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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葱儿什么时候给我骑呀?”

  “……不是现在。”

  “葱儿,葱儿,哈哈,这个名儿好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

  “夫君,你今天好乖,我好喜欢你。”

  “……嗯。”

  “唉,这样下去,等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这句话的回应片刻后才迟迟响起。

  “应该是我问你。”

第117章 报桃李

  明净峰用来待客的酒是藏了七年的春风醉, 此酒顺滑甘洌,极其清淡,并不容易喝醉。昨夜双双几乎一个人解决了两坛, 也能自己走回去, 师兄杜凌绝闻讯前来接她,也被十分不满地甩开。

  泠琅喝酒,沾半口就发晕, 沾一坛也是同样的晕法,大多数时候她会索性喝个尽兴,譬如昨夜。

  翌日酒醒,她直挺挺地卧在被子里, 开始回忆昨夜种种。

  江琮站在窗边,很好心地提醒道:“宫商客肖之昂。”

  泠琅把脸藏进帘帐阴影,假装没有听到。

  江琮温声道:“一苇刀陈崤。”

  泠琅打了个半真半假的呵欠。

  “江东药谷陆鸢。”

  泠琅僵在榻上, 双双心直口快, 她只有认栽。但江琮大早上报菜名似的把这些人名报一遍, 还是让她心中有十分诡异的心虚感觉。

  江琮继续说:“岭北杜十二, 东海白浪客, 蔺城孤绝剑。”

  泠琅翻身坐起,无言地看着他。

  对方莞尔一笑:“夫人对这名单有何感想?”

  泠琅说:“我的感想是:都是各地的青年才俊。”

  江琮悠然道:“的确,如此看来,夫人见识颇多。”

  “这里面好些人都只是见过一面, 聊得投机罢了, 双双酒后胡言,你怎么也当真?”

  “当不当真有何影响?只会激励我时时自省罢了。”

  “我觉得你笑得很怪。”

  “怎么会。”

  泠琅无法, 她总觉得此事还有后续, 但当下对方只清清润润地笑, 好似真的没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又如何!

  片刻后,少女独自走在山道上,心中忿忿,她刀耍得漂亮人也漂亮,招人喜欢是人之常情。江琮,江琮他的确该庆幸自己幸运。

  走了半刻钟,便是一桩古朴雅致小院,泠琅抬手敲门,很快便有人来应。

  顾凌双站在门后,头发蓬乱,眼下还有乌青,她迟钝道:“阿琅?昨夜睡那般迟,怎么现在就起来了。”

  泠琅步入屋中,开门见山:“我们午后便回去。”

  顾凌双瞪着眼看了她半晌,只憋出一句:“我就知道。”

  泠琅柔声道:“下次再见,我们双双是不是已经是新的顾掌门了?”

  顾凌双羞赧道:“或许吧?祖母说她要游历两年,若在此期间我能把宗内一切处理得好,那等她回来,就进行继位仪式。”

  泠琅赞叹道:“那我便等着好消息。”

  二人又说了一刻钟,临别前,顾凌双忽然道:“我昨夜把你过去的情史都倒了个干净,江公子他,没说什么吧?”

  泠琅敲了她一记:“那算什么情史?也罢,他不敢说什么。”

  顾凌双笑嘻嘻地说:“真的?我最后说漏了嘴,把沉鹤也供出来了,当时我瞧着江公子似是无动于衷,果然是个贴心大度的。”

  泠琅的笑僵在脸上,片刻后才道:“双双,你可真是我的好……算了。”

  她无奈转身出门,再次走上石梯,此时尚早,林中漂浮着淡淡的雾气,静谧得好似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还有一人。

  雕刻着松柏仙鹤的石台之上,有人在舞剑。

  剑气凛冽,轻灵迅疾,剑身反射着稀薄天光,一闪一闪。持剑的人衣袂翩跹,一招一式,落拓而随意,如鹤立水畔,振翅晒羽皆是风流。

  泠琅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发现她,才迈步走上前。

  少年立在云雾翻涌的高台上,垂首望向缓步行来的少女,额发轻轻垂落,双眼在晨雾中仿佛有同样的湿润。

  泠琅仰着脸大声说:“我们午后就走啦。”

  苏沉鹤毫不意外地笑笑:“这么急。”

  泠琅点点头:“我记得,你一直想去西京参拜剑冢?”

