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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了力气,怎能叫白吃?”江琮笑了声,“大师,瞻前顾后,是会浪费时间的。”

  泠琅屏气凝神,她看着僧人终究走上前,将那纸包接过,置于袖中——

  那串精巧佛珠,一摇三晃,随着动作在空中颤颤巍巍。

  寂生忽然问:“施主一直盯着,是很喜欢我这串念珠?”

  泠琅笑道:“瞧着眼熟,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寂生微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施主若喜欢,这念珠便赠与你。”

  他一抬手,珠串被甩出,直直往泠琅身上来——

  它在半空中被江琮截了胡。

  青年出手如电,轻松将其纳入掌中,垂眸一看,从容笑道:“给了我们,大师用什么?”

  寂生微微一笑,从袖中又摸出一模一样的一条,缠绕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捻揉起来。

  “一条平平无奇的念珠罢了,小僧家中还有十来件。”他悠悠然道。

  泠琅干笑了两声,有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尴尬。她上前,一把把江琮手中事物拿过,揣进袖中,说:“多谢大师赠礼——此地不好说话,不如?”

  寂生坦然道:“不如来寒舍中一叙,请吧——”

  他打了声呼哨,一匹健壮白马踢踏而至,三人复又策马,在一阵阵微风中飞驰过山野。

  路上,彼此多有交谈,但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气氛轻松如常,寂生甚至还同从前一般开他们的玩笑。

  念珠之事纯属误会,泠琅心中却越来越古怪,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在寂生脸上瞧见过痛色。

  低落,隐痛,或是因可以预计的离别而生的茫然,统统都没有。他如过去一般嬉皮笑脸,那张深俊的面容上,没有半丝心事痕迹。

  或许这是伪装,可是双方心知肚明当下境况,他又何必伪装。

  除非,这已经成为了某种深刻习惯。

  昌明镇很快便到了。

  稀松平常的一座小镇,镇外是被分割成块状的水田,镇内不过两三条街,房屋低矮,孩童跑来跑去,彼此打闹,笑声传了很远。

  寂生牵着马走在前,他很熟悉此地,带着二人七拐八拐,在某处院落外停下,抬手敲了敲古朴院门。

  泠琅站在后头,拉了拉江琮的袖子,心跳得有点快。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来开门的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在她猜想中,那应该是位年纪不大的女子,或许因为病症而有些瘦弱,眼中定含着被深爱的人会拥有的柔光——

  门开了,一位身形高大的健壮老妇探出头。

  寂生柔和道:“嫂子,还剩了豆腐没得?”

  他说话带上了浓重的西南口音,而老妇也用同样的口音朗笑道:“还有三文钱的!晓得你今天要来,特意剩着。”

  她转身进里,留得泠琅愣在原地,同江琮默默对视一眼。

  直到老妇出来,把豆腐交给寂生,说:“今天这么晚,你婆娘都在家等急了吧?快点回去。”

  寂生笑着称了谢,院门一关,他回头看着身后一语不发的两人,挑眉道:“怎么?江舵主竟没为妻子买过菜?李女侠这般惊讶。”

  泠琅哼哧道:“他……确实有些笨,做不来这个。”

  寂生哼笑了一声,又去了好几处地方。昌明镇这种小地方的集市早早就收了,若要购买菜蔬,必须挨家挨户去商户家中。

  很明显,寂生颇精于此道,他熟门熟路地买了条一斤半的草鱼,半只老母鸡,一捆秋葵菜。轻言细语地同居民寒暄,从容不迫地杀价来回,好似真的只是个忙碌于俗世烟火的男人。

  “张嫂,你这菜老了,阿香不太欢喜,你再便宜点。”

  “再加点鲜菇,阿香上回说这个煲汤最好。”

  “王二哥,今天这个草鱼很可以哦,下回帮我多留条。”

  泠琅问:“为何你同他们说话不自称贫僧了?”

