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嘉兴后,照着我娘说的,专去有石牌坊的地方找,哪里寻得到呢?”玉容叹息一声,失落道:“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手头的银钱也花用完了,还被两个无赖子给盯上。若不是彭家阿哥带着七八个兄弟来嘉兴贩鱼找门路,正好喝退了那帮无赖,我只怕又要被卖了去。”

  玉容说至此处,又是哭又是笑,沈澜安慰了几句,大概也猜到了接下来的事,无非是这彭家阿哥英雄救美,玉容芳心暗许。

  “彭三哥煞是老实,还与我说,他是杭州疍民,专门捕鱼的,若非不是嘉兴本地人,身边又有七八个兄弟傍身,否则是万万不敢招惹那些个无赖的。”

  沈澜心道这彭三果真是个老实人。他不是嘉兴人,所以才敢招惹嘉兴当地的无赖,因为他知道这帮无赖报复不到杭州去。

  “你与那彭三哥可成婚了?”沈澜笑问道。

  玉容嗔她一眼,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沈澜便笑道:“是好事,你做插带婆挣钱,他捕鱼挣钱,夫妻二人齐心协力,一块儿过好日子。”

  玉容羞涩的笑了笑,只是秀眉微蹙,似有几分隐忧,沈澜正欲再问,被她支使去泡茶的紫玉已轻声叩门。

  沈澜无奈,只好坐于紫檀五屏镜架前,任由玉容为她净面梳妆。

  待她更衣梳妆完毕,为了遮掩一二,又见过另一个插带婆,且与孙窈娘等人略坐了一会儿,方才散场回府。

  甫一回府,已是申时末。

  沈澜沐浴更衣后,厨下进了碗牛乳粥,雪里青香米倒入浓牛乳,文火煨上数个时辰,软嫩香滑,雪白细腻。配上火腿粒、春笋丁、茶蘼露做成的粉果,直叫人口舌生香。

  裴慎归家之际,见沈澜已用了半碗牛乳粥,粉果也吃了两个,便难免笑道:“你近日胃口不错。”语罢,又叫紫玉拿钱去赏了厨娘。

  沈澜得见旧人,知道自己当日所作所为,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自然心情不错。闻言,笑道:“我赏了桃林美景,自然心情好。”

  裴慎净手,同来用膳:“你若喜欢,待你养好了身子,只管常去。”

  ……养好身子。沈澜拈着一块粉果,神色冷淡下来:“如今才三月中旬,我何时方算养好?”

  裴慎笑道:“这我哪里知道,自然要听大夫言语。”语罢,又叫她放宽心:“上回南京为你诊脉的太医说,到了秋日便好了。”

  沈澜略略一算,初秋是七月,约摸还有三个多月。

  “你且放宽心,少思量,早早养好身子,便能早日出门活动。”裴慎叮嘱道。

  沈澜点点头,又思量道:“如今不过三月底,到了五月初五,西湖必有龙舟盛会,我可能去看?”

  裴慎便瞥她几眼,她如今看着是越发乖巧了,竟还知道来问问自己。也不知是真乖还是假乖?

  裴慎一面思量着,一面笑道:“待五月初五,我必带你去看龙舟赛。”

  沈澜不过是想着多出去走走,总比闷在屋子里强,这才随口提了个端午龙舟竞渡。此刻听得裴慎允诺,便顺杆爬道:“说来我今日见了个家里开打金铺子、银楼的妇人,名唤李宝珠,我可能去她那银楼里坐坐?”

  裴慎摇摇头:“你身子未好,哪里好成日里出去走动。且将养好了,我必不拦你。”

  沈澜心里失望,却不欲惹恼裴慎,生怕连端午都不能出门,便歇了冷战的心思,搁下雕花木箸,笑道:“我吃饱了,你且慢用。”说罢,起身掀开珠帘,便要回返内室。

  她一走,裴慎只觉用膳也无甚滋味,便饱腹过后,沐浴更衣,披着一件石蓝潞绸道袍,径自入内室去寻沈澜。

  甫一掀帘,便见暖黄灯火之下,她半倚围屏,背靠天青引枕,握着半卷书闲读。大抵是沐过浴,绿鬓惊春,粉面生晕,香融融好似兰麝,秾艳艳羞煞海棠。

  锦屏春暖,佳人闲候。

  裴慎心里热烘烘的,只上前搂住沈澜,语笑声低,半沙半哑道:“莫看书了,待初秋便好了。”