  苏沉鹤微顿:“阿琅还记得这个。”

  泠琅痛快道:“要不要一道上京?我之前打听过,剑冢其实有办法进入,我可以帮你。”

  苏沉鹤静默数刻,终究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明澈剑还有一招没学完,等这边结束,我再去西京寻你。”

  泠琅心中微叹,她不知道这个拒绝是因为剑招,还是因为昨夜风波,她不好强求,只说:“那你可要快点。”

  她轻轻一笑:“或许很快,我便不在那里了。”

  说着,她微微颔首,足尖一点斜掠而去,身影消失在茫茫云雾中。

  少年提着剑,仍立在原地怔忡,他反复思索着最后一句话,直到天光破出云层,映亮地面。

  另一边,泠琅步伐轻快地走在山道上,想着回去还能补一点觉。刚绕过一处石雕,她心中忽地一凛。

  前方,有枯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

  若是路人经过,那步声早就由远及近被她听到。这个声音明显是在某处藏匿,不慎发出的。

  难道顾掌门不在山中,又有人贼心不死了?

  泠琅假装一无所知,仍按照先前的步伐速度往前走,心中默数距离。靠近某棵巨木时,她提气一跃,从另一头闪身到树背后——

  果然,树后藏着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影。

  泠琅愣住了:“阿绸?”

  女孩显然吓了一跳,她脸庞红扑扑的:“泠琅,我正在等你。”

  泠琅松了口气,她疑惑道:“山路上凉,为何等在此处?去厢房寻我不就好了。”

  阿绸摇摇头:“我正是特意在这里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轻声:“出鹰栖山那几日,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不是故意听的,我睡眠一直很浅,当时又下雨,所以一下子就醒了。”

  泠琅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张了张嘴:“啊?”

  同时,心中飞快地回忆盘算,阿绸在洞穴深处睡觉的时候,他们在洞口都谈论了些什么:寂生坦白了任务事实,透露了李若秋的身份,第二日还警告她不要相信江琮。

  阿绸认真道:“我听到了一个人名,当时觉得很熟悉,过了一夜,才慢慢地想起来。”

  “泠琅,我和叔父一起游历之时,他总会和我闲谈一些江湖上的故事,谈得最多的就是年轻时候往来的朋友。虽然大多隐去了姓名,但我偶然一次看到他从前的手稿记录,竟发现了能对得上号的人。”

  “李若秋,就是这个名字。”

  晨雾渐渐地散去,鲜有人行的后山树林中,有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相对而立,语声悄然。

  陈阿绸说,常罗山年轻时爱饮酒,因此结识了一个同样好饮的朋友,二人时常一起评判各类佳酿,甚至着手研讨酿酒密方。

  那位朋友不仅能酿酒,还会铸兵器,尤其是小巧锋利的匕首。那日,朋友来寻常罗山,喝了半壶之后才开口,说他遇到一个难题。

  有人要他打造一柄匕首,要求锋利无匹,吹毫可断,并且只能在夜间使用。

  最后一项要求实在古怪,若你不想在白日里用,那就把它锁在柜子里就行了,为何要在武器本身上面做文章?

  常罗山觉得好笑,他说这人定是故意刁难,拒绝便是。

  朋友却饮着闷酒摇头,说拒绝不得,只能费心思想了。

  那时已经酒过三巡,醉意,往往能激发些灵感,常罗山忽然问,白天和夜晚的区别是什么?

  是光。

  既然如此,那便打造一柄不能见光的匕首,它材质特殊,在日光下会融断,淬的毒也会消解,如此一来,不就成了只能在夜里用?