  寂生说:“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假和尚。”

  泠琅无话可说,她看着寂生拎着一大堆菜蔬,走在夕阳余晖中。他脚步轻快,口中甚至哼着些乡野民调。

  他们牵着马,再次出了镇,走了没多久,只见蜿蜒弯曲的田埂尽头,一幢小小的院落矗立着,屋顶已有炊烟袅袅。

  寂生微笑着说:“阿香知道你们要来,已经提前煮好饭了。”

  让死期将至的爱人进厨房,似乎不是个爱护妻子的男人该做的。

  但寂生神色忽然变得柔软,泠琅恍然看到鹰栖山的雨夜,僧人捧着纸笔,一字一句地写他的生活轨迹,好似在镌刻神圣无上的经文。

  她终于又问了:“大师,阿香是什么样的人?”

  僧人停住了脚步,也停住了欲叩门的手,夕阳洒在他肩侧,他说:“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

  这句话可谓柔情之至,你可以夸赞你的爱人美丽,聪明,勇敢,但万千美好特质不过积累成一句迷人。

  寂生推开了门,他朝着院落,温柔地唤了声:“阿香。”

  一道柔和甜美的女声响起:“不是说今天有客人么?”

  寂生说:“他们来了。”

  泠琅几乎呼吸都要停止,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紧张,她正欲绕过木门,走到院中,同那女子说话招呼,她已经能看到那截鹅黄色的衣角——

  她袖口一紧,是被人拉了一下。

  泠琅怔然抬头,僧人正看着她。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眼神,温柔还未尽散,却已显露内里无尽的哀愁。

  还有一些无法出口的恳求。

第129章 月下雪(上)

  这是很短的一瞬间, 泠琅错愕着,还未反应出什么,木门内的身影已经显现出来。

  这是很美的秋天的傍晚, 夕阳静静垂落, 少女立在黄昏中,却恍然看见了雪。

  冷寂,浅淡。

  若你在冬天, 曾见过月亮下缓缓流动的冰河,便会懂得那是什么样的颜色。

  这是一个青雪般的女人,她端坐在桂花树下,正朝门口露出一个笑。

  只需一瞬间, 泠琅便懂得了门口那个眼神的含义。

  寂生的妻子看不见东西。她的双眼空濛动人,像含了无尽烟雨,这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却并不健康。

  她清楚自己的特别之处吗?

  寂生走上前, 他将菜蔬放到一边, 弯腰为阿香抚平耳边发——那其实没什么好抚, 它干净光洁、一丝不乱。

  “久等了罢,” 他语气温柔得几乎滴出水来,“今天买了葵菜,挑的尽是鲜嫩的,待会儿炒了吃。”

  阿香微笑着:“葵菜?这个时候哪能买到葵菜。”

  “夫人喜欢, 便什么时候都该有。”

  “贫嘴, 净同我说这些,让客人干站着。”

  “他们身体好, 多站一会儿不碍事。”

  女子闻言笑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轻柔, 像春天的鸟雀,笑容也很特别,甜蜜柔婉,是那种无忧无虑的,被深爱且保护着的人会露出的笑。

  没有人不会为这种笑动容。

  “你刚刚别了什么东西在我头发里?”她娇嗔着,抬手往发间触碰。

  寂生低声说:“是风雨兰,昨天下了雨,外面路上开了许多,我瞧着漂亮,便带回来给你。”

  “这花娇艳,都是活泼小丫头戴的,怎适合我?”

  “夫人颜色好,什么花戴不得?”

  “还说——别让客人看了笑话。”

  “阿香不信么?尽可以问他们,这花到底配不配。”

  他们旁若无人地谈笑着,轻言蜜语,如同凡尘俗世中最最平常不过的一对夫妻,话题只关于饭菜和天气。

  这一幕过于温馨醉人,泠琅喉头发紧,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

  当寂生将目光投过来时,她终于笑起来,柔声说:“总听大师说起他的妻子如何温柔美丽,如今一见,果真没有夸张。”

  阿香笑吟吟地偏过脸来,她快乐地说:“是李娘子和江公子罢?阿生也同我说了你们在鹰栖山村庄的事,我一直都想见见你们——快请坐。”

  泠琅走到另一椅子边坐下,这个距离让她能更清楚地看见阿香的脸,她面上泛了红,那片薄薄的青雪便如同洒了霞光。

  她的确年轻,头发乌黑光润,眼睛像含了雾气一般楚楚。她十分爱笑,至少从泠琅看见她开始,脸上便一直挂着恬静喜悦的笑意。

  然而,这些东西配着她惨青色的皮肤,和空洞迟钝的双眼,几乎可称毛骨悚然。她手腕和脖颈细瘦得可怕,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好似轻轻一触碰便能折断。

