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第二日后悔,只管叫内侍们去了内阁将旨意索回,当值的阁臣不肯,二十余名阉人一拥而上,为夺旨殴打阁老及当值同僚。首辅直入禁中,向陛下叩首陈情,几至流血,陛下不允,再度下旨“矿监税使不可罢。”

  当夜,孙首辅挂冠而去。

  裴慎只将赵圭的信递给石经纶,石经纶即使早已知道此事,到底忍不住骂道:“天下间焉有此等耸人听闻之事!”

  石经纶语气激烈,已至愤懑。他虽是锦衣卫出身,对文官也无甚敬意,可锦衣卫与东西厂相争多年,更不愿意看见阉人得意。

  “大人,各地乱象频频,朝中孙首辅挂冠而去,南京乱成一片。”石经纶低声道:“三日之前,陛下下旨,说国公爷平叛有功,要他回京受赏。这明摆着是要解了兵权。”

  见裴慎面无表情,石经纶难免急切道:“大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若等到国公爷兵权被解……”

  裴慎摇摇头:“父亲那里自有决断。”这样的境况下,裴慎绝不会越过他父亲下达决定,不孝的名头可不好听。

  ”我让你看这信,不是让你愤懑不平的。你且细细通读此信。”

  石经纶一愣,只细细再读一遍,读至“君父君父,可堪为君,可配为父”时,悚然一惊。

  “大人是说,士林已生怨望之心?”

  裴慎静默不语。近一月来,他共计收到信件两百三十七封,俱是座师、同年、同乡、下属、归隐的致仕朝官等人,其中多有怨恨君上之语。

  若要起事,兵权、民心、士林人望,三者缺一不可。如今虽已有其三,可尚且不过是潜沸,还缺最后一把火。

  证明昏君无道。

  “去将弹劾矿监税使的奏报、书信尽数取来。”说罢,转而吩咐陈松墨道:“将寅恪、鹤璧、安泰三位先生请来。”这三人俱是裴慎幕僚。

  沈澜并不知裴慎在做什么,静好闲适的时光稍过了几日。

  这一晚,夜静月明,风斜柳细,沈澜哄睡了潮生,沐浴更衣完毕正欲歇息,却见秋鸢匆匆叩门来报,只说李府管事带着两个孩子登门拜访。

  沈澜微愣,蹙眉道:“去将人请到厅中。”说罢,随意取了件天水碧潞绸袖衫,白绫挑边罗裙,匆匆穿好,直奔花厅而去。

  甫一入花厅,便见李府的管事正牵着一个八岁孩子的手,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幼童。

  “这是怎么了?”沈澜蹙眉问道。

  一见沈澜进来,年过五十的管事李东即刻跪倒在地,又将那八岁孩童一并扯倒,连连叩首,哀泣道:“还请沈娘子救命!还请沈娘子救命!”

  两个孩子受惊,哇哇大哭起来。沈澜赶紧伸手,欲将此人扶起。奈何她身量单薄,管事却是个大男人,哪里扯得动他?

  沈澜无奈道:“你且起来。”

  李东咬着牙:“沈娘子若不肯应下此事,我便长跪不起。”

  沈澜本就对李家印象不好,被人威胁更是脸色一冷:“秋鸢,吩咐六子找几个人把他们扔出去。”说罢,便要拂袖离去。

  “且慢且慢。”李东慌急慌忙爬起来,“夫人可还记得当日盟约?”

  沈澜冷笑:“我的确应了若李家出事便照拂两个孩子。可前提是李家亦要襄助于我。当日王俸强攻我家门,你们李家的护院在何处?!”

  李东面皮微红,哀泣道:“沈娘子,稚子何辜?还望夫人高抬贵手,照拂一二。”

  沈澜心知,李心远不过是欺她心善罢了。便冷着脸问道:“你且先说说,李家出了何事?”

  李东叹息一声:“今日上午新任矿监税使邓庚力邀我家老爷赴宴。谁知到了晚间,竟传来消息,说是老爷意欲行刺邓大珰,被下狱了。”

  沈澜吃了一惊。李心远怎会吃饱了撑的去行刺太监,分明是邓庚寻了个理由来勒索钱财罢了。

  “你家可有探查消息,筹措钱财?”

  李东急得直跺脚:“连夜遣了人贿赂了狱卒,那狱卒早得了邓大珰吩咐,一口气开出了三万两白银!”

