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白日里听了什么财货疏,又见缇骑四处捉人,还得奔波盘账、清点资产库存,本就心绪不宁。这会儿被他几句话弄得越发烦躁。

  她冷下脸驳斥道:“你不必来我这里卖弄可怜。你素来周全,必定令姚广邵默了名单。眼见我捐了五百两,在名单中间,以你的聪明,必能想到我不过随大流罢了,并无意求你。”

  裴慎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她的驳斥。只觉她这番冷言冷语,听在耳畔倒有了些别的意味。

  左一个“你素来周全”,右一句“以你的聪明”,裴慎听了,嘴角难免微翘。暗道自己在她心中,也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

  他心里得意又快活,全然顾不上她的冷脸,只柔声解释:“我以为你送信是要我帮忙,一收到姚广邵的纸条便即刻赶来,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他这话温雅,再没有往日里那般盛气凌人,还透着些隐晦的情意,倒叫沈澜心中微涩。

  可她太了解裴慎了,心知对方是个什么性子。这个人天生冷静、周密、又哪里会想不到呢,多半是在哄她心软罢了。

  沈澜狐疑地望着他,不肯相信。

  裴慎凑近了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她耳畔:“是我不好,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

  这四个字,倒叫沈澜心乱了一瞬。

  她闭了闭眼,复叹息一声,平静道:“我不曾要你帮忙,你只管回去罢。”

  这话虽是拒绝,可语气不复平日里刚硬。裴慎心中狂喜,却又怕自己再有动作,反倒毁了今日成果,便只管小意道:“也好,你既无事,我这便回去。”

  说罢,握着她一双柔荑,细细叮嘱:“你若有事,只管遣人来寻我。千难万险的,我都替你去做。”

  这般肉麻的话,裴慎往日里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可这会儿夜色幽静,四下无人,他只觉有了希望,心里正热,想也不想便出了口。

  甫一出口,裴慎只觉耳根发热,偷觑了她两眼,见沈澜似乎并没看见,一时觉得保住了颜面,一时又可惜起来,竟浪费了博她怜惜的好时机。

  沈澜哪里知道他心思这般复杂,闻言也是心中一软,摇摇头道:“你不必替我做什么,但凡我有个万一,你替我照顾好潮生便是。”

  裴慎最听不得她咒自己,心中生恼,斥道:“你浑说什么!我怎会让你出事!”

  沈澜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复又一笑了之。她前头四年多的风霜雨雪,都是裴慎带来的。

  偏偏这人又救过她一命。

  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见她轻笑着,神色也淡淡的,裴慎也不知怎的,心里发慌,下意识使了劲儿去握她的一双玉手。

  沈澜吃痛,瞪了他一眼,又挣脱双手:“你且回去罢。”

  她人生得俏,眉眼含情,自觉含怒瞪了人一眼,实则在裴慎看来,那眼神似瞪还嗔。裴慎本就心里热乎,被她嗔一眼,这会儿只觉骨头都酥了半两,止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见他不动,沈澜蹙眉催促道:“你速速离去。”

  气氛正好呢,难得她愿意和自己平心静气地好生说上几句,裴慎哪里舍得离开。

  可他今夜得了沈澜几分好脸色,这会儿格外珍惜,也不敢再多言,生怕又惹她生气。便低低叹息一声:“我走了。”说罢,转身离去。

  沈澜望着他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月色铺陈,满地霜白,衬得他肩宽背阔,好不英挺。

  “等等。”沈澜出声道。

  裴慎心头一喜,只以为她有意挽留自己。心里痒的厉害,转身时却已摆上一脸正经:“怎么了?”

  沈澜定定看他两眼,忽而出声道:“你可曾听闻《财货疏》?”

  这几日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沈澜听见了,也不甚奇怪。裴慎便温声道:“自然知道。这东西先在南京起来,短短七八日的功夫,传遍两京十三省。”

  沈澜正色道:“你可知此疏乃何人所作?”