  泠琅看着这一幕,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怖,她视线落在女子鬓边粉色花朵上,只感受到酸楚。

  仿佛感受到了视线,阿香又伸手去摸花,想把它取下:“风雨兰太粉艳,我精神头不好,哪儿能戴这么亮的花——”

  泠琅却按住她的手臂,温声道:“怎么会?夫人戴它十分好看。”

  阿香便垂下手,掩唇笑道:“那便这样罢,横竖我看不见,若瞧着滑稽,也是苦了客人。”

  泠琅为这句俏皮话笑起来,寂生也对阿香说:“我去做饭,夫人陪陪客人。”

  阿香嗯了一声,泠琅推了推江琮:“你也跟着帮忙,烧烧火什么的。”

  江琮微微颔首,却略有迟疑:“我似乎不会烧。”

  泠琅耐心地说:“村子都会烧,炉子不会烧?”

  江琮领命而去,阿香坐在树下噗嗤一声笑了,她真的很爱笑:“二位果然同阿生说的那样有意思。”

  泠琅说:“我很好奇,寂生会怎么说我们?”

  “他说他因任务结识了一对男女,一开始打了几场,后来一同流落在鹰栖山,发现他们古道热肠,颇有侠风,凶险之中有了些情谊,这就叫不打不相识罢?”

  “颇有侠风……他竟然会这般评价。”

  “我也有些意外,这么多年,阿生除了完成任务便是回来陪我,我原以为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今天二位来做客,我好高兴。”

  阿香一边轻声说着,一边从袖子中摸出一样物事递出:“这个……送给李娘子,前几日阿生说你们要来的时候,我就在做了。”

  泠琅道谢接过,放在手中一看,那是一个淡色的香囊。放在鼻尖上闻一闻,里面传来桂花香气,馥郁扑鼻。

  阿香赧然道:“可惜绣不了花,有些简陋,还望李娘子莫要嫌弃。”

  “多谢夫人相赠,这青色正配丹桂,”泠琅将香囊收好,“它定能香很久。”

  她也取出一只锦囊,是此前在白杏堂拿的:“这是加了安神草的药包,放在枕头边上入睡,可以安气宁神,请夫人收下。”

  双方互换了礼物,彼此三言两语,便有亲近之意,一同在桂花树下说起话来。

  天边云霞仍在炽烈地烧灼,橙红光芒透过婆娑树影,落在阿香冷月般的面庞上,她神色始终甜美柔和。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话,泠琅在听。

  说她院子中这棵桂花树的年龄,桂花晒干了可以做成甜糕。说外边路上的风雨兰,这种淡粉色的硕大花朵总在某场暴雨后出现,平日里路过,你绝不会瞧出那里能开出一片绚烂。

  说葵菜在冬天和秋天的区别,说今年秋天来得格外浅淡,天不冷,风也不寒。

  泠琅渐渐听出来,阿香已经很久没出过门。

  平日寂生不在的时候,她就自己一个人生活,定期镇上会有人送菜蔬来,但只放在门口,并不会入内。

  “阿生身份特殊,我们能平安过这么久,需要警惕小心,后来我身体越来越差,也没了出去走走的力气。”

  泠琅环视四周,这是一方很干净的小院,可用纤尘不染来形容,很难想象,一个目盲的人能把这一切收拾得如此井井有条。

  也很难想象,她忍受着病痛和寂寞,还能为如此的生活而喜悦幸福着,关心桂花的开落,和葵菜在春与秋的区别。

  泠琅垂下眼睛,她想,寂生说得很对,这样一个女人,你很难说她不迷人。

  日光下沉,炊烟飘散,灶房中传来饭菜香气。

  泠琅忽然想到什么:“我记得,寂生在村里连豆子都剥不好,一刻钟剥五十颗,他今天竟然能捣鼓这么久?”

  阿香抿着唇笑:“那是因为我不吃豆子。”

  “啊?”

