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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上去不愿多说,泠琅便不追问。

  江琮倒是温声道:“西市药铺有三,都在天六街上,但这三家各有不足……若大师不放心,可去东市朱门街寻白杏堂,那处是最好的。”

  寂生闻言,爽快道了声谢,又问询了详细地址后,抬头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二位,后会有期。”

  道了别,他一扶斗笠,足下微动,人已经立在墙上,再一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夕阳烂漫,好似还没来得及投下他的影子。

  泠琅说:“踏尘踪,果真厉害,真想向他学上两招。”

  江琮走到她身侧:“夫人的神行九式不也厉害?何必学他。”

  泠琅摇摇头:“师父的神行九式天下无敌,可惜我只学了七成,勉强算作神行六式半。”

  江琮莞尔:“神行六式半,亦能上得高墙,下得池塘。”

  泠琅柔声道:“夫君才是上得武堂,下得商场,和尚三言两语便被你诓去东市……白杏堂,不是侯府的产业吗?”

  江琮笑道:“可那的确是西京最好的药堂。”

  二人踏着余晖,插科打诨地行了回去。

  如此两日,第三天的清晨,泠琅早早便起来梳洗,江琮亦未出门作奸犯科。

  因为今日侯夫人要回来了。

  衣衫是葱绿双蝶穿花襦裙,配了浅了一个色的披帛,钗环皆是白玉质地。有绿有白,水嫩新鲜,泠琅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颇像一棵葱。

  她喃喃了一声:“嫁葱随葱。”

  江琮一直看着她,竟然也听懂了这句话:“夫人穿绿色甚好看。”

  泠琅娇婉一笑:“我一直晓得,不用你说。”

  江琮起身,立于她身后,抬手将发钗紧了紧:“可我还是想说。”

