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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人说,那晚有雨,他们看见山崖上有奇异的青光,还传来婴儿啼哭之声。本以为是闹鬼,等天亮,才发现你母亲不见了。”

  “山中多野兽,尸骨在悬崖底下会成什么样,你可以想象得到,于是我以为你也随着一起死了。”

  “淡青色的刀光,我一听就知道那是谁,那些天李如海一直在四处寻我,没想到,他找不到我,却打听到她的所在。泠琅,你说,这叫我如何不恨他?”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趁机抹黑他,说他存心下杀手?呵呵,我虽然恨他,但也知道这种人不会这么做,他喜欢过若秋,并不是什么秘密……”

  泠琅静静地听着,她看着男人一成不变的笑容,听着逐渐加快的语速,一声不吭。

  最后,她问:“那个村子在哪?”

  癫狂戛然而止,秦浮山看着她,笑意深到诡异:“你要去看看?”

  “是的。”

  “我可以告诉你。”

  可以告诉,却不直接告诉,因为他还有条件。

  “泠琅,回来之后选四个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说,“选四个,你想用的人。”

  作为新的堂主。

  泠琅终于忍不住:“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根本不想接你的烂摊子,也懒得跟你多说话?为什么你这般肯定——”

  她语声渐弱,因为秦浮山忽然消失在原处。

  他出现在十步以外的某个架子前,抬手取下某样事物,下一刻,又闪身到她面前。

  “长庚。”他说。

  一柄长刀被他掂在手中。

  哗啦一声,刀猛然出鞘,阴暗石室陡然闪过光亮,湛然明快,没有丝毫克制收敛,像唯一的启明之星,又像破晓时第一抹天光。

  刀身流畅,锋锐无匹,同云水刀一样,它也是雁翎刀,并且是相当出名的刀。

  泠琅暗暗吞了口唾沫,她视线落在那精美弧线上,一时间难以挪开。

  秦浮山收刀入鞘,极其随意地将其放置在一边的长桌上,身影微动,再回来之时,手中又多两把。

  “山狐。”

  出鞘之时,摩擦震荡出狐嗥般的嗡鸣,泠琅盯着它极轻盈细锐的刀尖,它像极了兽类的利齿,她不难想象出它深入敌人血肉的场面。

  “九月霜。”

  新雪般寒凉的刀风,锐利凛冽,加之内力,光凭刀风刀气便能扫荡一片敌人。若潜心钻研出配套刀法,威力更能上一层楼。

  这些都是有了年头的名刀,泠琅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这间兵械库的东西被她看过几回,根本没有这般出众的刀类。

  秦浮山只说了一句:“青云会的东西,可不止是这几把家伙这么简单。”

  他向她递来九月霜,唇边含着深深笑意,手臂停在空中,是显而易见的邀请。

  泠琅毫不犹豫地接过,别在了背后。

  秦浮山笑容一僵:“你就收下了?”

  泠琅答非所问:“它挺好的。”

  秦浮山愣了片刻,说:“也好。”

  他意有所指:“回去把原来的家伙扔了。”

  泠琅当然不可能扔,但没有反驳的必要,她又问了一堆问题,最后说:“等我回西京再说。”

  “那要多久?”

  “催什么,难道你活不到那一天?”

  秦浮山不再说话,他看着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忽然道:“或许另一个人活不到。”

  “谁?”

  “你那个丈夫。”

  泠琅不说江琮已经几乎得到解药了,更不会提岭南神医就在侯府,她抬脚往深处行去。

  任凭身后传来隐约低语:“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我倒是不会管,不过……傅珏一家都是那个样子,他帮着她女儿,没想过最后会落得相同下场?”

  泠琅将这些呢喃抛之脑后,她走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飞奔起来。

  站回地面,已经霞光满天,炽烈的云彩烧灼着,席天卷地,满眼金橙。

  她看着等待自己已久的人,那人站在檐下阴影处,不声不响,却比此时霞光更能吸引目光。

  她轻快地走上前:“已经说好了。”

  江琮微微颔首:“他没做什么吧?”