  什么初秋?沈澜没反应过来,一脸莫名,只觉他贴过来,满身热气,便推了推他:“莫要靠过来,我热得慌。”

  裴慎暗道你哪里热,我才热得很。只心里想着,单手辖住沈澜腰肢,将她搂在怀里。

  沈澜被他紧紧锁着,挣扎了两下却不得解脱,气恼道:“你到底做甚?”

  裴慎生生忍了数月,本就满腹火气,这会儿被她三两下蹭了蹭,难免失态,偏又心知她对那起子事素来不热衷,绝不肯这会儿帮他一把,便骂了一句:“没心肝的东西。”

  沈澜莫名挨骂,恼地踹了他一脚,斥道:“你平白无故发得什么疯!”

  裴慎只凑上去,恨恨咬了她朱唇一口,这才松手道:“我去沐浴。”

  不是刚沐浴过吗?沈澜被咬的唇瓣生疼,倒吸一口冷气,难免恼恨,心想他可莫要多洗了,当心脑子进水!

  作者有话说:

  1. 盘头揸髻、一窝丝杭州攒髻均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2. 粉果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第67章

  又过了几日, 日暮时分, 沈澜正用晚膳。待她用完膳,又沐浴更衣后, 戌时三刻, 裴慎方才归来。

  见他回来,沈澜只拿干帕子绞着头发,淡淡道:“你这几日怎么回来的一日比一日迟?”

  裴慎只搂过她, 笑道:“你如今也念着我了?”

  沈澜瞥他一眼, 暗道她哪里是关心他, 不过是关心江南倭寇在哪些地方作乱罢了。便笑道:“可是杭州又闹起了倭寇?”

  裴慎轻描淡写道:“哪一日不闹倭寇?”语罢,怕她起了心思, 又道:“九边鞑靼、辽东女真、东南倭寇、云贵土司叛乱,便是浙江当地, 除了倭寇, 义乌的银矿矿工也在暴动,各地都闹腾得很, 你可莫要乱跑。”

  沈澜叹息一声,试探道:“这天底下莫非就没有安生些的地方吗?”

  裴慎嗤笑:“哪里还有清净地呢?”

  话音刚落,忽听得门外砰砰叩门声:“爷,急报。”

  是陈松墨的声音。

  裴慎即刻起身出门,陈松墨只在前头打了个羊角灯,边引路边低声道:“爷,潭英来了。”

  裴慎顿足,复又加快脚步匆匆进了外书房。

  一见裴慎进来,潭英即刻拱手行礼。裴慎便温声道:“你伤势如何了?”

  潭英咧嘴一笑:“好多了。”语罢, 不等裴慎细问, 便匆匆道:“大人, 陛下三日前刚进了些燥性金丹,以百花酒送服,又吃了麝香附子热药。当晚便昏厥不醒。太医扎了针,只说尚能再迁延五六日。”

  裴慎一时愕然,回过神来,倒也不觉惊讶。陛下御极二十载,又是求道服丹,又是为了求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方膏都用,能活到今日,都算长寿了。

  裴慎匆匆追问道:“太子人选定下了吗?”

  潭英苦笑:“指挥使只叫我来报与大人,林少保和婉贵妃不知从宫中哪里寻出一名六个月大的男婴,只说是陛下数月前临幸宫女的沧海遗珠,非要册这男婴为太子。”

  裴慎冷笑:“陛下一直无子,恐生育上有些妨碍,此婴儿血脉存疑。”语罢,又问道:“陈、崔两位阁老如何言语?可是想册立益王之子或是荆王之子?”