  绿袖在一边垂着首,看似恭敬,实则笑得脸都快皱了。世子夫妇喜静,事事爱亲为,侍女们平日都在熹园另一头,能如此目睹二人起居,其实很少。

  不知怎得,绿袖就爱看这种场面,二人说话逗趣,或是各做各的一语不发,她都觉得极有意思,目睹了二人相识相爱全过程,比那话本戏文还得劲。

  泠琅不知道婢女的小小心思,她只觉得奇妙,为什么这种无聊甜蜜的话翻来覆去地说,反反复复地讲,也没有厌倦时候。

  瞧着这个人的眉眼,就忍不住要逗弄,看他坐在那里,就想贴上去说话,若是人定之后的静寂时分,那更要缠上手臂,不得到些好处不罢休。

  泠琅心中一凉,怪不得说动情之后难动刀,侠女难过美男关,碰上江琮这种状若老实乖巧,实则花样百出的,再多的雄心壮志,怕都要被磨灭。

  正巧门外有人通传,说侯夫人到街口了,她警惕地瞥了青年一眼,在对方莫名的眼神中,抱着臂走了。

  行至大门,刚刚站定,便听马蹄纷乱,一身枣红骑装的女人纵马而来,旋风一般勒停在侯府门口。

  此人正是侯夫人黄皖,泠琅连忙行礼,心中正感慨不愧是侯夫人作风,目光却顿时一滞。

  那高大黑马之上,还有一个人。

  一袭天青色长衫的男人,跨坐于马上,正扶着侯夫人的腰,垂首往门口看。

  泠琅猝不及防同这人对视上,她望着这张斯文白净的脸,一时僵在原地。

  她总算晓得,为何侯夫人气度方正傲然,丹凤眼也十分凌厉,而江琮却是相反的清润温雅,原来全来自于他的父亲,泾川侯。

  那双桃花眼,看牛粪都能含几分情,泠琅方才对视的那一下已经深深体会到,只能感慨老子毕竟是老子,江琮青出于蓝,并未胜过蓝。

  双方见了礼,寒暄了几句,她才知道侯夫人在路上同泾川侯不期而遇,二人干脆舍了车驾,直接打马回京了。

  如此率性之举,女帝竟也欣然应允了。

  泠琅唯唯诺诺,喊了声父亲,泾川侯含着笑,说已经听侯夫人讲过子璋娶了新妇的事,他十分欣慰欢喜云云。

  中午的接风宴,自然又是一番谈笑风生。

  泾川侯江远波,当年在清远渡口一战成名,凭三千士卒大败敌方一万人,从此被民间称为“江上诸葛”。本人不通刀剑,但用兵如神,极善水战,满腹诗书经文,人还生得儒雅倜傥,因此又有儒将声名。

  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的江上诸葛不用挥斥方遒,决胜千里。被妻子抱怨斥责,也只能笑吟吟地听着,还不时倒茶添菜。

  “子璋都成婚都半年了,儿媳这才见到你,算什么事!”

  “夫人恕罪,来尝尝这口鲜蘑。”

  “让你多带几个仆从,从来不听,有事连个传信的都没有。”

  “是我疏忽,这汤不错,夫人用一点。”

  “这回得了药又怎么样,子璋都好全了,我看是牛棚里关猫,瞎忙!”

  “夫人说得是——红桃,再取一只碗来。”

  “我喝足了,取碗做什么?”

  “凉一凉这炙肉,闻着像放了西域香料?”

  “不错,是红苏子和犀叶……”

  泠琅看着,觉得那句“夫人说得是”,父子二人的语气简直十成十的相像,连岔开话题的自然态度,也如出一辙。

  她又悚然一惊,难道自己很多时候,也是这么被江琮哄得晕头转向的?

  视线移过去,青年正在低头饮茶,注意到有视线投来,他掀起眼皮,似在问询何事。

  泠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一转头,发现泾川侯夫妇正含笑看着这边。

  泾川侯温声道:“听闻泠琅同子璋二人相处甚好,我亲眼见到,心中更是宽慰,他这回能平安醒转,还得多亏了你。”

  他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匣子:“头回见面,礼不可废,这点东西,还请儿媳收下。”

  泠琅忙起身谢过,彼此寒暄了两句,泾川侯又对江琮道:“身体好转,是好事,你母亲这些年独自操劳,你也该努力上进,多帮衬着点。”

  江琮答了是,双方谈了一会儿,皆是一问一答,没谈多的话。

  泠琅觉出滋味,这对父子的关系好像不是很亲近,江琮在侯夫人面前,反而自然许多。此时他面含微笑,恭敬有礼,也只不过是恭敬有礼罢了。

  席散,二人回了熹园,泠琅到底知道了这是为何。

  侯夫人怀胎的时候,是在军中,正值颠簸动荡,她差点没挺过这一关,泾川侯因此一直不怎么喜爱这个独子。

  泠琅有些莫名,她望着淡淡叙述这些的青年,迟疑道:“可是,据我所知,如果要……那也得侯爷自己……”

  她吞吞吐吐,江琮却笑了声,明显听懂了:“因为那也是一场意外。”

  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父亲,雷厉风行却粗疏心大的母亲,在这样的环境中,怪不得江琮能掩人耳目,借病做了这么多事。

  也难怪,他会是这样隐忍沉默的性子。

  江琮头一次和人说起这些,虽难以开口,但看着少女的神色,竟鬼使神差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说他儿时的寂寞,没有玩伴也不准出门,只有日日和自己下棋,直到被选为伴读,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说生病之后,侯夫人日日忧心忡忡,泾川侯找来医生,竟查出了这并非病症,而是毒素——

  他以为事情败露,用在宫中误撞上歹人搪塞,谎言漏洞百出,对方却并不关心,只居高临下地说,宫中莫测,此事你知我知,别让母亲知晓。

  他的父亲不爱他,但很爱他的母亲,去寻医问药,只为让她放心。江琮觉得这样也足够,他习惯了来自至亲的冷漠,因此有些话一时没说出口,便再也没说出口。

  这些话一一出口,少女听到后面,神情恹恹的,像得知了什么伤心故事:“那你一定很难过。”

