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陈常平知道陈乌夏出去打工,小心地问:“乌夏,是不是零花钱不够?我每月再多给你几百吧。”

“不是。”陈乌夏没有告诉大伯,她早在大学申请了勤工助学。大伯担心他对她不够好,其实,他已经视她如己出了。她笑:“大伯,我也想给家里帮补家用。”

陈常平叹了声气:“你这孩子,也是命苦啊。”

“会苦尽甘来的。”陈乌夏反过来安慰说。

陈常平:“乌夏,你觉得辛苦一定要和大伯说。你爸妈的房子升值了,租金也水涨船高。大伯给你攒了一笔钱。”

陈乌夏:“谢谢大伯。”

马琳舀了一碗汤:“眼看九月份乌夏就要上大四了,该出去见见世界了。不说钱赚得多少,积累社会经验还是很有必要的。”

陈立洲用筷子挑着米饭,看着堂妹:“去西餐厅洗碗啊?”

陈乌夏:“当服务员。”

陈立洲:“你的性格很适合。”不泼不辣,笑意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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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了一个星期。

这天晚上,陈乌夏收工回家,见到了路灯下的陈立洲。

他自从烫了微卷,就爱拨弄刘海。他走上前问:“工作累不累?”

“还好。”陈乌夏手上拎着一个蛋糕盒:“这是厨房师傅送的。”

陈立洲笑了下:“男的?”

“啊。”发音为第三声。她脚尖要转去家的方向。

陈立洲两指夹起她的后衣领,把她拽向另一边:“给我爸买包烟嗓片。”

“哦。”陈乌夏没有问,跟着他走。

两兄妹走了一大圈路,回到了楼下。黑色轿车又停在了路边。两人很有默契,没有继续上前,走台阶绕过了那辆车。

老建筑了。深绿色的大门生了锈,物管通知单贴在中间。长久以来,这些白纸撕了贴,贴了撕,撕得又不干净,留下许多白絮一样的纸碎。门顶上用红漆写着数字“2”。再往上挂了一个淡黄灯泡,若明若暗。

借着灯光,陈立洲在一串钥匙里分辨大门的这枚。

这时,里面正好有人出来,外推的门差点撞到了陈乌夏。

陈立洲面色一沉,连忙拉起陈乌夏。

陈乌夏护着手里的蛋糕盒,抬起了头。

来人很高,眉目如她勾勒过的一样,暖黄灯火冲不散他面上的冷意。她想到了那天KTV的一句歌词:“仿佛冬天饮雪水。”

李深没有看她,侧身从她的右边走过。

陈乌夏生怕自己挡到他,缩了缩右臂。他的袖口似乎擦过了她……

李深走了。

陈乌夏仍别扭地歪起右臂,左手提着蛋糕盒,思绪停在那双霜冻的眼睛里。说没有幻想过和李深的重逢,是假的。他的表现和她想象中一样冷漠。她早有心理准备,却止不住浓浓的失落。

陈立洲把陈乌夏的右臂拉下来:“上去吧。”

她点点头。关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李深在车的后备箱中抬了一个行李箱,好像是在搬东西。

陈乌夏上楼梯的步子忽然变急了。

陈立洲慢悠悠地挡在前面,身子横在了楼梯中间。

她左右两边都越不过去,唯有跟着他的步子。

陈立洲慢条斯理地说:“楼下灯泡瓦数不够了,改天换掉好了。”

“嗯。”灯泡暗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还能亮,物管就不会换。

一进家门,陈乌夏放下了蛋糕盒:“大伯,伯娘,这儿有蛋糕,我同事送的。”她语速略急,说完进去自己房间,连灯都没有开,“唰”地一下拉开窗帘。

窗户对着楼下街道,李家的车就停在那里。李深没了人影。不过,那个行李箱放在了车子边。

陈乌夏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四处找不到李深,深幽街道落下几条路灯的长影。她双手撑在窗台,沮丧了一会儿,想要关窗之时,忽然车子里有什么光亮了一下。她关窗的手定住了,等待的过程中冒了些汗。

