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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掂着刀,朝青年扔了个盈盈眼波:“劳夫君记挂,奴今晚斩个一二十双手,倒无甚问题。”

  江琮又喝了口茶,他微笑:“夫人悍勇。”

  悍勇的李泠琅在全府安然入睡后,蹑手蹑脚地跳上屋脊,往城西疾掠而去。

  此夜月色不算亮堂,少女从屋檐一跃而下,翻滚过后又迅速隐入高墙阴影中,动作像夜色中无可捉摸的猫。

  江琮和往常一样跟在三步之外,借着浅淡亮色,他目光始终凝在前头起起落落的身形之上。

  他很清楚她惯有的喜好,跃下屋脊的最后两步必然不肯好好走,一定要一步跳下去;顺着墙根潜伏的时候要把手扣在刀上,以免墙上忽然有人袭来。

  借力的屋檐也只是用足尖轻轻一点,很快便翻身而去,绝不在上面多停顿一刻。

  她在前头飞掠了一路,江琮便在后面默默观察了一路。在白鹭楼只差一个转角的时候,他终于确信并放心,她今夜行为和以往并无差别。

  她的确没什么不方便,那句话并不是逞强。

  二人落在白鹭楼厚重繁美的雕花大门前,彼此对视一眼,确认无虞后,泠琅率先叩响了门。

  门一开,仍是一如既往的亮堂火热,吵闹欢笑。门童乖顺地侍立于一旁,泠琅将袖中玉牌稍微露出一截,在他跟前一晃,便快步走了进去。

  穿过大堂,上楼,走尽长廊,再上两层,来到一排静默而隐蔽的木门前。

  烛火昏暗,那些欢声笑语已经不可听闻,这里没有奇珍异宝,只有低语与机锋,是迥异于销金窟的,另一个莫测世界。

  泠琅一脚踹开了莫测世界的门,苍耳子一口茶喷了出来:“贵,贵客?”

  她点了点头,将面罩扯得更上了一点:“贵客。”

  苍耳子从椅背上弹射而起,下意识就要做出防备,然而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手足无措片刻后,他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脸上甚至带了点虚张声势的从容。

  泠琅并不厌烦这个从容,这说明苍耳子已经准备好了。

  她杵在屋中央问他:“你看上去很自信?”

  苍耳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虽然手指有些颤抖,但好歹喝了进去。

  “自信,是必然,”他摇头晃脑地说,“女侠,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铸剑谷周渭,已经被在下扒了个底朝天——”

  泠琅十分满意:“说来听听。”

  苍耳子眼珠一转,却道:“这些东西太多,我搜集整理出来花费了不少力气,就算是我有错在先,这也已经远远超过了赔罪的范畴。”

  他竟然在试图拿乔,泠琅并不恼怒,她更想知道苍耳子查出了什么东西。

  她抱起手臂:“接着说。”

  苍耳子立即道:“金银财宝,就不必二位出手了……信息是白鹭楼之血肉,不若您二位稍微透露透露,明净峰上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泠琅笑了一下,她侧过脸,看向同一旁静立着的江琮,对方也不声不响地看着她,目光短暂交触了片刻,她若无其事地回过头。

  “你想知道什么?”她问。

  苍耳子满脸堆笑:“这,您难得这么好说话,该从何问起呢——”

  泠琅抬了抬下巴:“我只回答你三个问题。”

  苍耳子一拍大腿:“痛快!空明是否尚在人世?”

  “死了。”

  “死于谁手?”

  “……捉住他的是一个人,杀死他的又是一个人,你想问哪个?”

  “呵呵,抓住了再杀死便十分容易,在下自然想问是谁捉住了他。”

  “是我。”

  “……”

  “你还剩一个问题。”

  “听说明净峰已经内定了继任掌门……不日之后,顾长绮便会下山云游……关于下一任掌门的信息,您是否能透露一二?”

  泠琅微笑起来:“那是个很厉害的年轻人。”

  “没了?”

  “没了。”

  回答了跟没回答一样,但苍耳子毫无抱怨的心思,他忽然觉得屁股下的椅面格外烫人,屋子中间杵着的两个黑衣侠客格外高大。

  他硬着头皮道:“二位客人请坐,关于我查出来的东西,还需慢慢说。”

  所幸,客人听了他的话,果然依言坐下,只不过——

  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一个似笑非笑,一个表情淡然,让他真正如坐针毡。

  苍耳子为他们倒上茶,也不管人家喝不喝,便迅速开口:“据我查探,周渭生前最为交好的人,是岐县双节棍常罗山。”

  “他们感情甚好,日夜交游,常罗山好饮,周渭曾经以数坛美酒相赠,更共同探讨过酿造秘方,其中说不定就有你们找寻的那个。”

  江琮凉凉道:“常罗山不是已经失踪好些年了吗?”