  江琮想,这算什么,他早就不为这些烦恼,但看着那双晶莹透亮的眼,他还是说:“是有些难过。”

  于是,一双手小心地抚了过来,连带着温软的呼吸,他垂着眼,想自己真是卑劣。

  他卑劣的心,早就不由他自己占有了。

第127章 遇故人(下)

  关于父亲的冷漠, 江琮在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他无法责怪,因为这种冷漠并不是只针对他。

  江远波对所有事物都如此, 除了他的妻子。

  他的斯文儒雅, 只是惯常的表象,实际上,他几乎不关心任何。效忠帝王, 是因为妻子的赤诚忠心,为独子奔波,是因为妻子在担忧不止。

  恭敬的臣子,温和的父亲, 体贴的丈夫,这些角色里,只有最后一项无需费心扮演。

  江琮后来知道了一些父母过去的故事, 当然, 是他自己搜集到的, 他们绝不会对他说起。

  黄皖是女帝行军西南时, 救下的孤女, 身上似乎还有苗人血统。女帝欣赏她从尸堆深处爬出来时的眼神,凶狠又警惕,像失去族群的独狼。

  而这种人,一旦献上忠诚, 便不死不已。

  女帝给出食物和清水, 为她治好伤口,教会她能如何在乱世中生活下去。要谋取一个绝境中的灵魂十分容易, 女帝做到了, 她成功驯服了这个狼一样的灵魂。

  黄皖的名字, 是女帝身边的少年军师起的,黄是本来的姓,而皖,意味着完美无瑕的白。

  这个字,放在蓬头垢面的黄皖身上,好像是一种讽刺,又像是怜惜。

  所谓江上诸葛,一开始其实是江上阎罗,江远波本不在意别人怎么传,但黄皖听闻,随口说了声不吉利,他便杀了几个谈论此事的平民,阎罗从此传作诸葛。

  一个孤苦伶仃却满腔热血,一个年少多智却残忍凉薄,江琮想不通这样的两个人后来是如何相爱。

  但他能看出,父亲只有在母亲面前才稍微像个人,有该有的情绪。江远波的伪装在江琮眼极其容易分辨,他们身上毕竟流着相同的血。

  这也许,是江琮被厌恶的原因之一,因为只有他才能看穿他。江琮时时在想,若不是怕母亲伤心,他的父亲应该巴不得他死。

  十三岁那年,江远波站在他榻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你说,你是在宫中被人投喂的毒?不知那人是谁?”

  江琮勉力点头,他努力压下喉间翻滚的腥甜,让自己看上去稍好一些。

  而江远波根本不在意:“回了府才毒发,没让别人知道?”

  “是的。”

  “那以后也别让人知道,尤其是你母亲,对外就说落水生病。”

  他说完了这句话,看起来想要走,江琮怔怔地说:“您不去查问吗?”

  男人回过头,向他投来一瞥。

  他只说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这句话,在少年心里记了很久,什么叫做得很好?牺牲了一个漠不关心的儿子,维持虚伪表象,让母亲免于面对鸟尽弓毁的伤心,是这样吗?

  江琮在那天顿悟,他的作为,江远波不会一无所知,只是根本不在意,也无所谓他的苦痛罢了。

  如果女帝真的举起刀刃,江远波未必没有脱逃的办法,但那对于忠心单纯的黄皖来说,将是一种摧毁,她信念坍塌,不一定能活得下去。

  所以那一天最好不要来。

  “你做得很好。”

  他的父亲如此冷漠,就连感谢他的牺牲,也不过轻描淡写。

  江琮说过往的时候,少女蜷缩在他怀里,一声不吭。

  他一边说,还一边用手轻抚着她的发,泠琅不明白,明明他才是此刻需要触碰安抚的人,为什么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伏在他胸口,闷闷地说:“我不是很开心。”

  江琮低声说:“我却有些开心。”

  “为什么?”