  沈澜倒吸一口冷气。三万两白银,把李家里里外外变卖了个干净,保不齐还能凑的出来。

  “为期几日?”

  李东面如土色:“三日。”说罢,苦涩道:“若三日不成,只怕那阉人便要遣了兵丁来抄家了。”

  沈澜明白,怪不得这管事火急火燎的将两个孩子送了过来。这是怕抄家之下,两个孩子都被变卖了去。

  沈澜见他这幅样子,不免叹息道:“便是交出了三万两,难道就能幸免于难了吗?”保不齐只是开了个头罢了。

  李东苦笑:“沈娘子说的是。老爷临行前叮嘱我,只说出了事便来寻沈娘子。李家虽与沈家多有龃龉,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啊!”

  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在你面前涕泪交加、哀泣连连,任谁看了都要心软的。

  沈澜细细盯着李东看了几眼,方才道:“既然还有三日期限,你且先带着孩子回去,再遣了人去联络各家富户。叫他们明日一早辰时初,同在赵老爷府上见面。”

  “好好。”李东立时点头,又为难道:“沈娘子,这两个孩子……”

  沈澜淡淡道:“且带回去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李东一时没了办法,只好带着孩子告辞离去。

  他一走,秋鸢急切道:“夫人,可要让潮生去外地避一避。”

  沈澜步出厅外,望见庭中月明如水,覆在她罗裙上,映出满身霜寒。

  “明日一大早,你和春鹃带着潮生避去洞庭湖。”说罢,犹豫半晌,复叹息一声道:“我若出了事,你便带着潮生去寻川湖总督裴慎。”

  秋鸢倒吸一口冷气,愣愣道:“总督府,我怕是进不去。”

  沈澜笑了笑:“且安心,你只需报出潮生的名字,他必会安置好潮生。”

  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太寒,秋鸢陡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涌出,她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敢问,只低声道:“夫人既与总督有旧,还怕那太监做甚!只管请了总督帮忙便是。”

  沈澜摇摇头:“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安抚了潮生,方匆匆赶去赵府。

  赵府花厅内,满座都是人。角落里还栽着红榴绿柳,门檐上插着菖蒲艾草,奈何无人再有心思过端午。

  “怎么回事?昨夜我担心的一宿没睡。”

  “李家出事了。今日一大早我便见到李家门口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出了何事?”

  “听说是李心远被下狱了。”

  众人议论纷纷,说辞不一。

  沈澜甫一进门,与诸位见过礼,却见有几个生面孔坐着。转念一想,应当是李东请来的李心远人脉。

  她便对着李东道:“你既代表了你家老爷,且将昨日你对我说的话一一重复给诸位听。”

  李东无奈,只好将昨夜之事尽数道来。说罢,跪在地上叩首道:“求求诸位老爷,救救李家罢!”说罢,直将头磕得鲜血淋漓。

  厅中方才不过窃窃私语,如今却成了沸反盈天。

  端坐上首的赵立一拍茶几,怒道:“以行刺为名,行索贿之实,未免也太过蛮横!”

  不做米粮生意,素日里贩盐的盐商大户钱逾拈须道:“若真这般,唇亡齿寒,必要救李兄。三万两银子,我们这里足足有二十余人,一家出个五百两,凑上一万两,倒是使得的。”

  客居湖广,祖籍浙江的丝商姚广劭连连摆手:“钱老爷,你这话倒轻巧。今年南直隶、浙江、福建都在闹矿监税使,染坊罢工、织工四散去,目不见绸缎颜色,耳不闻机杼之声,我这生意早做不下去了。”他哀叹道:“今日我倒是能出五百两,可来日呢?若再有下一个李家,难不成我回回都出五百两?”

  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叫李家先卖出些东西来。我等收了去,也不占他李家便宜。”

  “陈兄这话有趣,明着倒是高义,暗地里却占足了便宜。”

  “你这人怎得这般!我好心帮李家渡过难关,你倒来诬我!”

  厅中众人吵成一团,李东急急哀求各家,救救他家老爷。沈澜头疼的厉害,扬手拂下几上茶盏。

  瓷片裂地声清脆可闻,诸人皆惊,纷纷诧异望来。

  “诸位且听我一言。”说罢,沈澜望向跪在地上的李东,问道:“邓庚是六日前来的,昨日突然宴请你家老爷并将其下狱,难道之前便无迹象吗?”王俸好歹要遣了人四处调查富户名单,从而被李心远逮住。难不成邓庚一来就能动手?