  常罗山又感慨,究竟谁会用这样的武器?听起来,像那种急于为黑暗表忠心的人,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再也不会行走于日光之下。

  朋友的脸上渐渐显现出痴迷,他低声说了句好,酒都没喝完便匆匆离去,这一别,就是两年。

  两年过后,常罗山又遇上他,问起匕首是否制成。对方点头,又摇头,表情竟然是少见的凝重。

  他说:“制成它,我只花了一个月,只是,我用了一种不该用的工艺。”

  “我发过誓,这个工艺以后再也不会用,只怪当时你的形容太过迷人——一柄只为黑暗效忠的匕首,我着了魔一样想把它制成,最后不惜用上不能用的方法。”

  “麻烦还未显现,但我已经开始担心,今天我可能很难再同你一起饮酒。”

  如他所言,那是二人见的最后一面。

  常罗山是个重情义的人,友人生死难卜,他也一直在暗中打听,打听那些在夜间死于非命的大人物,又倒推命案始作俑者何处出身。

  不是什么人都能用铸谷的武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命丧铸谷武器之下,他有心记录收集,也不管这样有没有用,他只求自己心安。

  若友人因此而死,究其原因,也是他提供了思路。

  那个薄薄的名册,在某个午后,被年幼懵懂的女孩翻开,她那时认的字还不多,一些潦草的笔迹也很难看懂,却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李若秋。

  或许因为,当时正是个漂亮的秋天罢。

  陈阿绸急切地说:“那天清晨,我听到寂生大师和你的对话,于是决心此事只告诉你一人,今天才特意等在这里……常叔未娶妻也没有后代,他还有些手稿遗物,都保留在凤翔县某个私塾先生处。”

  “常叔已死,泠琅知道了这些消息,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无需有任何顾虑。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够回报你,这些话,希望能有用处。”

  “泠琅,一切珍重小心。”

  女孩儿离开后,泠琅站在密林中,站了足足一刻钟,直到身侧草尖上挂着的露水开始消弭,才举步往回走。

  刚刚那一刻钟里,她想了很多很多,如今那些思绪都有了决断打算,只剩一句话如呓语一般,仍在脑海中低低呢喃。

  “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从此为黑暗效忠,绝无二心。”

  那个名字和秋天有关的女人,到底有怎样的人生?

第118章 陨如雨(上)

  花了八日, 二人抵达西京。

  距离丰永门三里处,青骓长嘶一声停住。

  马背上的少女眯着眼,她凝视着十步以外的某棵树下, 那里有一个人。

  少年一身短打, 瘦小干瘪,他静立在那里,毫不起眼, 如同另一棵树。

  是九夏。

  身后马蹄声细碎,青年驱马绕过她,行到九夏身边,垂首同对方交谈。他们声音很低, 轻不可闻。

  江琮什么时候传递的消息,泠琅不知道,青云会的舵主可以有一万种方式联系他的爪牙。

  她盯着青年冷淡的侧脸, 片刻后移开视线。

  二人很快结束交谈, 九夏转身离开, 身影转瞬消失在驿道尽头。

  江琮回到她身边, 温言道:“他们在驿站等着。”

  泠琅点点头, 青骓复又颠簸起来,她把着缰绳迟疑道:“我记得,我们出来用的借口是评访江南茶庄?”

  江琮微笑:“夫人放心。”

  泠琅也笑,她柔声说:“我当然放心。”

  驿站汇合时, 她知晓了这句放心指的是什么, 三冬和几个侍从毕恭毕敬地立在屋当中,身侧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木箱木盒。

  她随意打开几个, 内里皆是茶叶, 或青或淡, 散发着芬芳。盖子上粘贴着标识,上书品种及产地,从云雾峰到桂湖园,都是江南有名的茶庄。

  走出驿站,外面早有马车候着。登车后,泠琅靠着软垫假寐,江琮在旁边握着一本册子翻看,一时间,只有车轮滚过路面和纸张被翻动的声响。

  绕过熟悉的街口,马车驶入坊中,于某处朱色大门外停下。

  泠琅掀开车帘,由绿袖扶着下车。这位单纯的侍女没有任何多余念头,世子夫妻说什么便信什么,晚些在侯夫人面前的说辞,也早就由三冬教着,熟背了两三日。

  侯夫人并未在门口,红桃说,她正在北花园等候。

  泠琅便挽着江琮手臂,施施然行在侯府的曲水围栏中。她在驿馆换了身衣服,青绿色软缎,裙边绣着芍药纹,行动之间软纱如雾一般飘散。

  秋日高爽,再拐个弯,便是北花园了,她压低了声音,问身边人:“母亲问起来,该如何说?”

