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今日终于有了些精神,竟还想到了分送腊八粥,裴慎心情也极好,便笑道:“自然是要送的。”

  沈澜瞥他一眼,笑道:“你此前可是说好的,过年便要带我出去作耍。”

  原来提腊八粥是为了提醒他此事啊。裴慎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便忍笑道:“元宵灯会,我便带你出去顽。”

  沈澜嘴角微翘,转过去头,欢欢喜喜地看雪。

  她难得这般高兴,裴慎心里也欢喜,便笑道:“可想去取些雪水来烹茶?”

  沈澜奇道:“这又是什么习俗?”

  裴慎便压上前,将她搂在怀中笑道:“雪水烹茶天上味,桂花作酒月中香。你若愿意,便叫丫鬟们取了松柏上的薄雪,贮存在古瓮里,封存上一年,去了土腥气,明年便能拿来烹茶,清冽绝伦,幽香馥郁。”

  沈澜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文人癖好,便摇摇头道:“你不让我出去玩雪,还要叫我眼巴巴看着旁人玩,好生残忍。”

  裴慎被她逗得发笑,只将她揽在怀里,允诺道:“待你身子好了,明年后年,此后每一年都由得你玩。”

  明年后年……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沈澜垂下眉眼,不说话了。

  腊月初八,吃腊八粥。

  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扫房。

  腊月二十九,贴上执戈佩剑的门神,拿顺红纸写了春联,又四处挂上“鸿禧”牌。

  年三十,四处都悬了羊角灯,床头又挂上金银八宝。

  裴慎与沈澜一同受了丫鬟小厮们的礼,又赏了金银锞子,祭祖祀先完毕,两人偎在一起,正打算吃团圆饭。

  “将手伸过来。”裴慎招手道。

  沈澜颇为惊诧,只将手伸过去,却见裴慎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拿红绳将黄钱串成龙,细细地将它绑在沈澜手腕上。

  黄钱、红绳、白腕,煞是好看。裴慎欣赏了一会儿,方笑道:“给你的压岁钱。”

  沈澜微怔,复又笑道:“我又不是小儿,哪里就要你压岁钱了?”

  裴慎便笑道:“你身子不好,辟邪,讨个好彩头罢了。”语罢,又轻抚她鬓发,柔声道:“盼你来年顺顺利利,无病无灾。”

  檐下挂着芝麻秆,室内焚烧着柏枝以煨岁,桌上的屠苏酒热气腾腾,糖缠看果叠了一层层,爆竹声劈啪作响。

  沈澜抚摸着手腕上凹凸不平的钱币,在柏木的烟气里,怔怔凝望着裴慎笑盈盈的眉眼,良久,又垂下眼睑去,默然不语。

  裴慎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嘴角微翘,心情愉悦地去拉她的手。在众多丫鬟小厮亲卫的笑闹声中,喂了她一盏屠苏酒。

  辞旧岁,迎新春,新的一年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的一年里万事顺利,高高兴兴!

  1. 雪水……月中香这句诗出自《长物志》

  2. 新春习俗出自《金.瓶.梅风俗谭》、《红楼梦》

  3.关于倭寇的那一段,出自《倭寇战争全史》

第64章

  过了除夕, 初一到初五裴慎只端坐家中, 源源不断的接受下属来贺年。

  初七咬春,初八祭星。

  初九到十四原是要唱堂会的, 只是裴慎生怕她再遇见几个专唱些艳曲、贩些乱七八糟药物的瞎先生, 便不允家里外请唱戏的,只说她若喜欢,尽管买了人自己养一个小戏班子。

  沈澜顿时没了兴致, 只一味盼着元宵。

  正月十五, 裴慎换上簇新的素白中单, 宝蓝潞绸直缀,外罩青金如意纹鹤氅, 石青宫绦悬白玉螭龙香盒,手持洒金川扇。

  沈澜则挽着挑心宝髻, 额间梅花钿, 斜插了一支金丝攒珠凤钗,换上白棱对襟袄, 翠蓝织金十样锦襕裙,羊皮小靴,外罩大红百蝶穿花绒斗篷。

  此时月照深庭,清冽素白,有美人穿过廊下灼灼红梅,携融风暖意,袅袅行来。

  裴慎一时间竟有几分发痴。

  “走罢。”沈澜道。

  裴慎愣了愣,凭空生出几分后悔来:“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打扮了?”