  “我身体不好,不能吃,他从来没做过豆子,所以弄得不熟练。我喜欢鱼,他便很会做鱼,待会儿李娘子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能做鱼,却剥不来几颗豆子,这根本说不通,但泠琅竟觉得很有道理。

  就像在鹰栖山写的那些书信日志,僧人从山洪中死里逃生,连武器都被江琮抢了,怀中纸笔却半点水没被浸着。

  字字句句,虔诚而用心,收到的人却注定无法看见。但他依然在写,写了厚厚一叠。

  晚些时候,泠琅坐在案边,总算见识到了寂生的手艺。

  平心而论,非常好,一条鱼分别做了脍和汤,鱼脍细嫩爽滑,汤羹也浓香醇厚。

  这两道菜式恰到好处,根本无法同那个蹲在地上削萝卜的笨拙身影联系在一起。

  寂生却有话要说:“江舵主说不会烧火,小僧原本以为是客气,没想到房子都差点被点着。”

  泠琅闻言看向江琮,对方却端坐着从容饮汤,动作优雅,丝毫不尴尬。

  他还说:“猛火收汁,难道不是刚好?”

  “煮汤还用收汁?” 寂生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妻子,脸上立即变作柔情蜜意,“幸亏我补救即时,虽不及平日七分功力,但招待二位还是绰绰有余了。”

  江琮没说话,泠琅却冲他说:“学着点。”

  阿香听着桌上人言语,并不搭腔,只含笑默默听着。她进食也不用旁人帮助,哪个盘子在哪方,她明显知道,也能轻松取用。

  一餐毕,寂生说:“天黑不好行路,二位可于寒舍歇息一晚,明天再离开。”

  江琮温声道了谢,泠琅也没意见,等一切收拾妥当,星星已经都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田间,头上的星子比别处要亮堂很多。洗漱后,泠琅披散着头发,坐在桂花树下仰望夜空。

  桂花香气静静浮沉,把深重秋夜柔化得清而浅,江琮在黑暗中来到她身边坐下,二人一同安静着,没有谁开口。

  终于见到了只活在寂生口中的阿香,关于她的一切不可思议,却又理所当然。

  又有步声传来,是寂生走来,他立在树下,身上的粗衣隐没在夜色中,面容也模糊不清。

  泠琅看着僧人的背影,他没有白日的插科打诨,只这么沉默地站立的时候,像一棵不会开口的树。

  江琮忽然问:“阿香叫你阿生,我原以为,寂生是层云寺弟子的法号,看来不是?”

  寂生平静地说:“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

  “拿自己的名字当法号,果真是个假和尚。”

  “受自己的戒,烧自己的香,拜自己的佛,若是够虔诚,哪有什么真或假呢?”

  “你为什么要假扮和尚?这样难道不会更引人注目?”

  “因为在前年,发生了一点危险,阿香差点没挺过去。当时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除了没有迷信于神佛——于是我当了和尚,天天参拜,如果这样,上苍都还不肯放过她——”

  僧人轻轻说着:“那便是上苍的错。”

  寂生——生于寂,归于寂。

  这个名字不太吉利,也不够威风,它曾经困扰了他很久。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救下落水的孩童,打跑调戏姑娘的地痞,为行动不便的老人捉拿蟊贼。受了帮助的人们感激涕零,要大侠留下姓名,他嗫喏着,却不好意思开口。

  对于初出江湖的少年而言,他宁愿自己叫张铁龙,王大猛,那样他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出,然后催动轻功,一眨眼消失不见,从此成为一个千篇一律的传说。

  少年没有父母,但有师父,虽然师父牙齿都不剩几颗,头发也相当稀疏,但他很厉害,非常厉害。

  你若见到他催动枯瘦如柴的双腿,轻盈地窜上棵二十尺高的树木,飘飘荡荡像个恐怖的纸人,也会觉得他厉害。

  少年被收留,他想学纸人一般的轻功,刚刚学会,师父便撒手人寰,从此只剩一个人继续完成他的大侠梦。

  谁不想当大侠?听着刀者的故事长大的孩子人人都有江湖梦,寂生更不例外。

第130章 月下雪(中)

  他渴望在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里加上自己的名字, 他不介意雷同。

  为此,他做了很多大侠该做的事,除恶扬善, 劫富济贫, 危险和美丽的地方都去过,认识了一些朋友,留下了一些敌仇。

  岁月尚长, 春衫亦轻薄,少年纵马过江湖,觉得世间艰险不过如此。

  直到那天终于到来。

  那是三月末,春花已经开尽, 他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在这一天里,他爱上了一个女孩,接着见到了憧憬的侠客。