  “您消息真灵通……但近日,他在陈县集市出现了,并且在典卖自己的武器。”

  “那柄金银双节棍?”

  “正是!试问谁会典卖自己的成名武器?那必定是走投无路之人,而他宁愿卖武器,都不肯复出江湖,说明他只想隐姓埋名过日子。”

  江琮轻声:“一个人走投无路,又必须隐姓埋名的时候,用上一点利益或威胁,就很容易听话了。”

  苍耳子抚掌:“就是这个道理。”

  这消息的确不错,泠琅思忖道:“陈县?莫非是鹰栖山脚底下那个?”

  “是的,不是我说,您二位若想去找他,得需抓紧时间。我手下的探子称,他那柄武器没卖出去,说不定要转投其他地方售卖了,到时候人海茫茫,要再打听消息,不知何时。”

  泠琅便用手指轻扣桌面,陷入沉思之中,江琮又问了苍耳子许多,只把他问得额头冒汗,倒空所知一切,才停下话头。

  月亮已经升高,泠琅往窗外瞥了一眼:“该走了。”

  苍耳子点头哈腰:“您二位路上小心!”

  泠琅柔声:“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无视对方笑容里的苦楚,她往案上茶杯伸手,甫一触碰到杯身,手却顿了顿。

  苍耳子赔笑道:“天还颇热,这是楼内特意准备的冰茶,加了碎冰梅子,最是清爽不过,您试试!”

  泠琅顿时有了兴趣,抬手便往嘴边送——

  一只手绕过来,温柔而不容拒绝地,将她口边的冰梅茶夺了。

  江琮微笑:“不能喝这个。”

  泠琅撇撇嘴,试图去抢:“小气。”

  江琮将茶往案上花盆内一泼:“听话。”

  泠琅悻悻罢手,一抬头,却见苍耳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他口齿不甚利索:“你,你们……”

  泠琅说:“我们怎么了?”

  “你们,上上次把白鹭楼屋顶削了一层瓦,上次突然就达成合作,这次竟已经,已经合作到这个地步了么!”

  “是啊,还得谢过兄台促成这段缘,日后事情平息,我定上门来送你一块匾。”

  “匾?”

  “上面就写:探听交流不甚中用,拉扯红线倒还在行。”

  “谢客官好意,还是不必了……”

  泠琅笑了声,脚步微动,鬼魅一般飘忽到门口:“告辞。”

  木门一掩,江琮已经闪到她身后,她一面往外走,一面头也不回道:“一点冰而已,有甚碍事。”

  江琮温声道:“就怕万一,不可任性。”

  “你以为我是你这般见了大世面的贵公子?冰那么贵,我在夏天还没喝过几回……”

  身后沉默了片刻后,才有声音低低传来:“知道了。”

  泠琅不明白他知道了什么,这若有所思的语气又是为何,她脚步轻快,两步绕下雕了繁杂花卉的台阶,往二楼长廊走去。

  走尽这条长廊,便能下到一楼大堂。

  白鹭楼楼层越低,越是热闹,眼下这走廊两边都是飘飞的纱帐,处处都有乐音笑语,廊中有面容美好的男男女女经过,衣袖轻拂,带起一阵香风。

  一身黑衣的李泠琅同这一切格格不入,在路过了三处有暧昧声响的纱帐,险些被路人撞上两次,被江琮拉住手臂一次后——

  在某处金丝透纱帘外,她猛然停住了脚。

  帘内有声音传来,是一道微醺的女声,似乎在唤一个名字。

  “子期,过来。”

  “呵呵,为何站着不动?”

  “不喜欢这里?嗯?”

  泠琅僵硬地回头,同江琮对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意外。

  她凑上去,用气声低语:“这个声音是?”