  潭英苦笑道:“确实如此。陈阁老欲册年过二十的益王长子,理由是国赖长君。崔阁老却认为益王乃陛下三堂弟,长幼有序,当册立陛下二堂弟荆王之子,偏偏这荆王长子早已去世,只留下二子,年方三岁。”

  裴慎冷笑一声,这三派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别管立哪个藩王的儿子,个个都有父母依靠。婉贵妃及林少保便要立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以图做上太后,再临朝二十年。

  陈阁老是江西人,益王封地恰在江西。只怕两人素日里已有勾连,便打着国赖长君的名头,立已成年的益王世子。

  偏偏崔阁老平日里与陈阁老好得如同一个人似的,可若陈阁老真立了益王长子,便能够借着从龙之功再煊赫下去。崔阁老哪里甘心做一辈子马前卒?便以长幼有序的名义推上荆王二子,以图火中取栗,乱中取胜。

  “大人,朝中乱象已生,只怕要不了五六日的功夫,陛下驾崩的消息便要传遍两京十三省。”潭英苦笑道:“如今这三方俱在拉拢指挥使。”

  裴慎思忖片刻,“看似乱象频频,实则全看陛下决断。”

  人人都在争,可皇帝还没死呢。

  “这便是症结之处了。”潭英郁闷道,“陛下醒了一次,屏退左右,只肯见婉贵妃,也不知说了什么。”

  裴慎脸色便难看起来,潭英也不免叹息道:“咱们这位陛下,惯来是个任性的主子。国事蜩螗不去理,不问苍生问鬼神。”

  裴慎冷脸道:“你且叫指挥使做好准备罢,恐怕登基的必是婉贵妃挑中的那个婴儿。”

  潭英苦涩道:“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裴慎摇头:“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对于陛下而言,别管是立益王长子还是荆王二子,都是自己兄弟的孩子,必不会视他如亲父。届时恐重演旧事。”

  当年孝宗帝无子,便择了胞弟淮阳王之子继位,谁知此子登基之后坚持认为自己的父亲为淮阳王,不是孝宗帝。

  “陛下势必害怕旧事重演,与其把皇位给远房侄子,倒不如给自己儿子,哪怕是个假儿子也好。”语罢,裴慎又道:“况且陛下病中昏聩,又极信任婉贵妃,保不齐还真认为那是他亲生儿子。”

  潭英无奈:“六个月大的稚儿登基为帝,偏又血脉存疑,国朝只怕要人心动荡。”但凡有些不臣心思的,这会儿都要反叛起来。

  裴慎可有可无的点点头,心道世事至此,如之奈何。

  “一朝天子一朝臣,且让指挥使早作准备,尽快退下来,举荐婉贵妃胞弟林通,好最后博个人情。”裴慎叮嘱道。

  潭英无奈苦笑,这便是锦衣卫、东厂的悲哀了,他们依托帝王信任,权势煊赫。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

  新皇帝登基,必要将锦衣卫指挥使换成自己亲信。新上位的指挥使也要把底下的镇抚使换成亲信。一层层换下去,潭英自己也要被换了去。

  “大人,难不成真没法子了吗?”便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潭英也要问这一句。

  幽幽夜色里,裴慎不言不语,良久,方道了一句:“且待来日。”

  ……来日。

  潭英心中焦躁至极,哪里待的了来日,便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喑哑如夜枭。

  “大人,你于北边整饬边军,留下了三万精兵,俱是亲信旧部。又来东南练兵,兵额两万。国公爷在云贵六七年不曾回京,为了镇压土司叛乱,手里也有个三万精兵,父子二人手握精兵十万,若再加上国公府数百年攒下来的七八万京畿旧部、兼之锦衣卫的情报,何愁——”

  “闭嘴。”裴慎眼神森冷如刀,“此等谵妄之言日后莫要再提。”

  潭英被呵斥,胸口急促,面色涨红,深呼吸数次,方才压下满腹野望,低声道:“是属下失言了。”

  臣不密则失身,事不密则害成。裴慎便是真有这般心思也绝不会露于人前,只冷声道:“潭英你旧伤未愈,病中昏聩,还是好生歇息罢。”

  潭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此言,非是为试探大人,确是指挥使及我等肺腑之言。”

  语罢,沉重道:“锦衣卫是依附陛下的藤蔓,如今陛下这棵大树要倒了,旁边新长出来的小树偏生不让我等攀附。穷途末路之下,思危求变,我等也只好另寻出路。”

  幽幽夜色里,潭英躬身作揖道:“还请裴大人慎重考虑此事。”