  裴慎摇摇头。

  连他也不知道,沈澜蹙眉道:“这东西既首发南京,倒像是为了能在朝中扳倒矿监税使所作。偏偏又直指昏君无道,似是在直刺君过。可我总觉得,解释成为了……做铺垫也可以。”

  她只将造反两个字含糊过去,裴慎离得近,听见了,却觉一惊。

  没料到沈澜竟会有这般敏锐度。况且寻常人可不会胆大包天到张口闭口造反谋逆,甚至想都想不到这一条。他心中生疑,沈澜真的是瘦马出身吗?

  他起了疑心,却又面不改色道:“今年年末便是京察。朝中党争不休,伪造揭帖、书信、传单、私书,本就是常用手段。各党借此机会相互倾轧,相互构陷,又有何好惊诧的?”

  沈澜瞥他一眼,想起裴慎高居庙堂,他所得到的信息准确度更高,或许党争的可能性更大些。

  “或许罢。雾里看花,隐隐绰绰,不知何人布置,更不知意欲何为。”说罢,沈澜叹息道:“我不过是觉得这天下越发乱了。”

  裴慎笑道:“莫忧心,我总会护住你的。”

  疏疏月光下,他神色清朗,扬眉之时,锋芒毕露。沈澜恍惚片刻,敛下眼睑,淡淡道:“你回去罢。日后也不必上门。”

  若放在以往,得了这句不必上门,只怕他又要恼恨交加,可连“你我之间绝无可能”这种话,裴慎都捱住了。这会儿再听她说什么不必上门,只觉宛如清风拂面,半分都不在乎了。

  况且自己生了半个月闷气,她倒好,日子逍遥得很。裴慎便已确定,生气无用。

  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

  裴慎心里发酸,却当自己没听见,只管叮嘱道:“若有事,遣人来寻我。”说罢,推门离去。

  室内再度安静下来,只余下月华皎皎,满室清辉。沈澜枯坐半晌,复点了一盏孤灯,推窗望去。

  却见星月渐隐,墨云团絮。夜色漆黑如浓墨,似是要下雨一般。

  第二日一大早,外头果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沈澜起身,推窗望去,只见一帘细雨里,健妇刘婆子撑着伞,慌忙赶来。

  春鹃和秋鸢带着潮生一同去了洞庭湖,府中再无一个年轻的丫鬟,只剩下七八个健妇。

  “夫人恕罪,我原想着今日要早起来着,也不怎的,竟睡过头了。”说罢,刘婆子将铜盆搁在榉木灵芝头面盆架上。又揉揉后脖颈,只觉自己后颈酸麻,也不知是不是落枕了。

  沈澜暗骂了裴慎几句,连忙道:“无碍。”

  待她洗漱净面后,用了碗芡实粥,两个粉果,便放下筷子道:“刘娘子,劳你将六子请进来。”

  刘婆子应了一声,只管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六子便冒雨匆匆赶来。沈澜低声道:“昨日那几个被逮捕的生员如何了?”

  六子苦涩道:“夫人,我恰来禀报。今日一大早,生员的家人、同窗,裹挟着许多遭殃的百姓一块儿围堵税署去了。”

  沈澜唏嘘不已,却也毫不意外。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围堵各大衙门了。

  “你传令下去,这几日只管叫众人警醒些,不许往茶馆酒肆这些地方去。”

  见六子应了,沈澜又叮嘱道:“再去寻张哥、谷叔,叫他们按照我昨日的吩咐去办,关了铺子。”

  六子倒吸一口冷气,犹豫道:“夫人,铺子若关了,得损上好大一笔银钱呢。”

  沈澜摇摇头。这样的时刻,命比钱重要。况且沈澜昨日的计划远不止那些。

  她必须变卖抛弃掉铺子这些过于显眼的资产。除却田亩不能动之外,将来保不齐还得带着钱和下属隐入乡下。

  正好庄子上在育良种、养鱼虾,且去乡间避开城中肆虐的矿监税使,再观望一番形势,看看要不要彻底弃了家业去往洞庭湖躲避。

  “莫要犹豫,速速去。”

  六子领命,正欲离去,忽而又转身忧虑道:“夫人,要不要将潮生接回来?”