  沈澜莫名其妙:“难得出门一趟。”

  裴慎竟叹息一声:“待出了门,且将帷幕戴上, 可好?”

  沈澜蹙眉:“那帷幕是拿来防风沙的, 杭州哪来的风沙, 我戴它做甚?况且上元佳节,金吾不禁,便是深闺妇人皆可出行,我为何要戴帷幕?”

  裴慎自知自己没道理,便讪讪道:“那外头必有喝多了酒的浪荡子弟,没得叫这帮人看了去。”

  沈澜心知肚明裴慎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她才不惯着,只冷声道:“你莫不是见我难得心情好,非要找不痛快?”

  裴慎一时没话说,只好任由沈澜出了门。

  两人是打从巡抚衙门后院的小角门出去的,甫一出门,便见两侧食肆酒肆、民居客店,俱拿长杆短杆悬挂着各色圆灯。高低错落,好似繁星十里,烁烁相连。

  灯下绮罗遍地,宝马香车。人影闹,笑声喧。休管你是深闺少女,还是街边老妇,或是生员士子、挑夫农人,只相携看灯。

  街道两侧棚子底下俱是商贩行人,借着煌煌灯火,正嚷声喧阗。

  “灯球儿!灯球儿!缕金剪彩的灯球儿!”

  “这是乌金纸裁的闹蛾,公子且看看。”

  “玉梅雪柳菩提叶——”

  沈澜一时兴起,便买了十几个灯球儿,原来是拿彩帛彩纸剪了,细细贴在那橄榄上,一簇簇橄榄灯球儿花色各异,煞是好看。

  “你若喜欢,尽管买来便是。”裴慎取了一簇,正欲为她簪在鬓上,谁知沈澜却不肯。

  “人人都簪在鬓发上,有甚趣味?”说罢,取了一簇簇灯球,悬在腰上豆青如意丝绦上。

  裴慎忍俊不禁,任由沈澜衣裙上悬着一串串灯球儿、闹蛾,带着她一路往外走,只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只因人流如织,摩肩接蹱,竟还有人搭了戏台子唱戏。

  “长子来看灯,挤的他头一伸。矮子来看灯……”

  “二家有喜,三盏灯,三元及第,四盏灯,四季如意,五盏灯……”

  沈澜听得发笑,驻足片刻,一面忍笑,一面往前走,前头比唱庙会都热闹。

  “瞎先生,说什么谢小娥传,换一个!换一个!”

  “不踢佛顶珠,给爷来一个剪刀拐。”

  “前头那个踢瓶的,别挡着人家筋斗啊!”

  沈澜只走了两条街,挤在人堆里,看了跳百索、踢毽子、耍高杆、吞刀吐火……

  沈澜被裴慎带着,一路走,一路抬头望。

  宫灯、银灯、玻璃灯、走马灯、屏风灯、缀珠灯、羊皮灯、鲤鱼灯、河神灯……只走出去两条街,林林总总望见了不下百种灯。

  “前些日子听杭州知府说,钱塘林氏做了个巨轮灯,层高数丈,可想去看?”

  裴慎说话间,两人便路过了不知是哪家巨贾做的鳌山灯,两条金龙盘旋而上,口中两盏珠灯。周围神佛环绕,崇光泛彩。

  还有几个短打伙计只将泥金红纸悬在那鳌山灯上,上书“前头街李家打金店赠鳌山灯一座。”

  沈澜哑然失笑,原来是广告。

  裴慎也笑,一面笑,一面拉着沈澜往前走。刚到丰宁坊,便望见数丈高的灯山,上头十余根高耸的竹竿,悬着花灯数万盏。鲤鱼灯、螃蟹灯、狮子灯……

  “好高啊。”沈澜仰头赞叹道。原来一旁酒肆三楼还有茶博士使着长杆继续往那灯山上添灯。

  裴慎见她多看了两眼螃蟹灯,便笑着对那灯山附近守着的青衣褶子伙计道:“将那盏螃蟹灯取下来。”

  “这位公子,打灯谜中了方能拿灯。”那伙计支了长杆取下螃蟹灯。

  沈澜凑过去一看,那灯谜上头写着:“倚阑干,东君去也。眺花间,红日西沉。”

  裴慎只一望就猜出了谜底是门,便拿去笑问沈澜:“可猜得到谜底?”

  沈澜思忖片刻,笑道:“可是门字?”