现在的她像是做贼似的。

又过了一会儿,后车门打开。李深下来,回手关门,一手搭上行李箱的拉杆。

陈乌夏看着月色下那道颀长的身影。刚刚在楼下,她只仰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了。他比三年前更高,有高她一个头了吧。

李深突然抬起了头。

陈乌夏惊喘一声,立即蹲下身子,躲了起来。她半猫着,五指紧紧扒在墙壁上。

果然是做贼。

才这么想着,房间的灯光骤亮。她双目一刺,眯起了眼。

“乌夏,你在做什么?”马琳站在门口,左手按着灯的开关。

“啊,我在捡东西。”陈乌夏回过神,半蹲的腿有些僵。她扶着墙壁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上。

“找东西怎么不开灯?”马琳走过来看窗外,不过是寻常的旧城夜景。她收回视线:“你准备洗澡吧,立洲洗完了。”

陈乌夏点头:“好的。”

马琳眼角余光还瞥了窗户一眼,离开了。

陈乌夏又偷偷向窗外望去。车子还在,李深和行李箱都不见了。他这是回来住么……

她欠他一句对不起。同样,他也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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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乌夏早出晚归,遇不上李深。

老邻居们在初初几天闲聊过李、陈两家,之后没再多说。直到那天,陈常平和李旭彬在杂货店的货架空隙中,见到了彼此的身影。

李旭彬转身结账。

陈常平守着货架。待李旭彬走远了,他才离开。

见到这一幕,老邻居们又想起了这茬。

邻居甲说:“陈家的乌夏好几天没出门了啊?”

邻居乙说:“早早走了,去隔壁路上的英文西餐厅打工。”

邻居甲问:“李家的深仔是不是没回来啊?”

杂货店主坐在唯一的一张藤椅上,翘起了左腿:“回来了,我见过了。不过都和陈乌夏错开时间了。”

“你说这两孩子。”邻居乙的两只拇指分别翘起,上下扣抬,眉毛跟着手指同频率耸动。“有没有早恋啊?”

杂货店主长吁一口气,正要说出自己的分析,旁边响起一声音:“没有。”

邻居乙的后背吹起凉飕飕的风,他转过身去。

老邻居们扭头。

大热天的,黑衣黑裤的李深聚焦了不少热度。他看了邻居乙一眼,走向杂货店。

杂货店主起来招呼:“深仔,买什么?”

李深:“酱油。”

杂货店主:“哦哦。”

李深没再说一句话,拎着酱油离开。楼栋大门被他关上,发出了“吱呀”。

接着,邻居们炸开了锅。

邻居甲说:“什么早恋?三年前,李深被污蔑猥亵,陈乌夏还去作证,害得他被学校退了学,差点蹲牢房。”

“哦——”邻居乙叹声:“少年郎,情不自禁啊。”

杂货店主纳闷地嘀咕:“他爸刚刚买了一瓶酱油走,怎么又要酱油了?”

第3章

周一是陈乌夏的休息日。

她抱着冬天的被芯去阳台晾晒。棉被芯飞起了些许绒絮,阳光下粒粒可见。她打了个喷嚏,食指搓搓鼻子。余光瞟到李家阳台没人,她才敢低头望去。

陈家对面的那户阳台镶了玻璃窗,她不担心自己对李家阳台这么多年的俯视会被发现。

李家当年走得匆忙,没有打理花池。陈乌夏眼睁睁看着一盆盆绿植枯萎、荒凉。过了三年,那儿重新铺满了绿色,生机盎然。

晾衣杆挂了一件黑色上衣,她知道是谁的。李深偏爱深色,夏天也不怕热。

他穿什么都合适,灰蓝的高中校服到了他身上也很有气质。

不过……

陈乌夏记得,前些年仲夏的一个星期六,台风起了,室外比房间凉快得多。她关了风扇,出来背英语。

也许是闷热,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李深裸了上身。他在讲电话,靠着侧边的栏杆,重心在左腿,右脚尖轻轻抵在栏杆下。