  裴慎沉默良久,温声道:“潭英,你多虑了,时候还长着呢,局势未必会如此恶劣,静待来日便是。”

  这是裴慎第二次提及以待来日。潭英被提点两次,终有所觉,这是要再观望一二,看看局势如何发展的意思。

  他长舒一口气,好歹算是有些希望了,这才拱手告退,出了外书房大门,隐入夜色里。

  裴慎不言不语,在书房静坐半晌,方才叫陈松墨提着灯,径自回房去了。

  过了几日,三月底,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沈澜一时愕然,只叫府中仆婢摘下鲜亮的装饰,俱换了素衣。

  “怎得如此突然?”沈澜奇道:“陛下无子,继位的是哪个?”

  裴慎用了晚膳,慢条斯理道:“陛下何曾无子?尚有一沧海遗珠在后宫中。”

  京中纷争不休,婉贵妃拢住了陛下,到底还是棋高一着,强令六个月的婴儿登基,改元延兴。

  沈澜惊诧,临死前弄出来个沧海遗珠,难道血脉不会存疑吗?

  她一面思量,一面问道:“国丧百日,那我可还能去看端午龙舟竞渡?”

  裴慎微愣,笑道:“国丧期间,按理婚丧嫁娶一律不许,哪里还有什么龙舟?”

  沈澜嗤笑:“你莫拿这话来糊弄我。先不说天高皇帝远,哪个京官吃饱了撑的管东南老百姓过不过端午。便是百姓自发办了、看了这龙舟会,难不成官府还要挨家挨户将富商巨贾、平头百姓都抓来不成?保不齐抓人的差役自己也去看了那龙舟会呢。”

  裴慎暗道她这人,果真是桀骜难驯,胆大包天,便遗憾笑道:“布衣黔首自然可以去看,只是我便不好去了。”裴慎为人谨慎,必不会给政敌留下国丧取乐的把柄。

  听他说不去,沈澜强压着喜悦,神色平静道:“你既不去,那我便自己去了。”

  她连挽留都不挽留,张嘴便说要自己去,可见是个没良心的。思及此处,裴慎只恨恨拿手中书卷敲了敲她的额头,骂了她一句没心肝。

  沈澜心情好,不与他计较,只左数右数,终于挨到了端午。

  五月初五,菖蒲切玉,角黍堆金。

  本是热热闹闹的景象,奈何国丧其间,不好插红榴花,也不能在中门上贴黄纸朱砂的五毒像,便只在檐下门上插了些艾草。

  一大早,沈澜吃了白糖角黍,五瑞果子各用一颗,又饮了一小盏雄黄酒。

  待沈澜用了早膳,换上素净的细布襦裙,紫玉和绿蕊只将一簇簇纱小粽子儿缀在她衣襟上,又在她鬓间楠木桃竹簪头挂上艾虎儿,这才与她一道出门。

  甫一出门,便见一蓝布两轮马车等在小角门处,平山打头,和三个亲卫围在马车周遭。

  距离国丧已一个月了,新皇堪堪登基,可六个月的婴儿怎能处理国事,京里照旧闹腾不休,此等关键时刻,陈松墨和林秉忠作为裴慎得力亲信,哪里能抽得开身,故而只派了平山前来护卫。

  “平大哥,辛苦了。”沈澜笑道。

  平山为人忠厚,闻言老实拱手道:“不敢当夫人言。”语罢,便唤了声车夫,马车辚辚作响,碾过青石板路。

  紫玉和绿蕊只随车而行,沈澜孤身一人端坐马车上。

  稍顷,马车便停了下来。沈澜掀帘一望,只见西湖周遭乃至四堤三岛,俱是人山人海,填塞充溢。遮凉棚子搭得四处都是,小摊贩四处穿梭,还有富贵人家使唤家仆起了高台,围了绫罗来观景。便连湖面上都有千百只小篷船,船上挤挤挨挨立满了人。

  见沈澜下了马车,平山即刻拱手道:“夫人,属下已派人定了地方,还请夫人上清润茶楼二楼观龙舟。”