  “因为你在知道我,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快乐了。”

  他那些脆弱和不堪,彻底袒露于人前。这个过程免不了痛苦不安,然而在看到对方怜惜的眼神时,便全数化作不可说的欢愉。

  他无法形容这种欢愉,就像他无法形容,她光是这么看着他,不说话,就能给他力量。

  夜色阑珊,泠琅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说:“如果我们有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靠着的身躯微微一僵,但江琮很快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没有想过。”

  “我也从来没想过。”

  “为何突然问这个?”

  “就是有感而发……如果有,该像你还是像我?”

  “像你就很好。”

  “嗯,那个孩子或许能很快乐,因为既可以学刀,也能学剑……”

  泠琅睡熟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却仍在一下一下地拍抚,青年垂眸看着怀中人,半晌,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泠琅,”他轻声:“泠琅。”

  呢喃着爱人的名,他静静地想,他无需救赎,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就足够是救赎。

  泾川侯回来,还带回一样东西。

  他此行找到了某神医,讨到足以缓解病症的药方。把药方交与江琮手中的时候,他多问了一句:“你母亲似乎很喜爱你那位新妇。”

  江琮说:“是的。”

  泾川侯颔首,他说:“这样很好。”

  江琮温声道:“这些年父亲辛勤劳苦,是儿之过,如今事情平定,您可安居府中,不必再奔波。”

  泾川侯看着他。

  江琮躬身行礼,恭敬告退了。

  那药方被送往东市白杏堂,有些药材比较罕见,得花上几日调配。正好中秋将至,她张罗着在那之前去道观上香,祈祷平安顺遂。

  两日后,他们坐上了去往碧云宫的马车。

  泾川侯夫妇在另一驾马车上,泠琅靠着窗,望着窗外移动的绿影,感慨道:“这条路我很熟。”

  江琮了然:“那是今年春——”

  泠琅说:“今年春,我无所事事,只日日在丈夫病榻前念经,每隔十天来山上烧一次香。当时我在想,世上怎么还有这种神仙日子?”

  江琮柔声道:“听起来,夫人很遗憾神仙日子只有一个春天?”

  泠琅长叹一气:“当时的我,怎么会想到有如今的光景。”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翠屏山。只见满山金黄,层林尽染,如流动画卷般绚烂,和春时比起来,果然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进了山门,碧云宫住持青灯道长已经候着了,他拂尘一甩,温声道:“福生无量天尊,八月时节,又见各位贵客。”

  侯夫人笑着上前说话,二人一言一语十分熟络,泾川侯亦在旁边含笑点头。

  女帝厌佛喜道,当今多有道观,不见什么寺院。碧云宫在西郊,是香火不说有多旺盛,历史是最为悠久的,平日出入的,也都是些皇亲贵族,侯夫人也来得很勤。

  是以,主持青灯道长见惯了大人物,不卑不亢十分从容,摆足了仙风道骨。

  他也同泠琅搭话:“夫人当时诚心,引得天尊感怀,实乃功德一件,贫道亦十分感慨,时时记挂。”

  泠琅笑道:“劳道长费心,碧云宫果然灵验,不知那东极青华天宫今日是否能进?”

  青灯道长颔首微笑,一派温和:“自然是能,若寻不得路,问道人便是。”

  泾川侯夫妇还要同道长深入交谈,泠琅同江琮告退,往供奉着太乙天尊的殿中去了。

  九色莲花宝座,紫金妙道真身,案上的天尊塑像如昔,神像前虔诚跪拜的少女却不同了。

  泠琅做完一套,说:“瞧见没?当时我一跪就是半天,诚心念祷,这才渡化了你。”

  江琮温声:“辛苦夫人,不过真的会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一跪半天么?”