  跪在地上的李东哀声道:“沈娘子不知道,这邓庚已经不是头一次宴请我家老爷了。到达武昌的头一日,索要了五百两。第二日,索要了一千两。第三日,要了两千两。”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只觉着这邓庚胃口甚大。

  “到了第四日,我家老爷说这是要钝刀杀猪啊。如今不过放血,再过几日便要吃肉,老爷打定主意再不给钱。谁知到了昨日,他恼羞成怒,便将老爷下狱了!”

  李东老泪纵横,有几个看不过眼,纷纷出言安慰。

  沈澜翠眉顰蹙,心道这邓庚可比王俸聪明多了。他将消息瞒得死紧,只对着李家挥刀,令旁人作壁上观,又给了李心远仿佛只要掏钱就能保命的错觉。

  一日割一刀,直到李心远给出了接近三千两银子,表示无法承受了。这时邓庚恐怕已经大致查问明白了李家到底有多少钱,方才獠牙毕露,给出了三万两银子的价位,好将李家一口气榨干。

  “诸位老爷仁善,如今我李家败落,还请诸位救救我李家罢!”说罢,便颤巍巍跪下,又要磕头。

  众人陡生兔死狐悲之感,只叹息着安慰李东。

  沈澜也叹息一声:“说说罢,李心远和邓庚达成了什么协议?”

  满座皆惊,李东一僵,复避开沈澜眼睛,仓惶道:“沈娘子说什么呢?”

  沈澜冷笑:“前三日李心远共计交了三千五百两银子,三日后他既然意识到了邓庚是在慢刀割肉,为何不曾通知联络我等?距离他被下狱还有一天一夜,他干什么去了!”

  李东只把头深深低下去,怆然道:“老爷犹豫不决呢。”

  “李心远犹豫个屁!”赵立怒道。大家谁不知道谁,李心远算不得一代枭雄,却也是老谋深算,预感到危机降临,何至于犹豫上一天一夜?

  沈澜一提点,在座众人即刻意识到了。盐商钱逾暴怒:“一天一夜里,李心远是不是去找了邓庚,拿我们当投名状献了出去。保不齐还答应了要为虎作伥,是也不是?”

  李东高呼冤枉:“正是要同气连枝的时候,我家老爷何至于此。将诸位献出去,李家没了同盟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加之没证据,便有几人信了,低声道:“位安兄,此话不假。”

  位安乃钱逾的字。钱逾尚未说话,沈澜便已理清了思绪,慢条斯理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人便纷纷看来,赵立拈须道:“沈娘子若有所得,尽管道来。”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对于邓庚而言,杀猪还有先杀后杀之分。李心远只怕以为邓庚会选择他做伥鬼,帮助李家蚕食掉湖广富户,最后再杀掉李家。”

  “如此一来,李家闹腾到最后必定声名不好,杀了李家,百姓额手称庆,邓庚无需激起民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拢湖广财富。”

  这话有理,便有人疑问道:“这都是对邓庚的好处,对李老爷又有何利处?”

  李东也叫嚷起来:“沈娘子莫要诬陷我家。”

  沈澜理也不理他,只淡淡道:“怎会无利呢!这法子,邓庚得利,李家亦然。”

  说罢,细细解释道:“李家虽声名不好,却也增强了实力。最重要的是,李家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时机,从第一个死的刀下鬼变成了最后一个死。”

  “只要熬到最后,尚有变数。或许朝中罢免了矿监税使,或许贿赂给邓庚的钱财足够多,对方收手了。届时李家便能保命。”

  “你这没卵子的王八羔子!”钱逾暴怒,三四十岁的钱逾盐贩子起家,年富力健,最是凶性,提拳便要来揍李东。惊得尚且愤慨的众人纷纷去拦。

  李东四处躲避,高呼冤枉:“沈娘子诬我!若我家老爷献了此等毒计,那邓庚得了好处,为何要将老爷下狱?!”