  沈澜便点点头:“走罢。”说罢,便往前走去。

  平山可是被陈松墨特意叮嘱过这位夫人的丰功伟绩的,生怕她起了什么心思,便紧紧跟着她。

  西湖龙舟竞渡,观看的男女老少何其之多也,沈澜兴致勃勃地往前走了几步,便拉着两个丫鬟挤进了人堆里。

  平山心里着急,带着三个亲卫即刻跟上。谁知沈澜拽着紫玉、绿蕊的衣袖远远走在前头,一路往人堆里挤。

  几个亲卫心急如焚,大声呼喊着“夫人”、“夫人——莫往前走了。”

  奈何人流阻隔,推推攘攘,平山追不上沈澜,只能眼珠子都不错的看着她的身影。

  偏偏沈澜为了国丧低调,今日穿得是寻常细布襦裙,哪里认得出来。主子都穿得素净,两个丫鬟更不用说。

  不过走了一小段路,一个错眼的的功夫,沈澜与两个丫鬟便已没入人流,失去了踪影。

  平山心急如焚,即刻散开三个亲卫去寻。

  此刻的沈澜早已松开两个丫鬟的袖子,兀自上了苏堤。方在苏堤立了一会儿,便有人来拉她胳膊,沈澜回身一看,恰是玉容。

  玉容引着沈澜,登上了彭三的小船。

  彭三打渔是为了挣钱,西湖龙舟竞渡时,光是载客观看龙舟便有不少钱,加之捞一捞落水者,对方给的谢银也有不少。

  一年里难得挣钱的日子,彭三是万万不会错过的。故而沈澜那一日来不及叙旧,便与玉容约了西湖苏堤相见。

  甫一登船,沈澜望了眼精瘦漆黑的彭三,只叫他将船往清润茶楼撑去。

  见船行起来,沈澜便即刻开口道:“玉容,你可缺银子?”

  玉容一时愕然,半晌,轻抚了抚肚子,叹息一声:“这天底下谁不缺钱呢。打渔、插带能挣几个钱啊,若不缺钱,彭三哥也不必辛辛苦苦去嘉兴卖鱼找销路,更不必每年在钱塘江大潮上当什么弄潮儿搏命。”

  沈澜心知肚明,玉容也不是什么傻子,答应来见她,必是有所求的,无非是想求个恩典,替彭三寻个差事,或是打个秋风。

  沈澜低声道:“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她顿了顿道:“我欲请你们二位带我离开杭州。”

  玉容惊愕不已:“你、你不是、为何要离开……”

  沈澜苦笑道:“你莫以为我这日子好过。也就面上光鲜罢了。”说罢,竟将袖子撩起来,雪白的胳膊上好大一块淤青。

  玉容又惊又恼:“那巡抚竟虐打于你?”

  沈澜今早避开丫鬟,自己对着楠木香几,狠狠撞的。她皮肉嫩,这么一会儿功夫,便红肿淤青了。

  沈澜苦涩一笑:“我也不怕告诉你,若再不逃,我只怕命不久矣。”说着,抚下袖子,生怕玉容再往上看,见着白白净净的胳膊,那便露馅了。

  玉容咬着唇,只沉默不语。

  沈澜心知肚明玉容虽待她有几分感恩之心,却也不是什么仗义忠勇之人,相反的,尚有几分聪明劲儿。她势必畏惧于巡抚权势,不敢带沈澜出逃。

  见玉容犹犹豫豫,似要开口拒绝,沈澜低声道:“我见你摸了摸肚子,是怀孕了吧?”

  玉容怔怔的,点了点头。

  沈澜点了一句,却再不提孩子,只面不改色道:“事成之后,三百两银票奉上。”

  玉容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便连久一直在划船,毫无声响的彭三都顿了顿。

  三百两银子啊,拿来买地,足够买下四五十亩上等的水浇地了。她不必再抛头露面做什么插带婆,三哥也无需打渔搏命了。他们的孩子还能读书,考个举人做大官。

  玉容面色涨红起来,彭三也立着不动。

  沈澜低声道:“你此刻答应不下来,也没关系。这里有五两银子,你只管拿去。若你愿意,便拿着这五两银子去贿赂李宝珠家中银楼掌柜,只说你想在银楼常来常往,好结识显贵女客,做你插带婆的生意。待你在银楼安顿下来,过些日子我便去银楼找你。”