  泠琅理直气壮道: “有时打坐,偶尔瞌睡,还会运转吐纳内力。”

  江琮微笑:“夫人百忙之中,不忘抽空诚心念祷,在下感动之至。”

  二人并排着说了会儿话,晚些时候该返回,侯夫人却说,许久不来上香,翠屏风景正好,她要再多留两天。

  “观内有株百年古兰,今年花苞多生了几个,青灯道长说它这两日正是开放时候。”

  她要留下,泾川侯自然陪着,江琮却以秋山寒凉为由,想带着泠琅回府。

  侯夫人无所谓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自行决定去留,只说在中秋节前一天回京,一家人一起过节。

  秋山寒凉当然是借口,他们急着回去,为了别的事。为西市酒铺收集的药材备好,那张神医药方也找齐了,江琮必须亲自去一趟。

  白杏堂内,人潮汹涌,伙计来来去去,微腥药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二楼最深处,一间安静茶室内,江琮坐在椅上清点数目。

  四下无人,泠琅从外边进来,犹豫了一瞬,说:“我刚刚在大堂见到了一个人。”

  “谁?”

  “寂生。”

  江琮颔首:“他来为他的妻子取药。”

  泠琅微微一怔:“看来他跑了很多次,症状很严重吗?”

  江琮敲了敲桌面,三短一长。

  不一会儿,走进一头发花白的老者,他恭敬俯身道:“主上有何吩咐?”

  江琮说:“之前让你留意的那人如何了?”

  老者回答:“他的妻子血脉脆弱浑身带毒,此前一直用药吊着,如今那药断了,就想来白杏堂找找办法。”

  “可有办法?”

  “没有,昨日我上门见过,已经是活不长了。”

  “活不长是指?”

  “活不过这个月。”

第128章 昌明镇

  “这些事, 你都告知他了?”

  “是的。”

  “他什么反应?”

  “只说想办法,银钱不是问题,就算不能治好, 能减轻些痛苦也可。”

  江琮颔首:“好, 你下去吧。”

  老者离开了。

  泠琅坐在另一边,她目光落在案上某薄薄的纸张上,那是老者留下的。

  她喃喃:“寂生说, 阿香算是个杀手。”

  江琮说:“‘算是’有很多含义,她可能曾经是,现在不是。也可能偶尔是,并非一直是。”

  泠琅问:“你已经有头绪了?”

  江琮微微点头:“他的妻子, 大概率是青云会豢养的毒人。”

  毒人,泠琅知道这种存在,他们被一些实力深厚的组织用毒药饲喂, 日复一日, 血脉中早已充斥了剧毒。

  毒人的命运通常有两种, 一种是被反复试验各类毒药解药, 就算瞎了眼烂了腿失去所有知觉, 只要有一口气在,依然会被继续试验,他们生命很少超过十五岁。

  一种稍微好些,这部分毒人熬过了千万种毒药的淬炼, 自己已经是行走的剧毒之物, 凭借于此,可以轻易杀死敌人。当然, 他们的寿命也很短暂。

  前者同笼中待死的鸡羊没有任何差别, 后者万中无一。泠琅猜想, 阿香应该是用于杀人的毒人。

  泠琅说:“寂生和其他的杀手很不同,他十分惜命。”

  她补上一句:“他很爱阿香。”

  江琮敛目道:“关于这个,夫人有没有其他想法?”

  泠琅抬起眼看他。

  江琮轻声说:“现在的他,应该情愿为救他的妻子做任何事。”

  泠琅张了张嘴:“你莫不是——”

  江琮说:“他是四堂之一,能同会主接触的频率比我高得多,他能够做的事,自然也多得多。”

  “可是刚刚郎中说了,已经没有办法救治她。”

  “他也说,从前续命的药物断了,她才到如此境地,”江琮静静地说,“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不能。”

  他视线轻轻落在少女的脸上:“要调查那把匕首,以及前任北堂的事……全天下,恐怕只有会主才知晓一切。他怀疑我被圣上把控,已经很久没有再召唤我,而如今寂生是个很好的契机。”

  “泠琅,你有决心吗?”