  沈澜叹息道:“因为用这法子太慢了,邓庚没时间。王俸还没搜刮多少钱便死了,邓庚是继任者,他必要让朝中看到成果,于是选择最先最快杀掉最富的李家。紧接着,交上一大笔银钱后,便有缓慢的时间去图谋剩下的人家。”

  说罢,她神色复杂道:“李心远没料到邓庚不需要他这只伥鬼,只要他当猪肉便好。”

  李东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讷讷不语。

  周围人群情激奋,忍不住狠狠往李东身上殴了几拳,最后被赵立拦下,吩咐护院将李东送回李府。

  众人气稍顺,赵立这才开口:“事已至此,李心远自然无需再救,只是我等亦是大厦将倾,不知沈娘子有何主意?”

  沈澜摇摇头,不说话了。人在大势之下,要么顺从,要么反抗,要么逃亡,别无他路。

  赵立叹息一声,“家中有亲朋故旧当官的,只管写了信去陈述一二,且叫他们上书,揭发矿监税使暴行,只盼着朝廷裁撤矿监税使。”

  丝商姚广劭叹息道:“这法子早试过了。”

  钱逾蹙眉:“我等前些日子还去了布政使府上,被人客客气气的请了出来,只说没法子。”

  “难不成真要将祖辈积累下的家业都交出去?”有人哀叹道,“若真是如此,还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怕就怕破财都消不了灾。”

  满座皆眉头紧锁,唉声叹气,赵立便勉强提起精神安慰道:“且安心,吃下李家少说也好五六日的功夫,我等尚且还有时间商议。既然今日没法子,诸位便回去,好生想想,明日再说。”

  众人无奈,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实在没有别的路子,正欲告辞离去,却见姚广劭忽而吞吞吐吐道:“实则还有一个法子。”

  闻言,满座大喜,只连声催促道:“姚兄,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做甚!速速说来!”

  姚广劭叹息道:“我祖籍浙江,只从浙江、苏州等地买了绸缎贩来湖广。早些年间,倭寇闹得凶,浙江巡抚乃魏国公世子,也就是现任川湖总督。我有幸与其家中管事结识,或可筹钱请那管事求见川湖总督一面,请他庇佑我等一二。”

  沈澜惊愕,众人大喜,只纷纷赞叹道“竟没料到姚兄有此等门路”,“姚兄果真是人脉宽泛。”

  沈澜暗自叹息。转念一想也是,裴慎如今官至从一品,封疆大吏,商户们能够上他府中管事的门路,已然不易。

  只是王俸作乱,裴慎却毫无动静,可见是避而不出,恐怕不会搭理商户们的。

  她想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众人已相约开始凑钱。

  沈澜虽觉这法子无用,却也不愿在此时犯众怒,便随着他们意思意思,交了五百两银子,有几个实在踊跃,生生凑出了一万五千两,托给姚广劭。

  作者有话说:

  1. 本章什么典吏被杖责致死、县令逃去扬州、云南兵变等事,均参考《万历矿税大兴对官员的残害及其影响》,略有改编。

  2.皇帝反悔,太监抢旨那段,参考《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略有改编

  3. 姚广邵所说的因为矿监税使,导致百业凋零,参考《关于万历时期的矿监税使》

第88章

  天朗气清, 长空一碧。裴慎闲来无事, 只端坐茶寮内,静心烹茶。茶寮不过一斗室, 恰在桐花草堂外, 临水负山,明窗静牖。

  黄花梨马蹄禅茶几上放着六盏两注一臼,裴慎慢条斯理地取了宣德窑茶心小盏, 温盏过后, 提起紫檀玉钮茶注, 缓慢将泉水注入茶盏。

  热气氤氲之间,白瓷盏中蒙顶石花慢浮缓荡, 渐次舒展。茶汤明澈清亮,色如绿翡, 香气浓馥……

  “爷。”陈松墨的禀报声打破了一室宁静。

  裴慎蹙眉, 随手搁下清茶,沉声道:“进来。”

  陈松墨心知打从半个月前起, 爷心情就不好,平日里不是处理公事,就是读书、品茶、篆刻、打棋谱……左右都是些平心静气的清雅事。

  “何事?”裴慎温声问道。

  陈松墨拱手道:“爷,外头来了个丝商,名唤姚广邵,自称客居湖广,祖籍浙江,奉上了两千两银钱,请见爷一面。”

  这会儿商户涌上来, 求得无非是自己的庇佑。裴慎正欲说不见, 想了想, 又问道:“哪条线搭上来的?”