  细雨绵绵,天气轻寒,沈澜捧着一盏热牛乳,整个人终于暖和了些。

  她身子虽暖和了,心里却寒意丛生。《财货疏》一出,为了清查何人所做,阉党、官僚、锦衣卫等等各大派系列只怕要借机相互构陷,朝中越发混乱。

  反映在地方上,邓庚只怕会越发酷烈。不仅会借机大肆对富商巨贾动手,还可能以“私藏妖书”的罪名将一干人等尽数下狱。

  这般时候,她自己都危如累卵,哪里肯让潮生待在身侧。

  “不必接回我身侧。外头只怕还要乱。”说罢,叮嘱道:“你再去一趟彭弘业那里,叫他将潮生接去家中,与彭玉一块儿顽。”

  六子应了一声,复又忧心忡忡道:“夫人,彭家离家中也不远。潮生要在那里待几日?”

  沈澜神色忧虑:“待到我叫他回来为止。”

  六子点了点头,领命而去。

  沈澜未曾起身,只从窗外望出去,细雨如织,斜风乱卷,满庭红花摇落,碧草如洗。

  江南的梅雨季来了。

  *

  沈澜在赏雨,裴慎却在观潮。观得不是江潮,而是政潮。

  “大人,自陛下严令东厂与锦衣卫联合办案以来,只半个月的功夫,朝中曹阁老称病赋闲在家,礼部蔡尚书被攀咬,愤而挂冠离去、吏部林侍郎入狱,连带着六科七八名给事中去职。”

  石经纶唏嘘道:“大大小小,遭殃的官员不知几何。这还只是京中的动荡,到了地方上,还不知如何呢。”

  裴慎面不改色地翻阅着奏报,时不时取了朱笔批阅一二,或是干脆扬手,扔进火盆中焚烧殆尽。

  数方相争,不惜倾轧构陷,打红了眼。空出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官位,有心人要上位,自然要你争我夺一番。

  这样的机会,裴慎自己都不会放过。

  “此前乾清、坤宁两宫大火,陛下任命陆远为工部尚书,主建两宫。修筑宫殿的银钱多来自矿监税使搜刮,导致陆远与阉宦走的极近。如今宫殿修筑完毕,陛下不会再保陆远。此人必遭攻讦,尚书的位置保不住了。”

  “庞远清水利做的极好,此番浙党没了个工部尚书,你遣人去寻户部廖尚书,令他推举庞远清去工部任职。”

  “再去信曹阁老,问他要两个给事中的名额,只说拿武昌知府的位子来换。”

  “四川刚定,巡抚的位子空着,去信李阁老,让他推举成都知府纪林,再告诉他,我不争礼部尚书的位子。”

  石经纶一一应下,只待稍后便去传讯。

  裴慎忙忙碌碌,直至晚间方才将事务处理完毕。他未曾起身,只抬手将玉笔扔进定窑白鹿衔芝图笔洗里。

  墨色缓缓晕染开来,裴慎这才松懈了心神,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缓缓问道:“近来朝中有多少人弹劾我?”

  石经纶面不改色:“逐渐多起来了。《揭大奸疏》、《揭佞臣设谋养寇》、《乱将自起疏》、《劾魏国公》……林林总总,约有十五六封。”

  裴慎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摆摆手,任由石经纶告退。

  见他离去,室内只余下自己,裴慎方才有心情望起窗外绵绵雨丝来。

  梅雨细,晓风斜,倚窗人静,闲敲玉笔观落花。

  作者有话说:

  1. “纱帽京靴不误主雇”出自《叶思芬说金.瓶.梅》

  2. 明朝就有茶馆了,那个瓜子炒豆之类的,出自《陶庵梦忆》张岱

  3. “一向来,不曾和冤家面会,肺腑情”出自《金.瓶.梅风俗谭》

  4. “陛下欲金银……一夕之计。”出自《万历天启时期的市民斗争和东林党议》王天有。

  “专志财利,自私藏外”出自《湖广民变与晚明社会阶层的利益诉求》

  这一段我特意去算了一下,加上或是减掉,都是这么多钱,不会让大家多花钱的。所以考虑到行文效果,我还是加上了。(如果我算错了,大家提醒我。)