  裴慎点了点头,笑盈盈道:“果真聪颖。”

  难得能从这人嘴里听到几句好话,沈澜心情愉快,欢欢喜喜接过螃蟹灯,好奇的晃悠来晃悠去。

  裴慎见状,笑道:“旁人都喜欢什么荷花灯、仙人灯,再不济也是什么鲤鱼灯、如意灯,你偏偏喜欢螃蟹灯?”

  沈澜一晃一晃那螃蟹灯,笑道:“螃蟹灯有何不好?活得张牙舞爪,生机盎然。”

  裴慎听了,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那你合该取一盏乌龟灯。”只盼你身子康健,活个长命百岁。

  沈澜轻哼一声,以为他笑话自己,不欲搭理他,正要往前走,谁知裴慎竟拿川扇指了指上头的錾银走马宫灯,笑问道:“乌龟灯是没有了,可喜欢那一盏?”

  沈澜抬头一望,见那宫灯主体以银雕刻而成,四角流苏竟是錾银的,微风徐来之际,竟好似真流苏一般。灯上四壁皆绘着美人像,烛火跃动之下,美人旋,鱼龙舞,煞是漂亮。

  “好看。”沈澜喃喃道。

  裴慎听她说好看,便即刻要叫那伙计将灯取下,谁知却被沈澜扯了扯衣袖,又见她遥遥一指。

  裴慎狐疑,便顺着沈澜所指望去,见有一襕衫士子使唤伙计报了那錾银灯上灯谜。

  那伙计见诸多公子小姐俱盯着这錾银灯,便拱手作揖,朗声道:“诸位老少且听好喽,这灯谜乃是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打四个人名。”

  周围众人听了,议论纷纷却猜不出来。

  使唤伙计报灯谜襕衫士子频频去瞥身侧少女,分明是猜不出灯谜送那少女,急得抓耳挠腮还要强作镇定。

  沈澜忍俊不禁,便扯着裴慎衣袖低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且给旁人一个机会罢。”

  裴慎嗤笑:“他自求他的淑女,我亦有我的淑女要求,各凭本事罢了。”

  沈澜微怔,却见裴慎高声道:“这谜底乃仲长统、司马迁、谢安石、温彦博,可对?”

  那伙计揭了谜底一看,果真是这四人,虽心疼,却也只好将那錾银灯取来。

  沈澜左手提着颇有童趣的螃蟹灯,右手提着华美富丽的錾银灯,四面八方都是羡慕的目光,心中难免好笑。

  谁知那襕衫士子见錾银灯被旁人拿去了,便咬咬牙,极快取了一盏鲤鱼灯,赠予身侧少女。

  那少女只将手中汗巾子弃掷于地,复瞥他一眼,隐入人潮中。襕衫士子心中大喜,只捡起那汗巾子,匆匆追了上去。

  裴慎见了这一场,便拿着川扇点点沈澜额头:“那男子不过取了盏粗陋的鲤鱼灯,便得了汗巾子。我替你取了一盏这般好看的錾银灯,你当以何报之?”

  沈澜瞥他一眼,只将螃蟹灯递给裴慎,空出右手,揪了一颗衣带上的橄榄灯球儿扔给他。

  “赏你。”

  裴慎讶然,复忍俊不禁,笑道:“你那里有好几串,只给我一颗,未免太小气了些?”

  沈澜眼波滟滟:“你赠我一盏,我送你一颗,以一换一,哪里小气?”语罢,只取回自己的螃蟹灯,悠哉悠哉,往前走去。

  裴慎一面发笑,一面将那橄榄灯球拢进衣袖里,追上她,笑道:“今日杭州知府要放奇花火爆,算算时辰,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沈澜只听闻“砰!砰!砰!”数声巨响。

  她回身望去,仰头却见漆黑夜幕上,数朵水仙初绽,浅黄淡白,栩栩如生。

  先是一月水仙,复又是二月绛桃,三月山茶……直至十二月红梅,竞相开放。

  灯火通明,烟花漫天,吹落星子如雨。

  那些星子,细细碎碎似倒映在沈澜滟滟眼波里,裴慎望着她,只觉心中充盈,再踏实不过。

  待看了一场奇花火爆,沈澜早已心满意足,便嘴角微翘,笑问道:“可还有别的好玩的?”

  裴慎牵起她的手,笑盈盈道:“再往前走便是武林门,可要去城门摸钉?”

  沈澜微怔,好奇道:“这是什么习俗?”