  江琮抬手扶正她发间玉钗,他垂首只道:“夫人放心。”

  泠琅便不再问,因为她已经看到凉亭外,站着一位持枪而立的女人。

  贯虹枪,七尺五寸,其中枪头占九寸。它的形制对于常人来说其实很沉重,但它在黄皖的手里,只能说恰好。

  这柄武器十分有名,它有一些典故,现在还在被人诉说。

  比如在千军万马中连挑二十敌颅;脱手掷出,隔着十步将准格尔大将钉死于马背;救出深陷于围困中的女帝,它沙场饮血,伴君征讨四方。

  那些于鲜血和荣光有关的故事已经远去了,如今天下已定,再不需要这柄七尺五寸的枪昂扬于北风中。

  它只能在安宁精致的花园里,偶尔显露一点当年的寒光。就如它的主人,赤娘子黄皖,在岁月中洗去了铿锵声名,人们只尊称她,泾川侯夫人。

  泠琅第一次见识到这柄传说中的□□,它闪着锋芒,果然十分摄心心魄。

  黄皖听到了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她猛抖右臂,枪头一翻,划出一道悍然弧光,风声之利,连廊下驻足的二人都能感受。

  纯钢的枪身震荡出无形气波,上挑,下劈,伴随着一声低喝,黄皖旋身一刺,一套漂亮的雾里看花。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不动如山,动如雷霆。

  尖锐寒芒藏匿在虚招背后,泠琅能看出,若谁被枪尖刺中,那这人会当即毙命,即使仅被枪身扫碰,也会筋骨寸断。

  一招尽,庭院静寂无声,只有秋风轻吹。

  雾里看花威力不减,贯虹枪仍旧杀气凛然,只是它们再没有效忠的途径。

  黄皖扬臂,重达二十斤的□□被她轻松投出,落入石墙下放着的木架,刚刚好。

  江琮终于走上前,他脸上是惯有的温和笑意:“母亲。”

  泠琅也跟着唤,她还添上一句:“母亲这枪耍得好生威风,像那门画上的神女武将。”

  侯夫人被恭维得很愉悦,她接过下人送来的茶水,饮尽才叹:“人老了,这一套下来有些吃力,若是换在当年——”

  她顿了顿,按下话头,道:“你们一去一月,此行可有收获?”

  江琮从容道:“杭州以北的大小茶园都看过一遍,其中以云雾峰最佳,明镜湖次之,其余各地虽有优良品种,但运输不便,亦不易存储,并未多谈。”

  侯夫人微微点头:“茶源便全权交予你,既然身体已康复,这些事便用心尽力些,如今……”

  她看着安静立在一边的泠琅,温言道:“如今也是有妻子的人了,是该学着做些正事。”

  泠琅上前扶过侯夫人的手,面上笑得甜蜜羞赧:“子璋此行十分操劳,事事亲力亲为,可惜儿见识不够,不能为其分忧。”

  心中却想,这人岂止会做正事,简直歪事坏事事事做尽,您对他期望不必如此低。

  二人一同走向凉亭,侯夫人抚摸着泠琅手背,忽然意味深长道:“侯府在京中的产业,除了几间书肆和玉楼,便又要添上茶庄。老爷不在,我一人忙碌,府中事务难免有所差错。”

  泠琅心中一震,她扶侯夫人坐定,对方却一把把她按在自己身边。

  “泠琅若有心,便可学着主持家事……”她和颜悦色道,“当然,你还年轻,想多玩几年也无妨,那老家伙不日也将返回京中,我也便能松快些。”

  此言一出,泠琅心中惊讶更甚:“您是说——”

  她喉咙一梗,父亲二字忽然十分难出口,幸好江琮及时将话拣了过去:“父亲快回来了?”