  其中任何一件事都令人难以忘怀, 当它们发生在同一天, 便只有命运二字可以概括。

  平平无奇的午后, 寂生打马经过茶摊, 在氤氲蒸腾的水汽中, 看见一双比雾更朦胧的眼。

  这双眼让他再迈不开脚步,世间所有暗器毒药都没有此刻叫人不由自主,少年跳下马,要了一碗茶。

  等待的间隙, 他坐在桌前, 竟不敢往灶旁多看一眼。甚至对方把碗端过来,他都不敢抬头, 伸手去接, 却打翻了一袖, 狼狈极了。

  这份狼狈换来女孩一声笑,寂生怔怔抬头,几乎融化于那双含水带雾的眼眸。

  他想,该同她说说话,可他已经笨拙到组织不了词句,反而是女孩说:“这位少侠,真对不起,不如把外衫脱下,我给你烤一烤。”

  这是一处没什么人经过的茶摊,水汽仍在升腾,寂生把外裳递给女孩,终于开口问:“我叫寂生,你叫什么?”

  他鲁莽又唐突,甚至忘了唤一声姑娘,但女孩依旧笑吟吟的,她说:“我叫阿香,爹娘去隔壁镇吃酒席,我便来帮忙照看一天。”

  她好奇地看着他:“你瞧着不像本地人呀。”

  寂生小声地说:“我第一次来江南。”

  他其实想说,他是听说了东海十二寨的作恶多端,特地来看看有没有能做的,他武功还不错,从前杀过许多坏人,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少年侠客。

  但他忽然不敢讲,因为女孩手里还拿着他湿透的外裳,他丢了脸,怎么好意思说这些。

  女孩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轻轻地笑:“原来如此,你会喜欢江南的。”

  寂生恍恍惚惚,觉得这句话已经实现了。

  他们便开始聊天,还没说上几句,茶摊外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一开口就是让交罩门钱。

  为首的刀疤脸看着二人,笑得很猥琐:“哼,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寂生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没费什么力气,把这几人打了出去,虽然不血腥,但非常凄惨。流氓们跑了,少年收了棍,咳嗽一声回过头,却瞧见女孩泪眼朦胧的双眼。

  她说:“你今天把他们收拾了就走了,明天他们还来,该怎么办呀?”

  寂生想回答,刀者前阵子现身杭州,十有八九会往这边来,东海十二寨为非作歹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不必担心。

  但鬼使神差的,他说:“那我明天也来。”

  女孩用盈盈泪眼看他:“那后天呢?”

  “后天也来。”

  “后天的后天呢?”

  “我每天都来。”

  “说得轻巧,我家穷,可没有月钱给你。”

  “不要月钱也可以。”

  女孩红了脸,她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寂生看着她嫣红的耳根,心跳得像有大鼓在敲。

  这是属于春天的邂逅,年轻的身体动了春心,实在是太顺理成章。

  临走的时候,阿香把衣衫交到寂生手里,寂生穿上才发现,易磨的袖口衣摆处,竟已被针线密密地加固过。

  他讶然望去,正巧捕捉到女孩躲闪羞赧的眼神,她小声说:“你不要说话不算话。”

  寂生说:“我说话从来算话。”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接着移开视线,风吹得很暖,江南的花似乎永远开不完。

  少年打马离开,小小的茶棚很快看不见,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有东西丢失在了那里,并且无法取回。

  入夜之前,他到了东海十二寨之外,并且很快就被捉了。

  这倒不是他技不如人,对方准备了众多高手守在关隘处,就等李如海来。寂生一到,就被刀枪棍棒狠狠招呼了一通,虽对抗几百招,但依旧落败。

  敌手叫嚣着:“扔下武器,保你一命!”

  若换做平时,寂生必定竭尽全力给出最后一击,江湖人不怕死,只怕苟且偷生,但在那一刻,他犹豫了。

  他为那双水雾般的眼睛犹豫,短短一天之内,他已有了牵挂。

  “他用刀,我用棍,一群蠢货,这都分不清!”