  这本就是两利的事,玉容用银楼的首饰给贵客们梳妆,若效果好,客人高兴,银楼卖出了首饰,玉容得了插带的赏钱。

  果然,玉容颇有意动。

  沈澜却偏偏捏着那五两银子,低声道:“你若不愿意救我一命,这钱便算作封口费。自此以后,那三百两银子,便与你、你的孩子无缘了。”

  玉容心一颤,只接过五两银子,神色犹豫不决。

  沈澜再不看她,只低声道:“停船。”

  彭三便随意挑了个离清润茶楼稍远些的地方,将沈澜放下来。

  沈澜甫一登岸,即刻欲前往茶楼,谁知刚走出了没几步,竟听得有人唤她。

  “王览。”

  沈澜愕然回头,却见杨惟学一身细布直缀,怅然望着她。

  良久,沈澜方开口,只是声音有几分发涩:“你怎会在此处?”

  杨惟学苦笑一声,引着沈澜去了僻静处,方才开口道:“那日我去寻你,你那夫君一口一个内子,我当时被他蒙了去。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只觉不对。”哪家夫妻闹别扭,妻子会跑出千里之遥的。

  “我生怕你被人骗去、掳去。第二日,我便遣了小厮打听一二。却没料到,我派出去的小厮竟被几个精壮汉子警告了。过了没几日,你那屋子里便人去楼空。”

  见沈澜苦笑,杨惟学也叹息一声道:“索性我家在苏州是当地大族,家中管事认得罗平志是苏州的锦衣卫百户。便贿赂了他手下一小旗,辗转得知是京里的大人物来了。只是不知是哪个大人物。”

  “我便辗转寻到了罗平志的相好,使了银钱叫她去打探。那罗平志口风甚紧,生生过了两个月,方于酒后漏了裴大人三字。”

  “满朝文武里,姓裴,年岁约二十几许、气度不菲的也就一个魏国公世子。索性我见过他一面,只是夜色漆黑,不甚清楚。便绘了那人的画像去问家中长辈,像不像魏国公世子,有个叔父致仕前曾做过京官,见过他一面。至此,我才确认了此人乃裴守恂。”

  听他这般周折辗转,只为了确认她是否安全,沈澜心中大受震动,只躬身一礼:“能得杨兄为友,实乃我三生有幸。”

  杨惟学叹息一声:“我知道了是裴慎后,得知他赴任杭州,便打着端午游玩西湖,看龙舟竞渡的名头,想来见你一面。这清润茶楼素来是达官显贵看龙舟的好去处,我便在此地游荡,碰碰运气。”语罢,顽笑道:“看来我这运气果真不错。”

  沈澜眼眶发色,只真心道:“萍水相逢之人,杨兄却肯为我安危如此费心,实乃赤诚君子。”

  听她这般称赞自己,杨惟学竟略有几分面红耳赤。少年情热,若说没几分思慕之意,那当真是假话。只是如今见她梳着妇人髻,心中又不免酸涩起来。

  杨惟学压着万千思绪,关切道:“你如今过得可好?”

  从来只有沈澜问旁人过得可好,如今竟也有人来问自己过得可好,沈澜一时眼眶酸涩,低声道:“杨兄,我今日时间紧迫,必要快些赶到清润茶楼,来不及叙旧。还望杨兄见谅。”

  杨惟学原是个狷狂性子,闻言也不介意,只低声道:“你若要来寻我,只管去北关外马前街史家绸缎铺,那是我家中老仆赎身后开的。”

  沈澜点点头,敛回满腔思绪,拱手作揖,方才转身离去。

  杨惟学不言不语,只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叹息一声。

  沈澜甫一入楼,茶博士便迎上来,沈澜二话不说取了荷包递给茶博士:“我与送我来茶楼的几个护卫走散了,只好先来你们茶楼等人,且让我上二楼去。”

  茶博士得了赏钱,甫一摸,便知道里头有碎银子,只笑盈盈道:“夫人请上座。”

  沈澜见他接了赏钱,便松了口气,这样一来,便可以说她身上的银钱俱赏给了茶博士。反正也不会有人问茶博士得了多少赏银。

  沈澜心思稍定,上了二楼,便见有个护卫守在兰字号房门口,分明是她见过的裴慎亲卫平业。

  “夫人。”平业愕然,探头探脑道:“俺阿哥呢?怎么没和夫人一起来?”