  5.裴慎说的通过伪造书信、揭帖之类,靠着京察排除异己是真的。我是根据《万历三十八年“郑继芳私书 ” 与辛亥党争*》写的。

  原文如下:为了打击政敌、排挤异己,党派势力往往借助甚至不惜伪造匿名书信、传单、揭帖,使之发酵成为公众事件,煽动舆论,罗织罪状,利用京察处置异己,以达排挤、驱逐之目的。

  6. 梅雨细,晓风斜,出自《鹧鸪天·陌上濛濛残絮飞

第90章

  已至五月底, 黄梅雨深, 乍暖还寒。沈澜披了件天青色的大氅,立于廊下, 环顾四周, 唯见雨丝之下,寒销碧草,烟笼细柳, 一派哀愁如絮, 绵密不绝之景。

  沈澜忙碌了半个月, 终于将铺子尽数关闭,又替手中宅子寻到了买家。今日便要搬家去往乡下的庄子上。

  她只在廊下看了会儿雨。没过多久, 刘婆子便匆匆来报:“夫人,都收拾好了。”

  沈澜点点头, 起身道:“走罢。”

  刘婆子却没动, 只是躬身站着,犹豫不决道:“夫人, 真的要去乡下吗?”

  沈澜已经不是头一回听见手下人劝她,再观望一二,没必要这会儿远离城市去乡下。她也能理解,若可以,谁愿意离了繁华热闹的城里,举家去乡下。

  思及此处,沈澜便好声好气道:“刘娘子,半个月前生员们因诵读《财货疏》被缇骑抓住,近万百姓围住税署, 邓庚带着缇骑当众射杀了数人, 百姓们含怨四散离去。”

  “十二日前, 码头课税愈重,数千脚夫挑夫联合围堵府衙。新任知府生生被围困三日,民众方才散去。”

  “六日前,邓庚宴请了八名富商,事后将其中四名下狱问罪,并在其家中搜出了《财货疏》。”

  “前天,有士子于牢中不堪受刑,大声诵读《财货疏》,怒骂昏君无道,桀纣在世,被人殴打身亡。昨日,近万民众手持竹刀棍棒,再度围堵府衙。”

  整个武昌,活像一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着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火星子引爆。

  刘婆子听得冷汗淋漓,只讷讷点头,忧虑道:“那、那这个邓庚会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来?”

  沈澜虽忧心忡忡,却摇了摇头。

  邓庚既是在王俸身死后才上位的,说明邓庚后台比王俸小。眼看着王俸在强占沈宅的过程中被杀,邓庚生怕步上王俸后尘,并没那个勇气再来挑战一次。也没有要帮王俸报仇的意思,保不齐,他还要谢谢沈澜,杀了王俸,让他上位呢。

  话虽如此,可这些也不过是沈澜推测罢了。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避去乡下,不掺合城中事。

  见沈澜摇头,刘婆子越发不解:“夫人,既然矿监税使不会来寻趁咱家,那咱们为何要避开?只管在家中躲着便是,外头闹腾便闹腾罢,与我们何干呢?”

  沈澜轻叹一声:“我怕的根本不是矿监税使。”而是《财货疏》。

  若这东西只是有心人炮制出来,就为了党争也就罢了。最怕的是为叛乱或者造反做铺垫。

  与造反谋逆紧密相连的,是兵灾。

  若真有类似的白莲教徒叛乱、叛军乱兵屠城,加之素日里游手好闲的恶汉挨家挨户地抢钱抢粮抢女人,沈澜身侧这么点护院顶个屁用。

  “小乱居城,大乱居乡。这话是有道理的。”沈澜正色道,“走罢,我们得赶在傍晚之前到达庄子上。”说罢,返回房中取了一柄油纸伞。

  蒙蒙细雨里,她撑伞出了大门,望了望隔壁邻居,却见乌木门紧闭,无人进出。沈澜也权当自己没看见,只提着裙摆上了骡车。

  三辆骡车侯在门外,青骡打着响鼻,在蒙蒙细雨里拉着车,向城外行去。

  川湖总督府。

  “走了?”