  “没有,还送了我一把刀,九月霜。”

  “倒是把好刀。”

  江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泠琅看了他几眼,终于,他轻声说:“等你的时候,我在街上看见一个人。”

  “谁?”

  “苏沉鹤。”

第137章 候风还

  “当时往窗外一瞥, 正巧看到人往北边走了,我瞧着苏少侠斗笠遮面步履匆匆,便未曾相扰。”

  泠琅心说, 人家戴了斗笠步履匆匆, 你又是怎么看出来是苏沉鹤的?

  江琮放下杯盏,仿佛知晓她腹诽,从容道:“佩剑身形气度, 一一对得上——夫人友人虽多,但各个独特,我怎会认不出?”

  青年笑得真诚,曾暗暗敌对过的少年变作“众友之一”, 人群中一眼便瞧出的深刻也不过“泛泛一瞥偶然得见”,甚至不露痕迹地夸了那么一字半句。

  这个不露痕迹十分巧妙,不多不少, 偏偏能露给泠琅, 让她能略微一顿, 随即若有所思。

  本来有百分之一的不自然, 此时也化作一点小人度君子的歉疚。

  她清了清喉咙:“应该是为了剑冢的事。”

  江琮温和道:“如今夫人临行在即, 应是不方便招待苏少侠,我命三冬——”

  他如此坦然,泠琅更觉得自己要大方些,她立即诚恳道:“这倒无妨, 我取南道, 正好要路过剑冢。”

  江琮笑意不改,抬手将茶摸过来又往唇边送, 入没入口就不得而知了。

  泠琅从袖子中摸出一个瓷瓶:“会主之前给我的, 是缓和你这次病情的药物, 他不知道你已经从别处得了解药了。”

  江琮接过,拔出软塞,瓶口轻斜,数粒细小药丸倾泻于掌心,颜色雪白。

  泠琅说:“既然神医在府上,这药应该不再需要。”

  江琮摇头,他将掌心药丸重新倒回去:“只有制毒人的解药才叫解药,其余人配得再高超,也只能无限接近罢了。”

  泠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江琮抬头微笑,宽慰道:“我带回去给父亲看看,或许能有别的思路。”

  中毒的又不是她,他还反过来安慰做什么,泠琅负气道:“会主一心想让我替他完成宏图大业,大不了我答应他,让他把真正的解药交出来。”

  江琮这回真的笑了:“若让你做出这种牺牲来换取此物,那我也太过没用了。”

  他抬手,抚上少女因气闷而撅起的唇,轻声说:“不必在意这些。”

  “更不必想着救我,阿琅,这些东西我自己来,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便可。”

  泠琅垂下眼:“可是,我也想为你……”

  她被拉进青年怀中,气息陡然贴近,是露水和兰草的芬芳。

  她听见对方低喃:“那些事,你早就一直在做了。”

  这句话让少女的心陡然柔软,她一边仰着脸回应,一边断断续续地想,江琮坦诚起来原来这么,这么叫她喜欢。

  可惜还来不及体会更多,便不得不分开,没有人在说不舍,可是每一句话都是不舍。

  那句床帏中情浓之时的调笑,在此刻才算真正应验。

  “就算是为了这个,也会尽快回来的。”

  灯火摇曳,转眼又过了两天。

  对泠琅来说,出门不用看日子,只要天上没下雨就可以。

  霞光烂漫了几个傍晚,能看出,将有一段时间的晴朗好时光。

  夜间收拾行囊的时候,她才发现属于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一张全数胡编的引信,一柄原不属于她的长刀,没了。