  这样的事陈松墨自然要问明白,便清楚道:“管车马的董正青。”

  裴慎熟悉自己手下每一个亲卫,自然知道董正青是哪个。方脸阔耳,左脸颊上还有道长疤,曾于浙江平倭时挨了倭寇一刀,废了一条胳膊,便退了下来,被分去管着府中车马。

  “属下问过董正青了,七年前在浙江,倭寇攻打临山卫,接到战报,爷遣了董正青带队做斥候,先行勘察情况,途中董正青意外遭逢小股倭寇,救了一名卫所小旗。这小旗乃姚广邵的远房堂侄。”

  裴慎不需要再往下听便知道,无非是这姚广邵以感谢为名寻上了董家门。保不齐还有些夏日送米粮,冬日送棉炭,结为儿女姻亲的戏码。

  “你去问问姚广邵有何事?”语罢,裴慎又道:“若是邓庚将李家下狱之事,或是他上门来求庇佑,便说我偶感风寒,近来闲居家中,再提点他一句皇命难违。”

  “是。”陈松墨躬身告退。

  裴慎打发了此事,正欲继续品茶,却见茶盏内原本温热的茶水已生凉意。

  那姚广邵求上了门,她怎得不来?

  裴慎随手倒掉一盏清茶,换了个印花白瓯,重新温盏注水。热腾腾的泉水自茶注内一线而下,环注盏畔……

  她脾性这般倔,绝口断言说他二人之间,再无可能,又怎会来求自己?

  裴慎面色一沉,正欲撂下茶注,门外忽传来陈松墨的声音。

  “爷,那姚广邵……”

  “不是让你拒了去吗?!”裴慎烦躁道。

  “……与沈娘子有关。”陈松墨硬着头皮说完,静静的听着里头的动静。

  裴慎听见沈娘子三字,难免恍惚一瞬。那一日,沈澜亲口说出“你我之间,再无可能”。

  裴慎彼时心中生疼,低声下气的求了一句“可否为了潮生与他结为夫妻”,竟还得了一句什么“她先是沈澜,然后才是沈潮生的母亲。”

  她是沈澜,他又何尝不是裴慎呢?!

  魏国公世子,累世勋贵,从一品高官,封疆大吏,兵权在握,自然傲气。

  这天下间什么样的美人裴慎得不到?何至于要为了一个沈澜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她不是几次三番要逃吗?不惜跳江搏命都要离开自己。既弃自己如敝履,他又何必巴巴地凑上去。

  裴慎下定决心,再不回头。

  茶寮不过斗室,静得很。陈松墨在外头候了半晌,里头终于传出一声冷冰冰的呵斥来。

  “她欲如何,与我何干?”

  我的爷啊,您这么说之前,得先把沈娘子周围七八个亲卫撤了再说。

  陈松墨心知主子满心欢喜去看小公子,又遣了护卫去保护沈娘子,却得了一句“绝无可能”,心里必定恼恨,保不齐还有伤怀、酸楚之意。

  他不欲.火上浇油,便躬身道:“爷,方才属下去见了姚广邵,得知此人拿了一万五千两银子来请爷庇佑。这笔银钱不是他一个人的,实乃各家商户凑的。”

  “进来罢。”

  陈松墨松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取了纸条递过去道:“爷,这是姚广邵默下的各家商户名单,还有给出的财货数。”

  裴慎面色难辨,只取了名单来看。却见这名单是按照给出的财货多少排列。

  石塘桥巷中第六户沈娘子五百两,不多不少,恰好排在中间位置。

  裴慎面色一冷,只管将纸条扔进了一旁茶盏里。墨汁晕染开来,顷刻之间便污了茶汤。

  陈松墨被唬了一跳,没明白为何沈娘子都求上门了,怎得还这般生气。

  裴慎静默不语,只沉着脸坐在圈椅上。中不溜,随大流的数额,哪里是来求他,分明是结盟时不好违逆了众人,便意思意思给了些钱。

  她根本没想过要来求他。

  裴慎只消一想到这里,便觉心如火焚。他待沈澜,素来是又爱又恨。那一日得了她一句“再无可能”,活像被剐了一刀,心中生恨,几欲将她千刀万剐,百倍报之,好叫她尝尝自己的痛苦。

  陈松墨见他神色阴鸷,眼中生怒,也不敢多言,可等了好一会儿裴慎都没动静,便度量着裴慎的心思,小心翼翼道:“爷,沈娘子既求上门来,可要属下去一趟邓大珰那里?”

