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你好 作者:未再

☆、忽而今夏(一)

作者有话要说:时隔一年多(有一年多了吧?)悄悄滴发个文。O(∩_∩)O久违了各位。

元宵不喜欢夏季。

虽然她的父亲元旭东总是会在夏天带她去国外旅游。她得为此装出兴高采烈的模样,虽然她的确是有点儿兴高采烈,剩下的是很多点儿的意难平。

在本国当下,很多女人会以和元旭东合个影、同个行、握个手、甚至仅仅照个面就欣喜若狂。

她的父亲元旭东身高一米八三,阔肩膀窄腰臀,刀削面鹰钩鼻,常年剃着两厘米长的冲天板刷,在额头前留出好看的美人尖。名字又起得这么旭日东升,圆满如意。

元宵一直认为全家好运气都被父亲花了个精光。

在二十四岁那年,申城话剧团出身的话剧男演员元旭东主演的电影处男作《小镇春风》在全国连映三个月。电影讲的是七十年代上山下乡的知青在江西小镇奋斗的故事,一时引无数知青共鸣。

春风得意的元旭东拿了当年牡丹奖最佳男演员,从此星途一帆风顺,自当年风靡全国的玉面小生发展到如今依旧风靡全国并且帅到四十六岁的中华影帝。

他在每年夏季的七月八月都会推掉全部应酬和片约,只为了陪着元宵出国过暑假。从元宵六岁开始,到二十一岁为止,她已经走遍欧亚非和大洋洲的各地名胜。

可见元宵有个多么疼爱她的父亲。

但是元宵依然不喜欢夏季。

元宵是在元旭东第一次拿牡丹奖影帝的次年出生。

六年以后,年过三十的元旭东拿了第二个牡丹奖影帝不久,他就和元宵的母亲裴智慧离了婚。

元宵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回写作文,作文的标题是《我的一家》,她这样写道:“那年夏季,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她有句话没有写出来——“别人都不知道他们结过婚。”

裴智慧嫁给元旭东时才二十岁,留着齐额童花头,爱穿白衬衫格子裙,眼睛很大,皮肤细而白,嘴唇厚嘟嘟的很狂野。性格也很狂野,大学还没毕业就跟话剧团的男演员同居在一起,这在八十年代末是非常胆大妄为的事情。

元旭东演《小镇春风》时,裴智慧就陪在拍摄现场,安静地拿一支英雄牌钢笔在美国进口的牛皮封面日记本上写小说,晚上就住在元旭东的宿舍里。

元旭东历经六个月拍完电影,裴智慧的肚子里有了元宵。

她的第一本小说在元宵两岁时出版,小说的名字叫《致春风》,把八十年代女青年的大学生活写得恣意昂扬。读者都不知道这位作者其实是大学辍学的早婚妇女。

裴智慧和元旭东离婚就是在夏季。

元宵哭得肝肠寸断。为了安慰她,裴智慧在这一年的寒假带她去了西安旅游。至此年开始,每年寒假,元宵都跟着母亲裴智慧领略中华神州的各样风采。

但她还是记得她在那年夏季哭得像个鬼,蹲在外公家弄堂口的水门汀上耍无赖死也不肯起来。

这时走过来一个小孩儿,冲她说:“咦?哭得这么丑就不要哭啦!”

元宵一时气狠了,扑过去一口咬到他的大腿上,血腥味从她的牙齿里直往她的口腔里钻,然后她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

后来的元宵再也没见过这倒霉孩子,她的影帝爹很利索地把事情摆平了,至于怎么摆平的,她并不知道,及至长大后也渐渐淡忘了这桩事儿。

唯有此城之夏刻骨铭心。

在二十二岁这年的夏季即将到来之前,元旭东提前告诉元宵:“我得给一个片子当制片人,今年暑假生活你自己安排安排。”

元旭东给元宵的银行卡里打了钱,足够她去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过两个月的暑假。

但是除了元旭东,元宵找不出自己愿意搭伴的暑假旅伴,就像裴智慧是她寒假的固定旅伴,没有意外绝不更换。

比她大一岁的二表姐裴蓓兴冲冲地建议一起结伴出去旅游。

“塞舌尔?”