  江琮缓慢点头,有些欲言又止。

  泠琅抿了抿唇,她小心地左右张望,见此刻没什么人了,忽然生出些大胆念头。

  “看看。”她用眼神示意江琮。

  江琮默了默,最终还是顺从地站到一边,作势望风。

  泠琅转过头,并没有凑近那片纱帘,她已经看出后面一左一右守了人。

  运气丹田,先沉后扬,归定,吐纳。

  她扬起了手臂,对着纱帘轻轻一挥,这个动作平平无奇,像在驱赶什么蚊虫。

  然而,那坠着沉重宝石的金纱帘,随着她扬手的姿势,如同被风掠拂而过一般,鼓动飘飞了短短一瞬——

  只需要这一瞬。

  宝石互相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内里守卫着的侍从立即闻声而动,他们出现在走廊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而泠琅紧拉着江琮的手,迅速穿梭在重宾云集的大堂内,耳边是劝酒笑闹,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刚刚那一幕——

  姣美慵懒的女子,斜靠于锦榻之上,领口微张,鬓发也有些散乱了。

  一个青年,半跪在她下首,身形清隽,侧面俊秀精致,玉冠一丝不苟。

  女子持着一柄长长的如意,挑在青年下巴上,眼睛半阖着注视他,目光中全是漫不经心的轻佻。

  让泠琅震惊的是两件事。

  一,那女子是傅蕊。

  两个月前,在玉蟾山上为死去的傅彬流了一滴泪的二殿下。

  二,那男子穿着官服。

  纯正的朱红,一只仙鹤绣于其上振翅欲飞,是一品的制式。

  直到奔出两个坊,泠琅才想起松开江琮的手,她站在凉飕飕的屋脊上,惊魂未定地同江琮对视。

  青年沉默地看着她,眼神暗沉,似在深思。

  泠琅第一句话是:“那男子年纪轻轻便从一品,生得还颇俊,怎么没听说过这等美男子?”

  江琮的眼神便再次暗沉了两分,甚至带上点凉意。

  泠琅全然不顾,她第二句是:“二殿下她,玩得够花啊?我做梦都不敢有这样的——”

  江琮似想起了什么,目光幽深,又变得耐人寻味。

  泠琅说出了最后一句判断:“我觉得,那男子生的有点像北洛侯世子,嗯……他们鼻子很像。”

  江琮意味不明地开口:“夫人对郎君的鼻子倒颇有研究。”

  泠琅嬉笑道:“说起这个,民间有些关于鼻子的说法,说从郎君鼻子的挺拔和形状,能看出他……”

  江琮微笑道:“能看出他?”

  泠琅他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看出他是否心胸博大,心智刚硬。”

  江琮柔声道:“那夫人观我如何?”

  泠琅心虚地看了他两眼:“夫君很大,很刚硬。”

  江琮淡笑着颔首,轻飘飘道:“定不辜负夫人期望。”

  泠琅疑心他听懂了那个不着边际的论调,但她没有证据,当下只想扯开话题,却听对方悠然道:“那个男子,叫符峻,字子期。”

  “他是左都御使,才上任不久,夫人没听说过算是正常。”

第90章 朦胧意

  关于二殿下在白鹭楼玩弄当朝一品官员的事, 泠琅睡了一觉后,便不再记挂在心上。

  让她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件事,苍耳子说, 常罗山若是卖不出他的武器, 很有可能转投他处,从此难寻踪迹。

  当时她问,常罗山已经失踪这么些年, 白鹭楼的探子们如何断定那是他本人?

  苍耳子拍着胸脯道,那人身长八尺,腮胡蓬乱,又持有金银三节棍, 绝不会有假。

  如此,去陈县一趟就提上日程。

  北有鹰栖山,南有雁落山, 中间夹着广袤的长青平原。

  雁落山气候湿润, 物产丰富, 风景更是秀美, 以“雁落不思归”闻名。然而与之相对的鹰栖便山如其名, 是只有雄鹰才能栖息于其中的绝险之地。

  终年云遮雾绕,峡谷悬崖交错纵横,外人进入难寻出路。而这陈县,便位于鹰栖山南坡, 出了陈县再往北走, 便是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

  若要前往,的确该抓紧时间, 一旦天气转凉, 山林多雾, 便会非常麻烦。

  翌日,清晨,熹园。

  泠琅在清脆鸟鸣中醒转,她轻轻一瞥,便见到身侧空无一人,江琮应当已起身了。

  在特别时期,她虽然不会腹疼腰酸,但会比平日惫懒些。譬如现在,明明知道天已大亮了,但仍想躺上那么一时三刻。

  少女困倦地哼了两声,从被子中抬起手,覆盖在眼皮上,试图遮挡投射进来的光线。

  鼻尖萦绕着清浅兰香,她将脸藏进被中深深嗅闻,惬意地蹭了蹭,却听得身侧传来窸窣声响——

  视野骤然昏暗,是有人在外面将布帘放下。

  重新陷入舒适暗沉之中,泠琅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睡意却慢慢褪去,脑中愈发清醒。

  她睁开眼,望着暗色中雨过天青色的帐帘,上面没有任何纹绣,只有一片缥缈清幽。

  这颜色,瞧着简单纯粹,实则工艺繁复无比。就像有些人,看似清风明月,但实质全然不是那般。

  所谓物随其主。

  泠琅对着帐子说:“我们何时动身?”