  她何曾求上门来?!

  裴慎张口欲斥,忽而抬头盯着陈松墨,直把陈松墨看得后脊背都是冷汗。他反复琢磨,正犹豫这几句话哪里说错了,却见裴慎忽然道:“你说得对。”

  裴慎瞥了眼发懵的陈松墨,漫不经心补了一句:“是她求上门来。”

  “前头带路,去沈宅。”

  作者有话说:

  泡茶的器皿、步骤等等参考《明代社会生活史》、《长物志》、《遵生八笺》、《明朝烟火味儿》

第89章

  此时沈澜尚未在家中, 而是低调的坐着蓝布骡车, 带着四个护院,巡查铺子、清点资产、盘查账册。

  整个南昌府, 沈澜共计有江米铺、大米行各一家, 两家鱼肆干货铺,一家极小的盐铺,专供鱼干晾晒, 城外还有一家庄子, 连着小半个山头的果园, 另有各色田亩数顷,两处二进大院子安置着百余个伙计和渔队。

  沈澜正欲往干货铺去, 却见骡车哒哒地走在街上,途经一家生药铺, 裱褙行, 写着“纱帽京靴不误主雇”的鞋帽店,“诸般铜器应有尽有”的铜器行……

  沈澜不由得叹息一声, 这些地方,原本是极热闹的,只可惜矿监税使一来,课税高昂,大街小巷的铺子多半都遭了灾,门前冷落,客人寥寥。

  沈澜不欲再看,正要合上帘子,却见前方不远处, 开着个“白醉茶馆”, 里头隐隐绰绰地传出几句。

  “当真是耸人听闻!”

  “君父无道, 为何不让说?!”

  “世间焉有以子凌父,以臣凌上之事?”

  “愚忠耳!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如今这般动荡,难道不是昏君自作自受吗?”

  沈澜听得眼皮突突地跳,即刻掀开车帘,低声吩咐道:“六子,你去茶馆点一壶茶,听听那帮人在说什么。”

  六子一愣,只点了点头,匆匆奔入茶馆,点了一壶顾渚紫笋,一碟瓜子,一碟炒豆,两个樝梨。

  待付了钱,只管装作惬意自在地拈起几颗炒豆塞进嘴里,牙齿一咬,咯吱咯吱几声后又端起茶盏,含一口茶水咽下,美滋滋的哼着小调“一向来,不曾和冤家面会,肺腑情……”

  沈澜等的心焦,大约过了一刻钟,六子便匆匆出来了,还不忘把瓜子炒豆梨子都囫囵吞带回来。

  “夫人,那帮人似在谈什么南京的《财货疏》。”说罢,只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好些天前,南京城里突然就有了这个什么《财货疏》,不晓得是谁写的。那帮生员们正议论呢。”

  沈澜正欲细问这财货疏内容,又想起来六子只认得几个大字,恐怕听不懂茶馆里那几个襕衫士子诘屈聱牙的东西。

  她毫不犹豫掀帘,正欲下车,却听见茶馆里几个生员的声音越来越大,竟自发朗诵起那《财货疏》来。

  “阉党淫威赫赫,为祸四海。鹰犬云集,作乱八方。”

  “百姓割肉剜骨,献于阉宦。卖子市女,供养君父。”

  ……

  “陛下欲金银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升斗糠秕之储;欲为子孙千万年之计,而不使百姓有一夕之计。”

  “专志财利,自私藏外,敲骨吸髓,朘削四方。”

  “为货利计、为家私计,独独不为万民计!”

  ……

  “仁爱四海谓之君,抚我育我谓之父。”

  “君父君父,不配为君!不堪为父!”

  沈澜从头到尾听那士人诵完了这篇《财货疏》,只觉呼吸发紧,心脏狂跳,她合上车帘,厉声道:“速速离开!快着些!”

  车夫一愣,只管扬鞭打了青骡一下。青骡受惊,抬起蹄子,哒哒往前行去。

  骡车刚行出几十步,便见一群红衣缇骑匆匆而来,神色凶横,双目怒意勃发,手持刀矢,悍然闯入茶馆中,厉声嘶吼道:“哪个贼子胆敢谈论妖书?!”