  引信是当初伶舟辞弄来的,刀是李如海非自愿留给她的,这两样事物躺在长桌的一侧,彼此依偎着,显得单薄又可怜。

  而另一侧,堆积得满满当当。

  几个细长瓷瓶——难忘毒丸终极型号、无敌解药真正无敌版,这是秦浮山给的,说是比京城分舵架子上纯净一万倍的好货,出远门必备。

  一个精巧瓷盒——兰蝎膏,白天江远波亲自交到泠琅手中。

  赫赫有名的岭南神医,还未同儿媳打过几次交道,底细便被扒了个干净。惯常的假笑还在脸上,却已经相当不自然,他叹息道:“雁来红无解。”

  “它其实不是毒,是我用于培育虫类攻击性的药物,既然不是毒,又何来解药一说?圣上要用雁来红,也是出自这一点。”

  “此事细说复杂,总之……它能在青云会会主身上有这么大的效用,是因为他常年培毒,心性又偏执易波荡。而你和他经历各不相同,他为雁来红饱受折磨,而你远远不至于。”

  “兰蝎膏既是阴差阳错,也是极好的纾解手段,我分析过你的血,雁来红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但以防万一,还是把这个带上。”

  “要彻底杜绝,待你回京,定有办法。”

  泠琅起身道了谢,江琮起身也道了谢。

  她道谢的时候江远波表情十分柔和,而江琮道谢的时候,江远波看上去很膈应。

  毕竟被亲儿子一口一个多谢神医,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泠琅看着灯火下莹润精美的瓷盒,想到白天的尴尬场面,想笑,又觉得不太好。

  她视线转移,停在一只香囊上,香囊旁边散落着一串佛珠。

  香囊由绢布制成,内里包裹了桂花,外边没有半点花样纹绣。佛珠式样普通,青灰色的颗粒甚至还留着毛刺。

  它们的主人是一女一男。

  女人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因为一些苦痛,和苦痛相关的美丽,又十分特别。任谁见识过那样的力量,都会留下这只并不如何高超的香囊。

  男人是个奇怪的和尚,不通佛理,不念经文,满手杀孽,唯有在祝祷时十分认真,胜过世上任何一位虔诚的信徒。

  如今二人已经不知去向,一起消失在茫茫人海。泠琅和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再见,又或许明天上路便会遇见,谁也说不清。

  香囊旁边,是一个古朴简单的令牌,上书一字,陈。

  这是祁州陈家的信物,有了它,可以在祁州任何一家客栈得到很好的接待,在任何一座钱庄取出不菲的金银,更能换得百年的九节鞭世家倾尽全力的一次相助。

  泠琅看着它,像是看到一双胆怯瑟缩的眼睛,接着光影晃动,那双眼褪尽迷茫,变得坚毅无比。

  还有那句淡然而无畏的话。

  “陈家的女儿本该如此。”

  目光失神了片刻后,又停在一截枯枝上,它来自烟雨江南,故事关于一座终年云雾缠绕的青山,和隔着青山的两个人。

  泠琅站在案前,看着这一桩桩物件,回想着与之有关的数段人生,苦涩或是恬淡,新鲜或是陈旧,贪嗔喜恶,和爱恨情仇。

  她在想,这一路旁观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却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篇章该从何落笔,是不是有些可笑了。

  光亮一晃,是灯芯炸开烛花,有什么东西卧在物件之中,闪过一道粉润的光。

  泠琅拨开东西,手指触到它,捏起来,慢慢举到眼前。

  一柄发簪,用青和粉的玉珠缠绕成杏花的模样,清雅而温婉。

  池边氤氲的雾,或真或假的泪水,似怜似叹的关切,夜风中,青年想靠近,却又放下的手。

  泠琅拿着发簪,微微失了神,与此同时,一只手伸过来,取过了她手中物。

  头发被轻轻挽起,温和细致,春枝般的玉簪别进乌丝之中,有人从后面拥住她,在她耳边说:“夫人甚美。”

  泠琅闭上眼,答非所问:“我自己的东西也有很多。”

  江琮轻声说:“以后还会有更多。”

  “你知道我在指什么?”