  沈澜无奈道:“一路上人太多,我和护卫、丫鬟们俱都走散了。”

  平业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好将沈澜迎入房中,又守在门口。

  沈澜甫一入房中,到底松了口气,好歹是赶在护卫们到达茶楼前先行赶到。

  她取了越窑青白瓷盏,倒入万春银叶,捧着茶盏,悠哉悠哉,推窗赏龙舟竞渡。

  数艘龙舟之上,彩漆木雕的龙首怒张,龙尾笔挺,左右各三十名精壮汉子手持船桨,前后各有两张牛皮大鼓,愤然作响。

  此刻两岸如油入沸水,人声喧阗震天,呼喊鼓劲,长啸如林。唯见数艘龙舟勃然发作,宛如离弦的利箭,直冲前方而去。

  沈澜全神贯注的看了一会儿,便听见外头隐有喧哗之声,她心知这是平山带着几个护卫赶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房门被推开,沈澜应声回望,平山见她好端端立在房中,方才松了口气,擦擦额间冷汗道:“夫人怎生走得这般快?”

  沈澜无奈道:“我带着紫玉和绿蕊走了一段,回头一望,你们个个都不见了。我没法子,想起你说得清润茶楼来,便匆匆赶来寻你们。”语罢,她急切道:“紫玉和绿蕊可寻到了?”

  平山点头道:“找到了,来茶楼的路上便遇着了。”语罢,退开半步,两个丫鬟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房内。急得鬓发凌乱,满头大汗,两只眼睛也略略泛红,分明是要哭了。

  沈澜歉疚道:“是我对不住你们,走着走着便被人流挤丢了。”

  两个丫鬟擦擦眼泪,不敢怪她,只好低声道:“夫人,下回莫要丢下奴婢了。”

  沈澜好生安慰了一通,方才带着她们继续观赏龙舟竞渡。

  作者有话说:

  1. “燥性金丹,百花酒送服,麝香附子热药”这一段出自《万历野获编》

  2. 不问苍生问鬼神出自李商隐的《贾生》

  3. 菖蒲切玉,角黍堆金出自《金.瓶.梅风俗谭》(还有文中提到的端午红榴花、纱小粽儿、艾虎、五瑞等端午习俗风物也出自这本书)

第68章

  待龙舟竞渡散场已是酉初, 沈澜在茶楼里用了碗蛺蝶双翅的温淘, 吃了盏杏仁露,方带着护卫丫鬟出了茶楼。

  回府已是酉时末, 暮色四合, 星子渐明,裴慎却尚未归来。沈澜也不急,只兀自洗漱更衣。

  待过了小半个时辰, 裴慎带着陈松墨、林秉忠刚一回府, 便见平山来报, 只说夫人中途走失。

  裴慎脚步一顿,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平山是个憨厚人, 老老实实说道:“到了西湖飞来峰,那地方都是人, 马车不便, 夫人便下了马车步行。卑职正欲引着夫人往清润茶楼去,谁知夫人往前走了数步, 人流太多,卑职等人被挤散了。”

  裴慎神色略显冷淡:“后来怎么找到的夫人?”

  平山老实道:“夫人自行去了清润茶楼与平业汇合。”

  裴慎略一思忖,问道:“她何时走丢?何时到茶楼?”