  侯夫人道:“正是,我前天收了书信,他已经在路上。算算日子,从西北出发两个月,正是这阵子抵达。”

  江琮莞尔:“儿多日未见到父亲,忽然得此消息,竟不知作何反应。”

  侯夫人笑叹:“他到时候见了你,看你如今康健,定也不知作何反应。”

  三人便说了片刻话,其间侯夫人对江南茶庄之事多有问询,江琮皆一一答了,回复之详尽,细节之完备,好似真的亲身去探访调查了一番。

  只有泠琅知道,他们不过于某个鸟不拉屎的大山困了半个月,他这些信息,也只是在马车上匆匆读来罢了。

  她噙着乖巧笑容,时时附和点头,同他交换几个做作眼神,心中却已经打起了算盘。

  因为侯夫人说,两日后,她要去红松围场参加围猎。

  此围猎并非大张旗鼓的秋猎,不为扬国威,也不为诫后生,圣上要打猎,只不过是想要打猎罢了。

  她只邀请了十来位朝臣心腹,众多世子贵女皆不在此之列,最多只在于打兔猎熊之际,稳固一下君臣之谊。

  江琮道:“怪不得母亲今日有练枪之兴,原是为过几日赴围场。”

  侯夫人颔首道:“此去少则五日,多则六七日,若像去年一般,圣上忽有兴致,那十日也花得。”

  江琮微笑:“如此,儿便预祝母亲,箭无虚发,满载而归。”

  晚些时候,又一起用了饭,待二人回到熹园,将一切拾掇妥当,天边明月已经高悬了。

  泠琅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栎木性软,即使在凉薄的秋夜也温和舒适。

  发梢滴着水珠,她一边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从西京到凤翔要花上多少时间。

  如今秋高气爽,路途通畅,一天半就能往返。若事情不顺利,那耽搁两三日也无妨,侯夫人此去至少五日,她怎么赶都来得及。

  只是——

  清晨岩洞中,寂生的告诫犹言在耳。

  “女侠是刀者后代,这话即使违背小僧如今身份,小僧也必须要说。京城分舵非常不同,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其周密与防护,乃至运作模式,都是江南渭北等地的分舵远远不及的。”

  “呵呵,若青云会皆是一群毒蛇猛兽,那盘踞在天子脚下的,必定是其中最善伪的一条,小僧如此比喻,多有冒犯,但实乃肺腑之言。”

  “甚至,京城分舵之所以能长久运作,未必只有善于隐蔽有关。女侠身世牵连甚广,若轻信局中人,其风险几何,小僧不必多言。”

  “前路漫漫,还望珍重。”

  顿了顿,年轻的僧人目光落在少女膝上长刀,他的表情再次陷入怀念。

  “此生能再次见到这样的刀法……”他低声,“也无甚遗憾了。”

  这些话其实没透露出太多,字字句句,中心都是要她小心防范而已。

  其实就算没有这番告诫,泠琅也不会像寂生口中那样“鲁莽轻信”,从她知道李若秋曾投身青云会开始,她便知道,同深陷于蛛网上的另外一人相缠有多么危险。

  她相信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些“夫人放心”,到底是贴心的安排,还是警惕的防范,她已经不想在意。

  竹帘被拨开,江琮披着长袍,于夜色中走来。

  泠琅撑着下巴看他,青年走近,沾着些许湿润的手指划过她眉眼,亲昵而暧昧。

  她忽然开口:“待母亲离开京城,我会去剑冢一趟。”

  指尖在她耳垂僵住,接着若无其事地揉捏起来,江琮问:“因为苏沉鹤?”