  “我当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等到时候,我也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夫人现在就告诉我这个,我会忍不住一直想那是什么的。”

  “不用一直想,偶尔想就可以。”

  “有多偶尔?”

  “想我的时候顺便想一想。”

  江琮笑了声,好像在责怪她明知故言。

  灯烛挥灭,暗色中,有人哑声说:“那就是一直想。”

  后一日,侯府花园。

  泠琅站在侯夫人黄皖面前,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

  黄皖在沉默,关于泠琅的身世,江琮已经告诉了七七八八,隐去了绝大多数细节,只轻描淡写地说,寻仇,所以隐瞒。

  她们相对而立,在深秋金黄的庭院之中,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黄皖说:“琮儿说,你会用刀。”

  泠琅点点头,她腰上正带着一把刀,不是李如海的云水,而是秦浮山随便扔给她的九月霜。

  黄皖说:“让我看看。”

  泠琅后退几步,鞠躬行礼,继而反手抽出长刀,刀面迎着秋风,反映出碎霜般的凛冽寒凉。

  劈,砍,挥,腾挪,转圜,踏波踩浪,断潮斩流。

  一盏茶的时间过,泠琅停手,她微微喘息着收刀入鞘,脚下是受气波震荡而泛起的灰尘痕迹,身后是一树火红秋枫。

  没有一片叶受波及坠于地。

  黄皖说:“好孩子。”

  她深深凝视着少女泛红的脸颊:“前路小心,无论何时,侯府都是你的家。”

  泠琅终究还是因为离别而感了伤,不为恋人,为恋人的娘。

  她趴在江琮身上,呜呜咽咽地说了半晌话,以此为借口讨要了许久的好处,最后昏昏沉沉地睡下,再醒来时,昨夜伤感已经全数遗忘,只余神清气爽。

  她立在晨风中的春华门外,同江琮身后的泾川侯夫妇作别,又对江琮说:“就到这里罢!”

  江琮颔首,目光凝在她脸庞,说:“去吧。”

  他温柔地说:“我看着你。”

  泠琅说:“我自己会骑马。”

  江琮轻笑道:“我想好好看看,夫人是如何会骑马。”