  “你们做甚!”

  “啊——”

  “愣着干什么,快跑!”

  “别跑别跑,还没付钱呢!”

  桌子翻倒,椅子倾覆,茶盏碎裂,瓜子炒豆滚了一地,馆内众人仓皇逃窜、狼狈不堪。

  涌上来的缇骑神色狰狞,先持棍将几名生员痛殴数下。生员们四散避逃,又生生挨了数棍,只哭嚎道“阉党暴虐!公然殴打士子!”、“我等有何错处?”

  为首的锦衣卫狞笑道:“私阅妖书、妄议朝政。”说罢,一挥手:“带走!”

  数名缇骑只将生员们戴上木枷镣铐,便呼呼喝喝,推搡着他们往税署去。

  六子在一旁目睹了全程,忍不住心惊肉跳,只立在沈澜骡车旁,庆幸不已:“多亏我走的快。”语罢,又提醒沈澜:“夫人,那帮参随缇骑最是凶狠,我们快走罢。”

  沈澜点了点头,低声道:“你遣两个人结伴,跟着这帮缇骑,看看会不会闹腾起来。若闹出了民变,或是百姓围拢税署之类的,速速回来报我。”

  六子点了点头,点了两个机灵的小子,遣他们隔着一条街,顺着人潮,远远的缀上缇骑。

  骡车继续动起来,只管往干货店去。

  沈澜忧心忡忡地合上车帘,这《财货疏》宛如妖风骤起,不知会刮来些什么东西。最要命的是,邓庚竟开始以妖书为名,肆意搜捕士民。百姓若反抗,顷刻之间,又是一场民变。

  待沈澜心神不宁地清点完资产,回到家,已是入夜时分。

  天色微黑,月上柳梢。沈澜下了马车,入得正房大门,正要唤来刘婆子,只喊了两声却不见人。

  沈澜蹙眉,摸黑往里行了数步,却见白石素漆屏风后忽然绕出个人来。

  沈澜猝然受惊,心脏狂跳,往后退了半步便要高呼,下一刻,朱唇却被粗粝的手掌蒙住。

  “是我。”裴慎低声道。

  沈澜听出了裴慎的声音,松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她劫后余生,心中有气,张嘴欲斥,猛地想起这人的手还捂着自己的唇呢。

  她扬起双手,握住裴慎的腕骨,一把将其手掌扒下,斥道:“你大晚上发得什么颠!”

  粗粝的手掌心贴合着她温热润泽的朱唇,此时却猝然离开,裴慎一时怅然。动了动手,掌心微痒,好似有小蚁轻咬。

  裴慎轻笑一声:“不是你自己遣了姚广邵来寻我吗?怎得我来了,你又倒打一耙。”

  室内不曾点灯,朦朦月色里,他那沙哑哑的声音,活像羽毛似的,撩拨得人耳根发痒。

  沈澜暗骂了一句男色惑人,便冷下脸道:“我何曾遣了姚……”语罢,她倏忽想起了自己捐出去的五百两银子。

  “你见了那姚广邵?”她还以为裴慎会拒绝的。

  “见了。”裴慎面不改色道:“所以我来了。”

  沈澜微怔,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说五百两银子不过随波逐流,意思意思罢了?说自己并不想求他庇佑?

  见她绞尽脑汁地思索,裴慎心里发笑,便只管去牵她的手。

  沈澜神色当即一冷,甩开手:“裴大人自重。”语罢,讽刺道:“深夜闯入寡妇家门,裴大人好教养。”

  裴慎被她撂冷脸多了,竟也稍稍习惯了些:“我特意在房中等你,避人耳目,便是恐你名声受损。”

  沈澜心知他这人久在官场,一句话里夹着好几个目的,便淡淡道:“你避人耳目,哪里是为了我,分明是为了你自己罢?”总督拜访寡妇,传出去甚是难听。

  裴慎微愣,忍不住心头火起:“你果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便是光明正大的来,今晚我拜访你之事,也绝不会传出去半分!”

  沈澜沉默,裴慎的确有这能耐。

  “我若不是为了你着想,何至于做此翻墙越户的小人行径。”裴慎自嘲一笑:“你这人薄情,枉费我巴巴的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