  裴慎瞥她一眼,笑道:“城门上多有古旧铜钉,钉与丁谐音,多为女子求子之意。”

  沈澜脸上的笑一下子隐没了,她低下头去看那錾银灯,淡淡道:“摸什么钉,都是迷信。”

  见她浑然不似旁的妇人那般期待,竟好似不愿给自己生孩子似的,裴慎已是心中不愉,冷下脸来:“你为何不愿意去?”

  沈澜人怔怔的,半晌,专挑他的痛处戳:“生个女儿还好,若是儿子,裴大人难不成要弄个庶长子出来?也不怕家宅不宁。”

  裴慎早已想过此事,负手闲谈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虽以爵位传承,可说到底,承爵的只有一个。其余子嗣,不论嫡庶,均要靠自己。若是个儿子,只管叫他读书科举,自己去挣个前程来。”

  “我不愿意。”沈澜满心欢喜俱散,只冷着脸,淡淡道:“生了孩子,此生都不能唤我一句娘。”

  沈澜说着,只将手中的錾银灯递给裴慎:“还你。”语罢,提着自己的螃蟹灯,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1. 长子来看灯……二家有喜,三盏灯……这两段均出自戏剧《夫妻观灯》

  2.本文两个灯谜均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明代崇祯年间到了上元节会放水仙火爆。

  4. 橄榄灯球儿、闹蛾出自《美人图》

第65章

  见她兀自走远, 裴慎心中不快。原想与她争辩一二, 转念一想,她这人牛心左性的, 便是争了也说服不了她, 保不齐又挨她一通排揎,便打算天长日久的耗下去,待孩子生了就好了。

  元宵回府, 沈澜兀自去歇息, 裴慎也不曾再提起生子一事, 只是日日早出晚归,忙于整编士卒, 清缴倭寇。

  暮春三月,桃花簇绽, 春江水暖, 沈澜一大早便收到了一封邀帖。

  拱花着色白单帖,上书“谨詹三月十五日, 飞来峰下,柳洲亭畔,寄园竹桃,恭候蚤临。愚孙窈娘顿首拜。”

  沈澜只拨弄着帖子,却默然不语。

  待晚间日暮,裴慎回来,沈澜方开口问道:“你可知孙窈娘是哪一位?”

  这名字一听便是个女子,裴慎哪里知道此人是谁,只将邀帖取来一看, 方笑道:“这寄园是杭州知府程典的园子, 想来孙窈娘当是他夫人。”

  杭州知府的夫人三番四次邀请她做甚?沈澜思忖片刻, 问道:“不知她寻我有何事?”

  裴慎笑道:“想来是上一回她来求见你,你不见,她心中惶恐,刚过完年便下了帖子邀你去寄园作耍。”语罢,瞥她一眼道:“你若想去便去罢。”

  沈澜诧异:“倒是难得,你不是说初秋之前不让我出门吗?”

  裴慎暗道自从元宵不欢而散后,她心思沉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如趁此机会放她出去松快一二。

  裴慎夹了筷子蜜渍槐花给她,笑言:“我不让你出门只因你身子骨不好,好不容易养了一冬,稍有些起色,可不是蓄意关着你。”

  沈澜心中冷笑,只听裴慎继续道:“你若要出去赴宴也好,只需答应我一个要求。”

  沈澜瞥他一眼,暗道无非是什么不许甩脱丫鬟,不许起逃跑心思之类的,便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裴慎正色道:“莫去什么寒凉之处,登高、行船,这些易受风的,一律不许做。可能应我?”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不语。良久,兀自想着,他也不过是使些怀柔伎俩罢了,便点了点头,又道:“可还有旁的吩咐?”

  裴慎一愣,纳闷道:“哪里还有什么吩咐?”

  沈澜神色清淡:“无需我与那些个赴宴的夫人太太,结交一二吗?”