  泠琅果然决心展现自己高超的驭马术,她双腿一夹,腰背微伏。青骓长嘶着疾驰而去,少女发丝在风中飞扬,于古道上疾驰而去,像水边稍纵即逝的鸿影。

  她没有回头。

  就像江琮预料的那样。

  他静立了一会儿,随即转身,他想她会尽快回来的,不因为那几句誓约,只因为一点牵挂。

  挽留风是一件蠢事,风来去自如,你能做的只有等待,让它甘愿再吹来。

  江琮有预感,他要等的时间不会太短。

  后来他才知道,那岂止是不短。

第138章 埋剑地

  剑冢, 剑祖埋剑之地,天下剑客心向往之。

  传说中,剑祖在距离长安五十里的荒原中经逢暴雨, 于一株古木下躲避。

  雨经久未停, 水丝漫天,雾气深浓,剑祖遥望雨幕, 忽然心有所感,闭目打坐,一坐就是七日。

  这七日里,有农人经过试探鼻息, 有野狼徘徊逡巡。更有流匪察觉,上前洗掠周身金银后扬长而去,唯独随身长剑得以幸免。

  七日后, 剑祖从境界中醒转, 衣衫被划得七零八落, 头发亦是蓬乱, 身侧除了一把剑别无他物。

  十几步远的树丛中, 有几名剑客在安静护法,他们一日前偶然路过,很轻易辨认出树下人是谁,便自发留下守护, 等待剑祖醒来。

  位于视线中心的老者起身, 对着荒原大笑了三声。

  接着,那柄陪伴了他五十余载, 承载了天下盛名的绝世兵刃被折断, 一半抛在草中, 一半深没入土里。

  众人大骇,剑祖腾空而去,不见踪影,自此后再未现身江湖。

  他的景仰者们以剑祖参出无上剑意的树为中心,修了一栋建筑。四面是矮房,中间是巨木,唯一的大门外立有一块巨碑,上书剑冢二字。

  远远瞧着,就像一座巨坟。

  不过里面埋的不是人,是剑。

  泠琅站在旷野中,仰头注视石碑上苍劲有力的刻字。碧蓝澄澈的天幕之下,它矗立着,静默无声。

  一个高瘦少年站在她身后,正低头解下腰上剑鞘。

  他额边发丝随着动作垂落,扫过精致昳丽的眉眼,在依稀秋风中微微拂动着。

  这人是苏沉鹤。

  人们说,在剑祖埋剑之地,世间万剑都是凡物,若进了剑冢,会自惭形秽,不复锐利,连草茎都削不动。

  泠琅说,“要我看,这条规矩只是怕人闹事,毕竟剑冢地底下藏着座冶兵厂,外头却只有两个扫地老头看着。”

  苏沉鹤将佩剑取下,恭恭敬敬地放置在石碑下端,他眯着眼悠然道:“阿琅见识颇多,难道不晓得这扫地老头是剑祖亲传徒孙?”

  泠琅和他一起往大门走,她小声说:“剑祖亲传的那几名弟子广收门徒,数量连邓如铁都望尘莫及,什么无上剑意,估计徒弟人人只得皮毛。”

  苏沉鹤低下头笑:“那你为何也把刀给解了?

  “入乡随俗……”

  话是这么讲,递交名帖的时候,她神态举止依然恭敬。

  而她口中的皮毛老头更是恭敬:“原是侯府贵客,请进,请进。”

  二人被领着走过幽暗长廊,没走出几步路,便望见前方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坛。石坛中央,正是那棵传说中的树。

  古木虽老,但仍枝繁叶茂。浓绿叶片之间,偶有长长短短的暗红丝绦垂落,上面似乎有墨迹,辨认不大清。

  而树下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无,更没有什么香烛贡品。泠琅拾级而上,看着遒劲凹凸的树皮,发现那上面有些或新或旧的剑痕。

  这些带着传说的宝地,后人来参拜追怀,难免会弄得乌烟瘴气,更有甚者会趁机敛财。剑冢倒是什么都没有。

  有风吹过,万千叶片齐齐轻摇,摩擦出簌簌声响。

  苏沉鹤肃穆静立着,往常的慵懒表情全数收敛,他先是端端正正地拜了拜,又行到巨木背后,负手观察起来。

  泠琅也跟上前,这一看,不禁哑然。

  只见大树下方的碎石草丛中,插着数把剑,高高低低,显然不是同一人所留。有的新,有的旧,有的折得只剩个柄,有的已经锈迹斑斑。

  它们散落在土石中,再没有重现于人手的机会,终于从物件归于剑器本身。

  苏沉鹤一语不发,凝视着土中,似乎在想一些别的事。

  泠琅顺着他视线,看见一柄生了厚厚铁锈的剑,看形制,似乎是柳叶剑。

  少年轻声开口:“剑祖七天参悟至高剑意,从此绝迹。后来的剑客来此地瞻仰感怀之余,不少人选择在自己退出江湖那天,也来此埋剑。”

  泠琅盯着草叶掩映中的锈剑,若有所感。

  果然,苏沉鹤说:“我认识这把剑的主人。”

  “他是个游侠,不太出名那种。那年我还是个稚童,在家中花园玩耍,他忽然从外面跳到墙上,问我要不要学剑。”

  “我不学,他便日日都来问,专挑没有侍从的时候……你很难想象那种死缠烂打,最后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他说,他看我根骨奇特,玩泥人的动作与众不同,是个学剑的好料子。”

  “我说再讲废话就喊人了,他才说了实话。”