  “呵呵,管你用什么,一看就不安好心,给我带下去。”

  寂生坐在笼子里,双手皆被捆缚着,却并不垂头丧气。十二寨已经严防戒备到这个程度,只能说明刀者真的快到了。

  他等了很久,夜又深又沉,营地却四处燃了火光,宛若白昼,巡逻的一茬又一茬,没有人休息,都在等待着那个人。

  这种架势,摆明了很难脱身,就算是刀者那种人物,走到寨门口怕都要调转回去。

  子时刚过,有人大笑起来:“李如海个鳖孙,果然不敢来!天一亮,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天下第一刀不过是个孬种!”

  寂生忍不住骂了声:“就算他不来,他也是刀者,你们还是一群走狗!”

  离他最近的一个喽啰听到了,抬手给了他一拳,这一下结结实实,他口中翻涌出血味,却强忍着没有半分痛声。

  众人哄笑,寨内寨外气氛快活,但这快活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很快便有人看到,在长长的通道的尽头,一个高大身影正缓缓走来。

  篝火熊熊,人影幢幢,在满地喧闹杂乱中,这个身影淡漠而从容,像一柄静默却锋利的刀。

  寂生睁着疼痛不已的眼,看着那个人走近,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在痛楚中生出了幻觉。

  男人说:“诸位似乎等候已久了。”

  万籁俱寂,只有潮水拍打沙岸的响声,海雾已浓。

  男人又说:“路上遇了雨,便来得晚了些,还请恕罪。”

  他说话很客气,甚至是温和的范畴,斗笠被摘下,露出一张温润而坚毅的脸。寂生呆呆地看着,直到月下陡然亮起淡青色的光,才确信这一切是真实。

  刀者持刀,微笑着说,“请吧。”

  寂生呆呆地看着人群中起跃的影子,那柄世上最负盛名的刀刃正在翻涌出光,像云絮,又像水波,淡漠温厚,却刀刀致命。

  多么慈悲的杀人术,少年心神摇曳,手指无意识紧攥住绳索,他几乎痴迷在这片刀影中。

  上一刀劈砍开敌人的胸膛,下一刀就令困缚着平民的木笼寸寸破碎,刀者且斩且战,从容地翩跹于血海之中,宛若救世的神祇。

  若有神祇,那也该是这种模样。

  刀锋终于破开寂生手上的绳,这是他和自己心中景仰的大侠最近的时刻,虽不到一息时间,但少年牢牢记住了对方从容不迫的姿态,和唇角含着的淡淡微笑。

  他挣脱束缚,也投身杀伐之中,一夜之间几乎屠尽十二寨所有恶徒。

  天明之际,少年倚着自己的长棍,再没有力气移动双腿,而刀者穿过雾气,停在了他面前。

  男人仍旧在微笑,他温声说:“你怎么还没走?”

  寂生努力平复自己心中激动,他喘息着说:“我想帮点忙……就像你一样。”

  男人的笑意深了些:“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只做好事,成为真正的侠客——”

  男人温和地看着他,说:“你会成为侠客……但不必像我一样。”

  他转身步入雾气中,寂生怔怔地立在原地想,他永远无法忘怀这一天。

  这一天里,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见到了心目的侠客,前者是一句誓言,后者是想践行的人生。

  寂生离开十二寨,他伤势不少,甚至手脚都没什么力气,但他把马催得很快,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让女孩知道这些,把这一夜的激荡说给她听。

  虽然才见了一次面,但他已经有很多、很多话要说给她听,绝不会再那么笨拙——

  茶摊依旧,女孩却不在那里。

  有人说,女孩的父母昨天隔壁镇吃酒席,迟迟未归,她心里担忧,便孤身去寻了,结果自己到现在也没回来。

  那地方,正是离十二寨最近的那处城镇。

  寂生催马折返,狂奔半时辰后,却见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废墟,尸骸,焦黑浓烟,他不知道这个镇原本是如何,但它绝不该是这副被洗掠的模样。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咒骂,他茫然听着,原来是昨夜东海十二寨逃出的匪徒来此,造下如此罪孽。

  他打听阿香的下落,有人说,这个女孩的父母被亡命之徒杀死,而她自己被一个青衣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