  泠琅不缺决心,但她缺趁人之危的狠心,尤其是当她把寂生视作萍水相逢的半个友人后。

  江琮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无需负担,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他意味深长:“他或许求之不得。”

  泠琅叹了口气:“我知道。”

  江琮又敲了敲案上某处花卉浮雕,片刻后,先前那老者再次走入。

  “主上。”

  “把那味月下尾包好给我。”

  “是。”

  老者领命离去,泠琅听着眼熟,猛然想起,泾川侯从岭南带回的药方,其中最为珍稀难寻的,便是这一味,白杏堂花了好些功夫才送来。

  江琮拿起案上纸张:“这味药缓释疼痛,益气补血效果极佳。纵使生命垂危之人,也能延上半月寿命,把它拿给寂生,是很大的诚意。”

  泠琅说:“那你呢?我之前听到,月下尾在西京只剩一棵,把它送了,你怎么办?”

  江琮笑笑,他欣然抬臂,将手置于桌案,露出青筋分明的手腕。

  “药方再好,也无法根治,若真有神药,圣上早就给太女用上了,”他低低地道,“更何况……我有别的办法。”

  嘴上“我有别的办法”,其实眼神润而深地落在她身上,意思是“我有你”。

  泠琅盯着那截精致手腕,想到从前度内力的种种场面,一时失语。

  “此事便这么办罢。”江琮说。

  要寻寂生,费不了什么工夫。

  他早已离开西市归家,而白杏堂的老者昨日上门诊治,去过一次住所。稍稍问询,江琮便得知僧人居住在西京边的昌明镇上,要到那里只需一个时辰路程。

  泠琅的猜想果然没错,他离京城并不远。但她仍有忐忑,这么不请自来,对于一个需要时时隐瞒警戒的杀手来说,会不会是种挑衅?她怕陡然现身,场面会很难看。

  然而,担忧成了多余。

  天朗气清,古道上,两匹骏马先后奔过。

  泠琅控着缰绳,纵马在前,她斗笠压得很低,所见不过一条寂长古道,以及道路尽头的尘烟。

  她心中在忧虑,视线落在前方,却瞧见涌动的尘烟之中,有一个隐约身影。

  骏马被勒停,发出一声长鸣。

  轻尘浮动,下沉,归于平寂。僧人站在他们的去路上,像在等候远道而来的客人。

  江琮驱马而上,路过泠琅身侧,他微微偏头,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半张脸。

  “我说了,他或许求之不得。”青年低声说。

  寂生站在原地,敛眉垂目,面色平静,仍是从前的做派,瞧着像个不染红尘的古刹僧人。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头一次正面交锋,也是在漫长寂寥的道路,也有浅淡尘埃静静漂浮。但泠琅看到,比起当时,他手中多了串佛珠,颗颗圆润,正被慢慢捻动。

  她立即想起明净峰决战,层云寺众多弟子脖颈上都垂挂了佛珠,它们在战斗中被抛上天空,爆炸出热浪,碎片能深深刺入人的血肉。

  而江琮似乎恍然未觉,他的马仍在一步步向前走。

  泠琅忽然紧张,她跟在后面,紧盯着那串青灰佛珠,直到寂生开口:“阿弥陀佛——”

  他淡淡微笑:“二位施主,小僧等了很久。”

  江琮温声道:“有多久?”

  “从那天江舵主要我去东市白杏堂开始,小僧就在等。”

  “堂主果然知道那是在下的产业。”

  “小僧还知道,江舵主为何把我引去那处。”

  “先不说这个,”江琮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堂主,诚意已在这里。”

  青年在马背上略微倾身,将东西递出,寂生却没有立即来接。

  他念了声佛号:“小僧若接了,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江琮脸上仍是温和笑意,他耐心地说:“会付出抬一下手的力气。”

  寂生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