“太阳太毒。”

“莫斯科?”

“俄罗斯人太坏。”

“香港澳门?”

“不喜欢购物。”

“台湾?”

“大陆客的噩梦。”

“东京大阪北海道?”

“打倒小日本!”

“法奥意?”

“我在那里被抢过三千块欧元!”

“澳大利亚?”

“总会不时想起开在我们前面的一辆车撞死一只袋鼠的情景,阴影!”

裴蓓无语,再不往下提新西兰。不过这反正也是杂事儿,无关紧要。她找元宵说的正经事是请她在花样五月当一当伴娘。

裴蓓说:“据说当五月的伴娘会有好运气!”

元宵说:“哈!”

“还可能有好桃花。”

“桃花三月就盛放完了。”

“姐姐请了很多才俊。”

元宵看裴蓓的小脸就像一朵快要盛放的桃花,她忍住不再泼凉水。

家里亲戚背地里都讲她被父母宠得行为乖张,讲话没有遮拦,既没有继承父亲的才俊也没有遗传母亲的才华,简直是这个家族的失败产品。且有铁证:往纵向比较,元宵的父亲是影帝,母亲是作家,她只是个幼儿园老师;往横向比较,元宵的大表姐是著名企业家,二表姐是国外名牌大学的硕士生,她只是个幼儿园老师。

元宵想,都道幼儿园老师是根草,谁知道一年两个大假的好?因为有两个大假,所以她才能跟着父母走遍神州乃至全球。

可是今年暑假影帝爹没有空。

元宵心情不好。就算当伴娘也好不了心情。

裴蓓不是和元宵从小玩大的伴,不能理解元宵的心情,看到元宵兴致缺缺就更不愿自讨没趣,她放下请帖即刻溜号。

还是裴智慧给女儿打来电话,“我要赶个剧本,你大表姐的婚礼我没法出席了,你爸更不适合出席。所以你得代我们去表达心意。”

裴智慧自从和元旭东离婚以后,一心一意走上自由编剧之路。此路艰辛,元宵理解。

当年她被判给母亲,和她一块儿住在外公家。早年裴智慧为了方便照顾元宵只好当全职作家,每年只有趁着元宵暑假时才能去外地采风,这情形一直持续到元宵念到初一,颇为懂事之后,她才开始接下编剧工作,经常出差随剧组写剧本。

裴智慧对元宵说:“今年寒假带你去三宝村。”

元宵心情好了点儿,暑假泡汤了,至少还有寒假。

“三宝村是哪儿?”

“景德镇一个世界级陶艺大师们聚集交流和创作的地方。”

元宵有点儿兴趣,“那行。”

“大表姐婚礼上一定有很多很不错的男孩子。”

自从她满二十岁,妈妈就开始鼓励她发展异性朋友。

元宵抬头望望天花板。

她今年才二十二岁。她的妈妈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生了她。

人比人比死人。又及,一代不如一代。

她元宵,今年二十二岁。在这个年纪左右的父亲元旭东已经进入话剧团为迈向未来影帝宝座努力,在这个年纪上头的母亲裴智慧已经写出一本畅销小说还养出一个女儿。

人比人,能比死人。

元宵一向自知她没法和她的彪悍爹妈比。她只是个最最平凡不过的人。从托儿所、幼儿园一级一级念到小学,小学考初中时破天荒考进了区重点中学,外公开心得差点没在白天放鞭炮。但是有个美好的开始未必有个光明的结局,她在初中考高中的时候,连普通高中都没有考上,最后进了幼儿师范学校。

元旭东从片场赶回来决定送她去国外念书,裴智慧也从外地赶回来为她上本市重点高中借读奔走。

元宵承认自己笨嘴笨舌不善言辞,一定说不过她的影帝爹和作家妈。于是她留了张字条,拿着她爹给的零花钱买了张火车票跑去上海边上的杭州,逛西湖、上灵隐、在植物园的楼外楼喝了鱼汤。在一天后再回到上海时,她的影帝爹和作家妈都已离开。

他们似乎很自信她能找回回家的路。

元宵谢天谢地谢谢他们都能理解她。

此后她就顺理成章当上了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幼儿园老师。幼儿园老师身边只有小男孩子而鲜少有男孩子。