  江琮的声音在在另一边传来:“五天之内。”

  泠琅很满意这个期限:“侯夫人那边怎么办?”

  “我来便可。”

  “近身侍从如何处置?”

  “我来便可。”

  “都你来,那我做什么?”

  “好好休养。”

  泠琅直挺挺地说:“我好得很!”

  “是么,”江琮淡淡地说,“半夜夫人手脚冰凉,使劲往我这边贴蹭,还将我被子强夺了去,原来不是这个原因?”

  泠琅立刻抓起身上盖着的被角细看,相同的凉腻丝绸,不同的是,这四角没有桂枝花边。一转头,自己盖的那床已经被踢到床脚,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怪不得今早晨闻着兰草味尤为清晰,原来——

  “这有什么,”泠琅从帐中探出头,“夫妻本一体,夫君做人不必如此小气。”

  江琮笑了一下:“夫人着实冤枉了,我半点反抗都未曾,怎能说小气?”

  泠琅踩着鞋,掀开垂地纱帐,一眼便望见了在露台下棋的青年。

  他今日仍穿了白,这白倒和往日不同,泛着淡淡银灰,显得整个人十分清冷。往水边这么一坐,颇有点谪仙的意味。

  泠琅打了个呵欠,毫不客气地坐到人对面,撑着下巴盯着看。

  江琮略微抬眼:“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夫君今日颇俊,嗯……”她伸出根手指,隔空朝他眉间一点:“这身银白,加上这颗红痣,让我想到雁落泽的银鱼,它们头顶也是有一抹红的。”

  少女头发有些乱,有些翘,她笑得坏兮兮的:“所谓秀色可餐,食也性也,大概是这个意思罢?”

  江琮将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显然不想接这句话,只垂目在棋盘落下一子。

  泠琅直勾勾地将他望着,口中唱起悠扬野调:“郎是那湖中银鱼,妾为涟漪——”

  这山歌是他们在农舍中借宿的时候,好客的农妇教泠琅唱的,她听着好听,学着好玩,没想到还有如此应景的时候。

  “长望郎君倒影模样,波光缠绕鱼儿鳞上——”

  直白露骨,热情得近乎赤裸的歌词,泠琅唱了两句便记不得内容,只胡乱哼着调,伸手在江琮眼皮底下偷去一颗黑子。

  江琮说:“我看到了。”

  泠琅左手玩绕着发梢,右手又偷去一颗白子。

  江琮轻叹了一声。

  泠琅又伸手,指尖碰到冰凉盘面时,却忽地被按住了。

  “莫要顽劣,”江琮扣着她手指,低声道,“外面风凉,别一直呆着。”

  泠琅也觉得有点冷,她只随便披了件外袍,还未穿袜,小腿裸在晨风里,已经能感受到寒凉。

  但在老实走人前,她还是做了点事,譬如将手翻过来,挠了挠江琮掌心。

  看着那双桃花般的眼眸生出些无可奈何的克制,她心里好似有蝴蝶扑啦啦地扇翅膀,快活极了。

  等泠琅梳洗进食完毕,坐在椅子上休憩时,绿袖变戏法似的端了个莹白汤盅出来,置于她眼前。

  “这是世子吩咐的,”翠绿裙衫的女孩儿笑嘻嘻地道:“少夫人,昨天我说给您熬,您不愿意喝,现在世子亲自说了,我也不能违逆……”

  泠琅啊了一声:“他倒是有心。”

  揭开盅盖,甜腻热气扑面而来,她用小匙略微翻搅,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浓稠汤汁的内容:阿胶红枣和枸杞。

  泠琅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问了:“绿袖,这是你做的?”