  听见平山来报,只说沈澜离去了。裴慎倒也不甚意外,前些日子沈澜开始关闭铺子、托官牙贩卖宅院时他便已意识到了,她这是想远远避开。

  裴慎倒没别的想法,只是可惜临行前竟没能见她一面。

  转念一想,弹劾他和父亲的奏折从几日一封,到了一日十几封。这般情况下,他不好妄动,以免给沈澜带来麻烦。

  裴慎安静注视着案上七八封弹劾自己的奏折,平淡道:“城中将乱,避开也好。”

  沈澜并不是头一个离开武昌城的,早就有不堪承受的百姓去了乡下躲避,或是去其余州县投奔亲朋故旧,更有甚者,出了湖广自去别的省避灾。

  “叫林秉忠带着平山几个,远远地缀着,保护好她。”裴慎将手中弹劾自己的奏折尽数扔进火盆,温暖的火光耀出裴慎俊朗的眉眼。

  陈松墨犹豫片刻,到底应了一声,领命去寻林秉忠。

  他一走,室内便只剩下石经纶。

  “大人,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旨意便到了。”石经纶竭力想平静下来,奈何眉宇间充斥着遮掩不了的焦躁。

  是成是败,只看这一遭了。

  裴慎安静地坐着,看着火苗舔舐着奏报,将那些“拥兵自重”、“自矜功伐”、“恃勇轻敌”、“私撰妖书”之类的字句焚烧殆尽。

  窗外黄梅雨潇潇,丝丝缕缕,凄清绮丽,直叫人平白生出些哀愁别绪来。

  沈澜坐在骡车上,在如织细雨中,慢悠悠往西侧平湖门行去。

  骡车上不好读书,沈澜闲坐无事,拈了颗窝丝糖含在嘴里,她正欲闭目养神,却忽而听见街上如奔雷一般的马蹄声。

  紧接着,便是车身一荡,沈澜心知这是车夫在紧急避让。

  谁在街上纵马狂奔?沈澜蹙眉,微微掀开车帘望去。

  却见青石砖的街面上,如丝细雨之下,十余个传讯缇骑纵马疾驰,一路高呼“闪开!快闪开!”

  沿街行人躲闪不及,惊声尖叫。两侧棚子下的小摊小贩拢了货物,仓皇避退。

  “我的梳子!”

  “啊——”

  “快躲开!快躲开!”

  待四名骑兵纵马离去,半条街的货都被糟蹋了。摊贩们一面收拾东西,一面低声咒骂着“狗娘养的”、“丧良心”……

  沈澜遥遥注视着那一队缇骑远去。这十余人中,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身着红色曳撒的太监,其余几人则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太监和锦衣卫联合在一起,只怕是大事。偏偏又是如此匆忙,不惜冒雨疾驰。此事多半要震惊朝野。

  沈澜放下帘子,只觉心脏砰砰狂跳,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速速出城离去。”沈澜掀开车帘,吩咐车夫道。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与她无关。

  “好嘞。”车夫应了一声,抬手扬鞭,青骡再度动起来。

  此时四个传旨的内宦加上锦衣卫,纵马疾驰,一路奔波,终于到了税署。

  说是税署,实则是城中某个富户的园子。那内宦甫一进来,只觉此地琪花瑶草,琼台玉阁,移步换景,好不奢华。

  到了花厅,却见邓庚只着青红曳撒候着。邓庚甫一见那内宦,便笑盈盈道:“原来是余大珰。”这是掌印太监的干孙子。

  前来传旨的余宗瞥他一眼:“咱家可当不起。”说罢,阴阳怪气道:“邓大珰在湖广,日子过得好生逍遥。”

  邓庚是个聪明人,心知自己出身御酒房,抢了御马监地里的苗子,余宗自然不高兴。加之分润到的银钱少了,心里越发不满意。

  可邓庚也没办法,进上去的矿税陛下要分润走十分之三,他自己总得截流上十之一二,剩下三分敬献给御酒房的老祖宗,最后两三分再打点二十四衙门里的上上下下,余宗分到的可不就少了吗。