  裴慎被她逗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朗声道:“这宴会不过是要叫那帮夫人太太来哄你高兴的,你只管撒漫做去,爱如何便如何。”

  沈澜心道这便是权势了,她叹息一声,神色便有几分恹恹。

  裴慎干脆撂了筷子,只将她抱在怀中,哄道:“你若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

  难得有个机会能出门,沈澜不愿放过,便摇头道:“闷在屋子里许久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两人又说了些话,方才沐浴更衣,上床歇息。

  过了几日,到了三月十五,沈澜便收拾妥当,坐马车前往寄园赴宴。

  寄园位于柳洲亭附近,园占二十余亩,负飞峰,临西湖,台榭遍布,亭阁棋罗,间杂有琪花瑶草,嘉木碧叶。

  沈澜甫一下马车,便有仆婢引路。待她绕过影壁,沿着抄手游廊穿过数道月洞门,方觉眼前朗阔起来。

  原来是寄园平整了数亩地,引了一泓西湖水,夹水遍栽桃花。

  此时恰是暮春三月,绯桃、碧桃、绮蒂桃、人面桃、飞雨垂枝……林林总总十余种桃花,素白淡粉,浅红深红,婷婷袅袅,绽于春风。

  “夫人若要赏桃,且去武陵亭中安坐便是。”引路的丫鬟约莫是孙窈娘的心腹婢女,口齿伶俐,温和可亲,引着沈澜往武陵亭中就坐。

  那亭子原是在桃林中,沈澜沿着乱石小径穿行而入,便见前方立有一飞檐翘角的小亭,一泓清溪绕亭而过,亭旁立有一永溪石,削若峭壁,上书“武陵逸色”四字。

  沈澜方一近亭,便见有一大红织金袄裙的妇人迎出来,笑盈盈道:“可是裴夫人来了?”

  沈澜正欲回答,那妇人已亲亲热热攀着沈澜的胳膊,眉眼含笑道:“裴夫人,我便是邀你来的孙窈娘,你只管唤我窈娘便是。”说罢,将她引入亭中,指着亭中三两妇人一一介绍。

  窈娘笑道:“这个泼辣的,是钱塘叶家长媳,叶盼娘。她夫婿去了湖州做知府,她虽性子泼辣却颇为孝顺,留在家中伺候公婆,照料子嗣。”

  被指泼辣的叶盼娘即刻拿手中团扇指了指窈娘,斥骂道:“好你个孙窈娘,竟在裴夫人面前污蔑于我!”

  亭中其余几个妇人便笑成一团。

  沈澜望了望叶盼娘,见对方个子高挑,人也瘦削,颧骨又高,生得颇有些刻薄相。她心知这叶盼娘也是知府夫人,只是既留在家中,恐怕是公婆喜欢,丈夫不喜。

  “这个性子贤淑的,是钱塘县县令夫人罗四娘,你只管唤她四娘便是。”

  那罗四娘即刻起身行礼。

  沈澜会意,三生不幸,知县附郭。钱塘县和仁和县俱是杭州城直辖所属,相当于罗四娘日日都需面对顶头上司孙窈娘,哪里能不贤淑呢?

  同理,那仁和县的县令夫人孟六娘自然也是个贤惠性子。

  窈娘又指了指最后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笑道:“这个便好认了,林宝珠,前头元宵的鳌山灯便是她夫家牵头弄的。”语罢,又凑到沈澜耳边,用一种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顽笑道:“她家专开金银铺子,好生有钱,你只管去她家打秋风便是。”

  闻言,林宝珠即刻笑道:“日后裴夫人若来我家银楼买钗环首饰,自然可以折半。”这话说得颇为谄媚,只是民不与官斗,也是无奈。

  沈澜极快便认清了这宴席中数人。孙窈娘、叶盼娘俱是知府夫人,罗四娘、孟六娘是知县夫人,而倒霉的林宝珠便是商户出身,专做些捧哏取乐的活计。

  这样的宴席说来无趣,只是众人妙语频频,专说些家常有趣的事。

  孙窈娘正说着家中顽童事:“有一回我夫君带着家里的铭哥儿作耍,路过一家骨董铺子,翻出一副不晓得是哪个士子的画叫铭哥儿看,那画大约是临摹了龙眠居士的《临韦偃牧放图》,你道铭哥儿见了那画说了什么?”

  众人正好奇望向她,却见她正色摆手,仿着孩子的声调,奶里奶气,一脸严肃:“不行!不行!”

  沈澜被她的蓄意模仿逗笑,众人也吃吃笑成一团,孙窈娘又道:“我夫君问他为何不行?他便说这画上的马倌说——”说罢,只管作出肃穆样子:“不如爹爹好看。”

  众人霎时又笑成一团。

  沈澜心知画中马倌多半衣着简朴,保不齐画卷还沾了灰,哪里比得上知府锦衣华服,看起来自然不如知府好看。

  李宝珠见大家笑过了,恭维道:“铭哥儿虎头虎脑,兰姐儿玉雪可爱,窈娘真是好福气。”

  一提起自家一双儿女,孙窈娘神色更柔,嗔怪道:“你提起兰姐儿我倒想起来了,她才六岁,丁点大的个子,哪里就要你送头面来!那头面上嵌的宝石珠子,比我们兰姐的头发都多!”

