是痛煞人心。

  “怎么了?”裴慎意识不太清醒。可这是他第一次见沁芳哭。罚跪没哭,挨打没哭,怎么好端端的,竟哭了呢?

  “可是有人欺负你?”裴慎问道。

  沈澜微愣,裴慎喝酒,与不喝酒的时候从外表上看是决计看不出什么的。只是喝了酒,总会问出一些平日里不会问的话。

  比如上一回,他问沈澜“可曾亏待你”,这一次他问沈澜“可有人欺负你”。

  沈澜心里微涩,只抬起头,默默垂泪道:“爷,我找到外祖父了,可他偏偏病重,要死了。”语罢,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微呛的蒜味儿刺激的眼泪再度滑落。

  “你哪里来的外祖父?”裴慎蹙眉问道。

  沈澜心知他已是喝醉酒的状态,思维远没有平日那般清醒缜密,便说道:“我表哥找来了,只说我母亲当年被人贩子拐走,后来辗转流落扬州,与我父成婚,生下了我。外祖父一直惦记着我母亲,死都不肯阖眼,非要叫我去看一眼。”

  “我表哥千里迢迢追来京都,却得知我沦为奴婢,便想着将我赎出来,自此以后做个良家子弟,也好叫外祖父去得安心,再侍奉外祖母终老,替我母亲尽孝。”

  说罢,沈澜已是涕泪涟涟:“爷,求求爷销了我的奴籍罢,让我出府见我外祖最后一面。奴婢求爷了,奴婢求爷了。”

  裴慎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这还是沁芳第一次哭,第一次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来求他。

  即使如此,他还是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你表哥?”

  沈澜心惊,暗道他喝醉了思维都还如此缜密,只怕醒来了即刻就能意识到她在骗他。

  “爷,奴婢身上有一小朵花状胎记,我表哥见了我,便说我母亲身上也有这般胎记。”

  是这样啊。裴慎总觉得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之事,疑心是哪里来了人贩子,见沁芳生得貌美,专来骗她。

  可沁芳一直在啜泣,泪珠子一颗颗滚下来,直往裴慎心里砸,砸得他心烦意乱。偏还一声声唤他,软声软语哀求着,好似他不同意,便要哭死在这里似的。

  沁芳从来不哭的,这一次却哭了。

  她在哭。

  裴慎想到这里,烦躁地摆摆手:“罢了,你且去罢。”

  沈澜没料到会如此顺利,也不敢显露出高兴,只强稳着心神,又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泪水滑落之下,啜泣道:“多谢爷。”说罢,便急急出门。

  守在门口的林秉忠见她双目发红,正欲开口问她可好。沈澜便笑道:“林大哥,你可曾听见了?爷允了我销去奴籍,离府去看望外祖父。”

  林秉忠点点头,室内又是哭,又是笑,聋子才听不见呢。

  “林大哥,我外祖父等得急,劳烦林大哥帮我去一趟衙门,销了我的奴籍罢。”说罢,沈澜自袖中取出二两银子。

  林秉忠摇摇头:“你自己留着罢。”语罢,又蹙眉道:“可要我去查一查你那表哥,万一是个骗子,那可如何是好?”

  “不用!”沈澜急急制止,又怕他起疑,缓了缓道:“林大哥,还请你速速去官府罢,我也要去收拾行李了。”说着,啜泣道:“我只怕来不及见外祖父最后一面,遗憾终生。”

  林秉忠叹了口气,提刀走了。

  沈澜匆匆回房,取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且将念春做的两套直缀塞进包袱里,生怕夜长梦多,来不及告别,便匆匆出了国公府。

  国公府西侧小角门外,沈澜只拿钱打发了这位表哥,便左等右等,眼睁睁看着日头越来越高,终于等到了林秉忠。

  林秉忠生怕沁芳等急了,特意快马加鞭去的,翻身下马,只说道:“已将你奴籍销去,此后你便是良家子弟了。”

  良家子,良家子,沈澜一时间怔怔的,回望国公府,照旧的朱漆碧瓦、层台累榭,堆金积玉,锦绣成堆,只是那些庭院深深、门扉重重竟像是远去了似的。

  沈澜抬起头,眼前唯余下碧空如洗,天光朗朗,云霭净,风烟清,和煦的日光铺陈于身,泛着真实的暖意。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沈澜只恨不得拊掌大笑,放歌纵酒。

  此后天高地远,山长水阔,何处去不得!

第29章

  国公府位于城西的定阜街, 城西素来是高门贵胄云集之处, 个个兽首朱漆,府邸豪阔。升斗小民不会来此, 相较于人流稠密的民居, 便略显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