  平山想了想:“约是辰时末走丢,平业说夫人是巳时二刻到的茶楼。”

  闻言,裴慎神色稍缓,不过两三刻钟的功夫,若是步履匆匆,差不多恰是飞来峰到茶楼的距离。

  这般看来,倒真像是被人流挤散后, 匆匆赶往茶楼汇合。

  裴慎冷声道:“照着规矩, 自去领十杖。”

  平山松了口气。挨了十杖, 这事儿便算过去了。

  裴慎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这才由陈松墨打着羊角珍灯,往后院去了。

  沈澜沐浴更衣后,从净室出来,方见裴慎坐在楠木螭龙纹倚板圈椅上,慢条斯理地读书。

  沈澜脚步一顿,只兀自坐在束腰马蹄五屏罗汉榻上,任由紫玉和绿蕊拿了干棉帕给她绞湿发。

  待绞干头发,两个丫鬟正欲燃香铺床,裴慎摆摆手道:“不必动作了,且下去罢。”

  紫玉、绿蕊面面相觑,哪里敢违背裴慎,便屈膝行礼,阖门告退。

  室内静下来,唯独青花回纹八方烛台上,数点烛火将室内映得通明。

  良久,裴慎搁下沈澜那本未读完的《谭意歌传》,温声道:“头发可绞干了?”

  沈澜点点头,起身道:“折腾了一日,我先去睡了。”语罢,掀开珠帘,直往内室走去。

  见她神色如常,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裴慎心中难免冷笑,只嘴上笑问道:“今日可是走丢了?”

  沈澜心脏重重一跳,索性她早有准备,便点了点头,随口道:“我头一回看龙舟,太兴奋,便往前多走了几步。待我回过神来,护卫丫鬟都不见了。”

  裴慎点点头:“原来如此。”

  沈澜只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正松了一口气。裴慎突然轻笑一声。

  “可见着杨惟学了?”

  沈澜一时心惊肉跳,难免变色。是诈她还是真查到了杨惟学?

  沈澜心中犹疑不定,不知该装出什么反应。索性她是背对裴慎的,只深呼吸数次,压下面上惊惧,方才转身蹙眉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与杨惟学何干?”

  不等裴慎发作,沈澜即刻冷下脸道:“我不过出去一趟,你又疑心我?既是如此,你放我出去做甚!只将我关在屋子里,当个木头傀儡,任你摆弄便是。”说罢,只甩下珠帘,沉着脸进了内室。

  裴慎没料到被她倒打一耙,一时愕然。待他回过神来,难免神色不愉。原以为这些日子待她好,到底能养熟几分,却没料到,还是这般桀骜难驯。

  “你莫要得寸进尺。”裴慎掀开珠帘入了内室,警告道,“今日你甩脱丫鬟护卫,意欲何为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澜本已上床,闻言,掀下薄被,冷声道:“我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你来这般排揎我!”语罢,一叠声道,“你既看我不顺眼,倒不如先打我五杖,关我禁闭,或是扒了我衣裳,再绘一副雪中红梅图?左右裴大人也是做得出来的!”

  裴慎被她气了个仰倒,偏偏这些事都是他干过的,一时恼恨,骂道:“你果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成日里就记得这些事,怎得不去记我从倭寇手中救你,替你找大夫治病,每日里锦衣玉食地养着你!”

  沈澜冷笑道:“是啊,裴大人待我多好啊。长江鲥鱼、香秔贡米、桐山岕片茶、银条纱遍地锦、金缕缎子瑞麟绸。论起衣食,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裴慎冷哼一声:“你知道便好。”

  沈澜生生被气得胸口疼,斥道:“看起来倒是锦衣华服、珍馐美馔,可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成日里只能读些才子佳人的风月话本,什么谭意歌传、张生彩鸾灯传,大喇喇摆在我床头。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呢!”

  “我闷在后院不得出去,睁眼是四四方方的天,闭眼是四四方方的纱帐。这日子有什么过头!”

  沈澜语及此处,只狠掐掌心,疼得她眼中略有潮意:“我做了妾,便已是低人一等,从前你拿我当廊下的雀鸟儿摆弄,闲了便喂把米逗弄一二。如今倒好,越发过分了,连个证据都没有便要来疑我,竟还要诬陷我与人私会。”

  见她眼底隐有泪光,裴慎已有几分心软,只是要他拉下脸来道歉,自然是千难万难。

  半晌,只起身上前,拿袖子给她揩了揩眼泪,嘴上也软了几分:“我何曾疑你?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沈澜心知他不过是寻不到证据,方才这般轻易放过她。方才提杨惟学,多半也是诈她。但凡她今日应对不妥,裴慎必定要去查杨惟学在哪里。

  见她神色冷淡,裴慎便温声道:“你今日也玩累了,且在家中好生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