  话虽如此,邓庚却不愿意得罪掌他,便拱手作揖:“余大珰说笑了。”说罢,咬咬牙,从袖中取了一缠枝纹杭缎荷包,递给余宗。

  余宗隔着缎子一摸便知道,颗颗浑圆,应当是珍珠。

  他神色一缓,方才笑道:“邓大珰有心了。”邓庚松了口气,便也笑起来。

  两人复又寒暄了几句,邓庚见余宗浑身淋湿,便即刻吩咐侍女去备水,又要请余宗去沐浴更衣。

  在花厅里伺候的侍女个个都是好颜色,余宗心里发痒,奈何自家干爷爷叮嘱了,必要将此事办好,他这才冒雨前来,也不敢拖延。

  “不必了,皇命在身。”余宗道。

  邓庚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自己的位置被罢免了,这余宗是来接替自己矿监税使的。

  余宗后退一步,肃穆道:“陛下口谕,着令矿监税使邓庚——”

  邓庚跪倒在地,提心吊胆地听着。

  见他被自己唬得面如土色,余宗方觉出了一口恶气,这才继续道:“——携甲士一百,护送御马监提督太监余宗。”

  邓庚猛松了口气,不是罢免自己就好。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复才站起来道:“不知余公公要去何处?”竟还要一百甲士。

  余宗瞥他一眼,淡淡道:“这便不劳邓大珰操心了。”

  直娘贼!没□□的狗东西!邓庚只在心里将余宗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为难道:“不瞒余大珰,哪里来的一百甲士?”

  “咱家手底下只有三十来个孩儿,加上二十几个锦衣卫,并南京来的七八十个卫所兵丁,还有拉拉杂杂的亲眷,拢在一块儿虽有个百来人,可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兵,只怕……”

  余宗心知他在推脱,任谁都不愿意将自己的亲信掏出来给别人用。

  “这是陛下口谕,邓大珰要抗旨不成?”

  邓庚被压的没办法,却还不死心,正欲张口打探他到底要去做什么,却见余宗又似笑非笑道:”邓大人还是莫要打听为妙。”

  邓庚讪笑一声,无可奈何,只管遣了一百亲信,着他们戴上红盔青甲,手持刀枪弓箭,随着余宗,直往川湖总督府而去。

第91章

  百余人的队伍, 前有卫士手执银瓜为导, 撑黄伞、张褐盖,八人抬的象牙楠木雕帷轿, 后有甲士披甲带枪。

  一行人走在路上, 威风八面,声势赫赫,只将半条街面都占了去。甲士们刚将街上百姓斥退, 又引来大量看热闹的民众, 躲在沿街两侧棚子底下, 指指点点,小声交谈。

  “哪个官儿上任, 这般大的排场!”

  “阉狗又抓人了?”

  “老哥,可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啊?”

  寻常百姓看上一截路也就罢了, 自有游手好闲的好事者只管一路跟着, 不惜冒雨都想看热闹。

  “夫人,这边过不去了。”车夫无奈将骡车停住。沈澜掀开车帘一看, 只见远处不少百姓群聚,不断向前移动。

  “六子,你遣个人去问问,前头怎么了?”沈澜低声道。

  六子便点了两个机灵的小子,两人混入人群里搭话,没过多久就回来禀报,一脸兴奋道:“夫人,说是前头有个大官出行,百十来个随从, 好大的排场呢!”

  大官出行?沈澜蹙眉, 整个湖广, 最大的官就是总督裴慎。他这人哪里会弄出这般排场?

  莫不是邓庚?还是朝廷新遣了官吏来上任?沈澜思绪百转千回,掀开车帘问车夫:“前头人太多了,可能绕开?”

  车夫无奈道:“夫人,若要绕开,得绕出去三四条街,恐怕傍晚之前都出不了城了。”

  沈澜一时也没办法。她后买的宅子在城东,庄子却在城西,若要往西去,需要穿过大半个武昌城。

  本来直线走,穿过城中心,直奔西侧平湖门便是。可城中心的衙前街、衙后街,这几条街道都是繁华富庶地,人流最是繁盛。如今又来了个什么大官出行,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

  沈澜恰好被堵在了这里。

  “罢了,如今也调不了头了。”沈澜望望骡车后头挤挤挨挨的百姓,忧虑道:“你先往前行去,若看见哪条街上人稍少一些,便往里走,看看能不能绕出去。”