  “他年少时经过这里,当时的府主人送了一碗水喝,那是他江湖路上遇到的第一次善意。于是他决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今天来教他的后人用剑。”

  “我说,那人是我太姥姥,早就过世了,不会在意你有没有报恩的。”

  “他却说,他初出江湖在这里受了好意,如今他打算离开,也该回来这里。世上没有结果的事太多,至少这一点可以有始有终。”

  “他看着我,说若我不愿也不强求,他已经来过,便是问心无愧。”

  苏沉鹤微微笑着,面上带了点怀念,把故事说完:

  “他看上去那么轻松洒脱,好像前阵子搅得我烦不胜烦的人不是他一样,我看不下去,决心让他不那么好受。”

  泠琅说:“你便答应了他?”

  “是的,我只学了半个下午,便彻底爱上了用剑。”

  “听起来,是一桩很奇妙的境遇……怪不得你从前一直想来剑冢,原来为的不是剑祖,是你的师父。”

  苏沉鹤颔首:“嗯,他只教了我三年就没有东西可教,他来到这里折剑,我再没见过他。”

  “他不是什么很有名气的剑客,也未曾留下过些精彩故事,但他是教我执剑的第一人,所以我今天来这里看他的剑。”

  他的剑早已残破,原本便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如今生了锈,更是连烧火棍都不如。安静地斜插在秋风中,萧瑟而寂寞。

  泠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听见身侧少年在轻轻叹息。

  “阿琅,你看,即使是最寂寂无名的侠客,也有自己的际遇,在消失人海后也会有人来为他凭吊。”

  “而你有的只会更多。”

  “你终于愿意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你说你不知前路何处,仿佛一夜之间失去方向,我却觉得,你此行途径的路,已经成为了方向。”

  “明净峰许多弟子都记得你,他们时常来找我打听那天大象台上用刀的人是谁。双双和阿罗,还有我,都是你很好的朋友,倘若你现在找个地方把刀扔了,也会有人像我这般寻过去的。”

  少年柔声说着,话语低缓,有着平淡却深刻的力量。

  泠琅想打趣,说自己远远不到封刀的时候,又想辩解,说她没那么脆弱,用不着说这些。

  但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的老朋友在用自己的所见开导她,他那么真诚,一字一句,都是发自内心。

  “我那天看见你的时候,非常吃惊,阿琅,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你看上去和从前很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我很难形容,但若是双双在这里,也会为你担忧。”

  “我希望你知道,你的朋友在关心并想念你,无论何时,望你珍重。”

  “但愿想到这些人的时候,能让你得到一点力量。”

  秋天深了,万剑埋骨之地,少年在笨拙地试图开解他的友人,他们站得不远不近,话声不重不轻,像此时的天光一般平淡。

  这个人间的秋天深了,泠琅想,她其实十分幸运。

  种种不幸的背后,她还得到了无数珍贵的馈赠,命运固然残忍,但慷慨起来仍值得感激。

  她和苏沉鹤在泛着雾气的渡口告别,他往东返乡,而她沿着河道一路西下。

  路过崇山峻岭,听着猿啼声声,少女立在船头,看见日和月在头顶青山夹缝中滑过,漏下一丝半缕光亮。

  船行得慢,再踏上土地的时候,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高山怀抱中的小镇,灰石青瓦,路面被雨水洗过,明亮亮地能倒映出蓝天。

  她走过一片片明镜般的水洼,脚步轻巧,裙摆一摇一晃,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尚在为明丽可爱的初冬天气雀跃。

  她在一桩精致小楼面前停下。

  头顶传来一道女声,懒洋洋地:“什么事这么高兴?”

  泠琅仰起脸,看到窗边斜靠着的瘦削女人,她唇边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正垂眼看着底下的少女。

  泠琅冲她说:“你之前让我来找你。”

  伶舟辞悠然道:“我是这样说,但你来得有些晚。”

  泠琅说:“我坐船来的,水路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