  泠琅痛快地说:“是,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他这件事。他过阵子上京,我正好提前去看看。”

  江琮低低道:“剑冢而已,到时拿着侯府名帖便去了,何必亲自看一趟。”

  泠琅只笑:“意义终究不同。”

  这句话让江琮笑了一声,他拿过布巾,开始为她擦拭湿发。

  “夫人想去就去,”他温声,“一切小心,按时回来便可,若有路上需要,可提前同我说。”

  他顿了顿,一些未尽的话没有出口,譬如那几日他也有事要做,譬如等她回来,他有一点话要讲。

  但尘埃未落定,事情未明朗,他谨慎惯了,更畏于发出些无法实现的诺言,所以当下不如不说。

  他只道:“早点回来。”

  两日后,春华门。

  少女驱马行在人群中,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精巧下巴。过关只花了一刻钟,出了城门,她策马扬鞭,身影很快消失于滚滚尘烟。

  她没有看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有一道视线始终凝在她身上。

  那是个世上最善潜伏的人,有时候,直到这人走到你面前,你才会发现,原来你以为一直空空如也的暗巷,其实并不空荡。

  同一时刻,西市,地下暗道。

  墙面猛然泼洒上鲜血,青年微笑着收手,一具躯体应声而倒。

  他对身边人吩咐:“带下去,芳园那边怎么说?”

  “没有回音。”

  “好。”

  他转身步入黑暗,连步声都听不见。

第119章 陨如雨(中)

  元升三年, 八月初二,晴。

  桂树飘香,楸叶金黄, 真正的北风还未横越山脉抵达西京, 但这里已经处处都是秋日气息。

  傅蕊喜欢秋,因为在她过往的人生中,这是唯一一个未发生过什么事的季节。天色永远浅淡, 云终日来去,和任何沉重晦涩无关。

  她爱过的人死在春末,她的生父在盛夏离开人间。她的长姐第一次在她面前犯病的时候正是严冬,手臂伏在锦被中, 细瘦透白,像雪,鲜血呕出来又灼眼刺目, 像六瓣的骨里红。

  所谓天潢贵胄、万金之躯, 在病痛面前也没什么尊严。长姐的指甲几乎掐进傅蕊肌肤, 她听见对方在极度痛苦下, 从牙缝中挤出告诫。

  “阿蕊, 这是一条地狱路,而你不必走。”

  傅蕊从此再也见不得白雪红梅的景致。

  人们总说,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但傅蕊喜欢秋天, 譬如此刻。

  园中开满了花,丹桂, 蔷薇, 秋海棠。芳园的主人太怕寂寞, 她喜欢无时无刻的热闹,所以这里终年都有鲜花盛开,仿佛永远不败。

  不过,今天倒和往日有所不同,有一些人去了红松围场,她的母亲,她的姐姐,而她独留在京中,可以享受一下短暂的自由。

  傅蕊站在一树木芙蓉下,捏着张淡青信笺,片刻后,转身步入廊中。

  与此同时。

  距离西京五百里之外的凤翔县,芦石书院。

  “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

  “秋,大水,无麦苗。冬,夫人姜氏会齐侯于谷。”

  今日的《春秋》已经讲到尾声,少年们辞别老师,提着书袋三三两两行出门,很快,片刻前还充斥着朗朗书声的厅室,逐渐变得安静空荡。

  送走最后一个殷勤讨问的学生,郑先生整理好书册,踱步向外。他记挂着灶上煨着的鸡汤,因此走得并不慢。

  然而,他锁门转身后,欲迈开的脚步却停住了。

  院子里有一个人。

  她戴着斗笠,安静地站在那里,背后是爬满了青藤的石墙,一身青衣几乎和绿意融为一片。

  郑先生看不清她斗笠下的面容,却能看清她腰上的刀,他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甄先生,”墙下的人先说话了,是清亮年轻的女声,“我在等您。”

  “你认错人了,”郑先生淡淡地说,“我姓郑,不姓甄。”

  对方说:“不会错,兴平二十年,您叫甄平,在苏州认识了一个姓常的人。”

  “我不认识什么姓常的。”

  “那您再好好想想,他是岐县人,用双截棍,已经消失了有些年头,您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让您保管了一些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