  车夫得了令,也不扬鞭,只管任由骡车混在人群里,慢悠悠的往前去。

  沈澜坐在车里,只觉心里沉甸甸的,前有太监和锦衣卫骑马入城,后有不知名的官员大肆出行,弄得沈澜秀眉颦蹙,心神不宁。

  “夫人,那些甲士好似停下了。”过了一刻钟,六子忽然轻叩车身,低声道。

  沈澜即刻掀帘往远处望。她坐在骡车上,视线颇高,越过前头挤挤挨挨的百姓,唯见最前面六丈宽的青石街上,百余甲士忽然停在了川湖总督府前。

  是了,武昌城的中心地带是各类衙门的聚集地,总督府自然也在这里。

  沈澜眉心直跳,却见那百余甲士又动起来。他们手持枪棍,四散开来,只将总督府前街面上的百姓尽数推搡开去。

  “让开让开!”

  “哎呦我的鞋。莫踩莫踩。”

  “你推我做甚!”

  “再嚷嚷只管将你抓起来!”

  极快,这些甲士便分出了四十余人,组成人墙,生生清出了总督府前一大块空地。

  若是以往,见有兵丁来驱逐,百姓们必要四散而逃,没人愿意惹事。奈何这段时间正是湖广民众抗矿税最为激烈的时候。

  除却胆小的几个逃了,反倒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在甲士人墙之外,推推搡搡,一个劲儿的探头往里看。好奇的还压低声音左右打听:“这是在做甚?这么多兵,是要冲进去抓人呐!”

  还有年长又胆大的指点道:“抓什么人呐!那是裴总督府!哪个当官的来这里抓人。”

  “依我看,这是来拜见的。”

  “拜见个屁!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呸呸呸!裴大人打过北边的胡虏,还打过倭寇哩!”

  沈澜坐在骡车里,听着耳畔各式各样的猜测,不觉心里发沉:“六子,你去前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六子正要往前去,沈澜却又忽然道:“罢了,你带着几个人,护卫在我身侧。我们往前头去。”

  六子正要劝,却见沈澜已放下车帘,取了一柄天水碧油纸伞,径自下了骡车。

  他没办法,只能护着沈澜往左前方的人堆里去。所幸这会儿众人都举着伞,或是穿着蓑衣斗笠往前挤,沈澜混在人群中,倒也不甚稀奇。

  总督府正对面是不知道哪家官宦富商的园子,沈澜半靠在园子外的石狮子旁,压低了伞面,安安静静地往对面望去。

  总督府内,外书房。

  “大人,来了。”石经纶立于廊下,叩开了外书房大门。

  裴慎神色未变,慢条斯理地起身,拂了拂衣摆,径自往花厅去。

  谁知到了待客的花厅,陈松墨又匆匆来报,只说要在总督府大门外接旨。

  裴慎嗤笑。心知是传旨的太监生怕入府孤立无援,自己遣了亲卫将他脑袋剁了去,这才坚持要在大门前传旨。

  “罢了,随他去罢。”裴慎神色淡漠,任由陈松墨打了把桐油纸伞,只在前头引路,往大门去。

  此刻,总督府门外。

  就在沈澜专注望着,众人纷纷探头探脑看热闹之际,“咯吱”一声,五架三间、兽面锡环的中门忽然大开。

  裴慎身着白绢中单,外罩竹青道袍,腰束素带,脚蹬皂靴,缓步行来。

  他立于门前,仿佛不曾看见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和披甲执枪的兵丁,只垂眸望着阶下。

  余宗坐在轿中,轿帘已高高掀起。他抬起头,直面裴慎的目光。那目光并不森冷,实则不过是裴慎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罢了。

  可余宗在这样的安静里,不禁满手心都是冷汗。

  他镇定心神,缓步出了楠木象牙帷轿至阶上,头戴进贤冠,身着蟒服,腰系鸾带,神色肃穆,展开圣旨,朗声道:

  “总督四川、湖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暨右佥都御史兼文渊阁大学士,魏国公世子裴慎听旨——”

  彼时雨丝绵密,纷扬而下,落在地上,如碎雪将融,寒意销骨,却轻而无声。

  独闻余宗声若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