  听她自嘲家中幼女,众人便又笑得打跌,纷纷说道,幸亏兰姐儿不在这里,不晓得你编排她。

  余光瞥见沈澜也笑了,孙窈娘正要再自嘲一番好博她高兴,谁知那李宝珠笑了一阵,便捂着肚子道:“窈娘你一提头发头面,我倒想起一桩趣事来。”

  见沈澜好奇望来,李宝珠即刻振奋精神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要打扮起来,自有丫鬟婆子。可外头那些中不溜的人家便不同了。”

  见她卖关子,泼辣的叶盼娘即刻夹了一连烤鹿肉给她,催促道:“又有什么好笑话,速速讲来。”

  李宝珠不敢再卖关子,便说道:“上上回我赴宴,几个骤然发家的盐商妇人,竟满头珠翠的来了。这倒也没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谁还缺几根金簪子?谁、谁知……”

  她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惹得众人纷纷催促道:“莫笑了,莫笑了,快快讲来。”

  李宝珠忍着笑:“那几个妇人高髻金钗,满头珠翠,脖子僵得不能动了。她们怕头上的钗环掉下来,只好跟个木头人似的,直挺挺坐着,”

  众人吃吃笑成一团,叶盼娘笑得去捂肚子,李宝珠还要道:“周围两三个仆婢扶着她们,还得盯着地砖,好把跌下来的钗环捡起来!”

  众人肚皮都要笑破,沈澜不爱嘲笑旁人,又不好脱离这些人,便顺势笑了两声。

  孙窈娘笑的肚皮都痛了,问道:“这是怎么打扮的?怎得弄成这样?”

  李宝珠忍着笑解释道:“我后来也去问了,她们说是杭州新起来的风气,只说是寻插带婆打扮的。”说罢,又道:“我今日也寻了两个插带婆来,非要叫你们看看当日我为何笑破肚皮。”

  李宝珠说着,便招徕两个丫鬟坐着不动,专贡献出头发当模特,又使唤人将候在园子外的两个插带婆带进来。

  沈澜百无聊赖地吃了会儿丫鬟烤的鹿肉,又赏了会儿景色,便望见有丫鬟引着一个鹦哥绿比甲、一个深青袄子的妇人齐齐入亭拜见,躬身行礼,口称夫人太太。

  “你二人只消将二月十六,赵夫人宴上,你们装扮钱、王两位盐商之妇那般,在这两个丫鬟身上复刻出来便是。”

  那两个插带婆得了李宝珠吩咐,便齐齐抬起头,直起身子,欲要动作。

  沈澜一时愕然,拈着半块玫瑰搽穰卷儿发愣。

  那鹦哥绿比甲,包头盘髻,斜插着鎏金一点油簪子的妇人分明是玉容。当年四太太捉奸,沈澜亲手从四老爷别院中带走的外室玉容。

  她怎会在此?还做了什么插带婆?

  作者有话说:

  1.寄园是明代西湖南路柳洲亭附近的一所园子,我这里用了这个。出自张岱《西湖梦寻》

  2. 龙眠居士是宋代李公麟。

  3. 插带婆是明代杭州旧俗,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书中提到:插戴的首饰太大太多,人就不能动弹。

  原文:“等到上轿时,几乎不能入帘轿。到了别人家里,入席,又需俊仆四五人在左右服侍,仰观俯察,但恐遗失一件首饰。”

第66章

  玉容分明也认出了沈澜, 只是迟疑片刻, 见她高居主位,衣着华贵, 到底不敢认, 只是低下头去,径自取了一柄金丝玉背梳,打扮起坐着的其中一个丫鬟来。

  故人相见不相认, 沈澜苦笑一声, 只安静等着玉容和另一个插带婆为两个丫鬟梳妆完毕。

  少顷, 妆成,两个丫鬟高髻云鬓, 满头珠翠,却生生僵成了木头桩子。

  众人见她们二人呆样, 又是一番好笑。沈澜配合着笑了几声, 方才对着两个插带婆说道:“你二人若总这般,也不管好看与否, 只将簪花钗凤尽数插戴上,这生意恐怕是做不好的。”