  绿袖挺胸道:“我特意问询了红桃姐姐,每一道工序都是我亲手,绝对没有差错。”

  嗯,绿袖,由你来做这个或许就是最大差错。

  泠琅舀起一勺入口,稍稍一抿,只尝到满口浓甜,别的怪味一概没有。

  她小口饮了大半盅,才衷心赞叹:“绿袖厨艺愈发神乎其技了。”

  绿袖显然已经神采飞扬:“这汤从卯时便开始熬制,其间世子也来过两回,尝了浓淡的。”

  泠琅笑容一顿,她眨眨眼说:“这样啊。”

  用膳的屋室离起居的小楼隔了条长廊,泠琅顺着廊道慢慢地走,并不急着回去。

  风中已经有了点清秋味道,花枝树木投下稀疏阴影,身边侍女叽叽喳喳,她有时在听,有时走神。

  回到楼内,绿袖离开了,泠琅步入屋中,见那露台隔断处的纱帘仍是垂落,青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和她离开时一样。

  不同的是,他对面多了个人。

  一个身形瘦小,姿态谦卑的男人。

  泠琅站在原地没有动,她静静凝望着眼前一幕,那男人忽地偏过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动作很有警惕意味。

  江琮似是说了什么,男人便松懈下来,二人交谈了几句,男人起身,一个纵跃,掠过水面往墙外去了。

  泠琅又站了一会儿,才掀帘步上露台。

  青年端坐着,案上棋盘已经不见了,只留了一杯茶。见她进来,他微微一笑:“早膳用得可好?”

  泠琅也冲他微笑:“甚甜,甚好。”

  江琮温声:“夫人若不爱甜的,可吩咐下次少放些糖。”

  泠琅摇摇头,示意一切刚好:“我给夫君的甜豆羹难以下咽,夫君给我的红枣汤可圈可点,如此倒叫我受之有愧。”

  江琮莞尔:“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夫人见笑。”

  泠琅柔声:“道德经看太久,夫君终究拔高了道德境界,我甚佩服。”

  二人隔着凉风含情脉脉对视了片刻,江琮先移开目光,道:“刚刚是九夏。”

  泠琅笑容不变:“嗯?”

  “他说,前两日捉住的内鬼或将醒转。”

  “这是件好事。”

  “我这几天会忙这件事,出京之前,必须撬开他的嘴。”

  “但愿一切顺利。”

  “但愿。”

  顿了顿,江琮又补充一句:“有什么需要尽可同下人说,若要寻我,去上次那家金银楼便可。”

  简单的对话结束,二人陷入沉默,泠琅扭头望着水面,在初秋的风中漫不经心地想——

  这两句交代,好像无甚必要。

  她平日龟缩在楼中,无半点额外需求,他们日日同榻而眠,又有什么必要在白日里寻他。她想不出他说这两句废话的原因。

  但这种废话在他们之间并不稀奇,她只想了片刻,便将其轻轻抛下了。

  像落叶打着旋漂在水面,漾起的涟漪可称细微,很快便隐没消失,只留下一点痕迹。

  如江琮所言,接下来的日子,他神出鬼没,几乎不能见到踪影。

  泠琅晨起的时候,身边一点温度都没有。她在园中乱逛的时候,也见不到那个浅白身影。晚上阖眼前,也只有空荡荡的青帐作伴。

  只有偶尔深夜,她感觉到外面燃起了灯,有人掀开帐子,立在榻边默然看着她,身上血腥深浓,像铁锈,或是潮土。

  而当她睁眼的时候,那身影又消失了,室内重归寂静昏暗,好似无人来过。

  好像只是回来罚站一刻钟,确认她死活后便翩然离去而已。

  如此度过了三天,第四天深夜,泠琅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暗室之内,只有一面墙上开了道小窗。窗很小,还用木条凌乱地钉着,但仍能透出光。

  她趴在窗上看,外面是一处漂亮的庭院,有花草和假山。似乎正春天,天空明亮干净,云朵洁白柔软。

  这是很好的春光,泠琅却莫名感觉悲伤,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只能呆在这里,不能站到那阳光底下。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望了很久很久,直到绿叶变得越来越深浓,蝉声四起,夏天到了,庭院又有了新的美丽景象。

  接着,是金黄怡人的秋,天空澄澈得像块碧玉;冬天的时候,薄雪落在假山上,如同一幅淡寂的画。

  白雪融化,叶片绿了又落,更迭了不知多少个春秋。

  泠琅始终扒在窗前,在木条的缝隙中默然观察这些变化,她不知道目的和尽头在何处,只知道这个暗室太过无聊,她能这么看一看,已经很好。

  在无边的孤寂和沉默中,能这么窥得一点明亮,已经很好。

  她不明白这点感慨从何而来,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会。但它十分真实,也足够沉重,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直到——

  在视野以外的角落,传来了嬉笑的声响。

  她心头全是茫然,那声音时隐时现,逐渐往这里靠近,笑音中有种不谙世事的快活,她觉得这听起来很熟悉,却想不出在何处听过。

  那道声音在离窗口只有一步之遥时,骤然停顿。

  泠琅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梦境里有心跳吗?她想不明白,外面的人忽然又叫起来:“你怎么一直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