裴智慧看起来很着急,元旭东看起来倒是无所谓。

元宵不想她妈对她的指望太大,这样失望也会很大,她说:“很不错的男孩子通常不是已经有了女朋友就是有了男朋友。”

裴智慧就会说:“有了女朋友的你让他给你介绍更好的男孩子,有了男朋友的你也让他给你介绍更好的男孩子。”

男孩子、男孩子、男孩子真是讨厌的东西,除了——

☆、忽而今夏(二)

元宵十五岁那年的初夏在杭州植物园的山外山喝鱼汤前,她在西湖边掉了钱包。

西湖风景如画,元宵坐在杨柳树边掉眼泪。西湖的水,她的泪,很应景,而且对面就是雷峰夕照。

良辰美景奈何天,掉了钱包只能怨老天。

有人递来餐巾纸。

那人有双白净修长的手,好看;那人有双漆黑透亮的眼,架着黑框眼镜,好看;眼睛里有温暖的笑意,好看;手上捏着一张印着kitty猫图案的餐巾纸,也好看。

她接过“kitty猫”擦眼泪醒鼻涕,用“kitty猫”压着鼻子的时候,眼角朝对方瞟,用眼神表示戒备。

他递上来一只金色的hello kitty钱包,是元旭东在大阪心斋桥的hello kitty专卖店里给元宵买的限量版,金色皮面镶人造水晶垒成的kitty头像,全世界发售5000只。

元宵一看就知道是她的钱包。

她把钱包抢过来,里头什么都没少:十张“毛爷爷”,一张招商银行金葵花信用卡副卡,一张中国银行借记卡,以及她的身份证。

“你掉在曲苑风荷那儿了。”

刚才元宵路过曲苑风荷,夏风拂过,荷香沁入心脾,她颇陶醉,一陶醉就把钱包陶醉掉了。

“我怎么谢你呢?雷锋哥哥。”她笑嘻嘻地问。

“不用客气,找到失主就好。”他直起身来,好像想要走的样子。

元宵揪住他的恤衫衣摆,“大哥哥,我请你吃饭吧!”

这位大哥哥有些疑惑。

元宵说:“我自己来旅游的,没人陪我吃饭。”

大哥哥姓陶名然,在元宵建议请他吃饭之后,他领着元宵去了西湖和灵隐中间植物园里的山外山请她吃了晚饭。

在那里,元宵喝了她这辈子最好喝的鱼头汤。

陶然问她:“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一个人出来旅游。”

“你住哪里?”

“就在杭州的隔壁上海。”

“有家里电话吗?”

元宵谨慎地瞅着陶然,“陶然哥哥你是警察吗?我有合法身份证,而且我今年考上幼师了,三年后我都是一位人民教师了!”

“哦,幼儿园老师。”陶然笑起来。

他笑起来真好看。元宵想。他拾金不昧,他请她吃饭,他还把她当做离家出走的愤怒少女给劝回家。他是个好人。可是——这些都比不过他笑起来真好看。

她问:“你来杭州做什么呢?”

“旅游。”

“接着去哪里?”

“南京。”

“然后呢?”

“武汉。”

“再然后呢?”

“重庆。”

“哦,你是个人神州旅行团。”

陶然又笑起来。他问她:“你呢?”

元宵把头耷拉下来,“我想读幼师,我爸妈有意见。我成绩不好,不一定考得上大学,不可能像他们一样优秀,所以——”她耸肩,“他们不肯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打赌你父母最后一定会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元宵狐疑,“你是半仙吗?”

“你的钱包。”

“我的钱包?”

“幸福的孩子一般并不知道自己幸福在哪里。”

元宵发现这一位陶然哥哥说着自己并不能全部听得懂的话。但是她跟着他喝了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鱼汤。

汤纯而鲜,而且像她此刻的心思一样活。

陶然带着她走过夜里的西湖,他们停在西湖大道的星巴克前。有美院的大学生席地坐着唱校园民谣。

陶然和元宵席地坐在他们对面,头顶上是深蓝的星空。

有大学生走过来邀请围观群众一起唱,群众们腼腆了,只有一个人落落大方走了过去。

那是陶然。

他唱了一首顶老顶老的歌——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

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