  玉容无奈道:“不过是听从贵人吩咐罢了。”

  众人便晓得,想来是那两个盐商妇为了炫富,要求这般插带,非是这二人手艺不行。

  沈澜便笑道:“既然如此,你二人且给我这两个丫鬟插带一二,好叫我看看你们的手艺。”

  玉容和那另一个插带婆闻言,即刻上手。玉容替丫鬟紫玉打了个盘头揸髻,挑了一支楠木桃竹灵芝簪。

  另一个插带婆给丫鬟绿蕊梳了个一窝丝杭州攒髻, 插了累丝山丹花金簪, 又在鬓上插了两排小米珠钗。

  沈澜点评道:“都不错。”

  两个插带婆俱是一喜, 暗道有了这句话,之后再想接达官贵人的生意,便容易多了。

  果然,孙窈娘、叶盼娘等人俱附和起来。沈澜这才咬了咬唇,婉转道:“不知窈娘这里可有更衣的地方?”

  孙窈娘会意,这是酒饮多了,等着如厕呢,便即刻使唤了两个心腹丫鬟带沈澜去暖阁更衣。

  沈澜起身欲走,偏偏指了指两个插带婆道:“这亭子里风大,吹了一会儿,我鬓发也有些乱了。你二人既是手艺不错,便来给我梳妆罢。”

  说罢,对着亭中众人笑道:“我这头发,成日里都是叫两个丫鬟紫玉和绿蕊梳的,今日也贪个新鲜,换换人,看看外头可有新花样。”

  亭中众人即刻便笑起来,孙窈娘凑趣道:“裴夫人这两个丫鬟,我看着灵秀,想来也都是好手艺,必不逊色于这两个插带婆。”

  沈澜煞有介事道:“这便是家花没有野花香的道理了。”

  众人纷纷笑成一团,沈澜也笑了一会儿,方才带着紫玉和绿蕊,两个插带婆径自去了暖阁。

  暖阁里热烘烘的,沈澜便吩咐紫玉去泡盏茶水来,又吩咐绿蕊守在外头,勿要叫旁人进来。

  主子更衣,自然不能叫旁人惊扰了去。绿蕊未曾多想,老老实实搬了个小杌子守在门前。

  沈澜这才指了指玉容道:“你且来为我梳妆。”语罢,又对着另一个插带婆道:“你二人手艺不分伯仲,只是你年长,想来经验更足些,待我梳妆完毕,你便添补一二,可好?”

  那年长的插带婆被沈澜捧了一句,自然无有不可,便笑盈盈坐在绿蕊身侧,只等沈澜召见她。

  待沈澜将众人尽数支开,进了暖阁,见此地唯余下自己与玉容,方才开口问道:“你过得可好?”

  听她不问旁的,只问自己过得好不好,玉容眼眶泛酸,顿时泪水涟涟。欲跪下给沈澜磕头,却被沈澜一把扶住,嗔怪道:“你这是做甚?”

  玉容哽咽道:“我当日被送出京都,尚未来得及谢过姐姐救命之恩。”

  沈澜摇摇头:“哪里算得上救命之恩,不过是萍水相逢,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玉容擦了擦眼泪,这才道:“姐姐好人有好报,如今成了贵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沈澜苦笑,心知她必定以为自己做了裴慎正儿八经的妾室,有了名分,日子过得惬意。谁又知道她满腹心酸呢?

  沈澜不欲与她提及伤心事,便笑问道:“不说这些了,你是怎么从京都来杭州的呢?”

  玉容这才娓娓道来:“我当日蒙姐姐指点,一字不漏地将事情尽数交待给来审我的公子,那公子便遣人将我送出京都。”

  “送我的小厮问我意欲何往,我老子娘捕鱼时撞上了龙吸水,早就没了命。我无处可去,思来想去,独独想起我娘总说自己是嘉兴人,奈何上元节走丢了,被拐子卖去掖县老家的。我便想着,左右也无处可去了,不若去嘉兴吧,保不齐还能找到我娘的亲人。”

  沈澜疑惑道:“既要去嘉兴,怎会来杭州?”

  玉容叹息一声道:“那小厮不知是谁,也是个得力人,生生平安将我送到了嘉兴。”

  沈澜明白,此人必是裴慎亲卫,之所以一路护送且送得如此之远,无非是要确保玉容不至于又跟四老爷勾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