她一眼见到,惊得连忙闭上双眼,乖乖地背诵单词。然而什么也记不进去了,脑海中只剩一道蜜色身影。而且,“man”这个单词不停地蹦出来。

陈乌夏不是没有见过男生的裸背。有一次体育课,一个男同学撩起上衣擦汗,太阳扫过他瘦骨的身板,白花花的不留影。

李深清瘦,却不是单薄。腰线分明,背沟的光影足够深邃。再过几年,少年色相就要蜕变成男人气魄了。

陷进回忆里的陈乌夏,拍被芯的动作越来越慢。

“乌夏。”陈立洲出来。

“啊。”她吓得回过头,猛拽被芯。

“好了,别拍了。”陈立洲看着她的脸:“今天中午让你尝尝我的手艺,酱油炒饭。”

她讶然:“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实习的时候跟室友学了几招。”陈立洲伸手给她挡住阳光:“太阳这么猛啊?晒得你的脸都红了。”

“烘的吧。”她拍拍自己的脸,赶紧挥走回忆里的裸背。当年的一眼,她记了几年。

陈立洲去了厨房:“没酱油了,你去楼下买瓶上来。我先打蛋。”

“好。”

陈乌夏下楼,见到一个黑色身影。她止了步,停在半层楼的高度俯视他。

李深的侧脸比三年前更有棱角,也更加冷漠。他左手握了一瓶酱油,右手拿着一大串钥匙,食指和拇指在那串钥匙中捻着。他认真地捻了很久,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开门的那枚钥匙。

千言万语堵在胸腔。陈乌夏酝酿够了勇气,走下梯级:“李——”

才开口一个字,李深面前的门打开了。

李旭彬隔着防盗门的竖杆问:“又不记得哪条钥匙开门了?”

“嗯。”李深沉沉应了声。

陈乌夏小跑下去,轻声唤了一声:“李深。”

李深没有看她,反手就要关门。听得李旭彬说:“老婆,酱油我给买回来了。”于是,李深关门的动作又变成了开门。他回头望她,冰凉凉的。

陈乌夏管不了那么多,急急冲到他的面前,连忙道歉:“对不起,高三——”

他把手里的酱油递给她。

她接过了,道歉音停在半空。难道他知道她是下来买酱油的?她想再说些什么。

他无情地关上了门。

“……”她所有的话哽在了喉咙。

陈乌夏悻悻然,拎着这瓶酱油,下楼去了杂货店。

杂货店主笑着招呼:“乌夏,买什么?”

她说:“酱油。”

杂货店主看向她手里的酱油,嘴皮动了几下,忍住了没说话。

她一走,杂货店主又嘀咕起来:“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个买酱油回去当水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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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同一间杂货店,两瓶酱油的生产日期也一样。

陈乌夏把两瓶酱油放在一起比对,再上网查找男生送酱油的用意,自然没有答案。

她了解李深,了解他的喜好,了解他的口味。但是她读不懂他的行为。高中的时候如此,现在亦然。

午饭时,陈乌夏舀着酱油炒饭,踌躇地问:“哥……”一个字拖得老长。

陈立洲挑了下眉:“有话就说。”

“一般来说,酱油有什么隐喻吗?”

“酱油?”他以为她说的是炒饭:“没什么用意,我擅长这个而已。”

“哦。”

“不好吃?”他再咀嚼一番。味道不差嘛。

“我一个女同学,收到了男生送的酱油。哥,你猜猜这是什么意思。”陈乌夏低着脸掩饰心虚。

“送酱油?”陈立洲问:“你同学和男生的关系好不好?”

“不好。”用反目成仇四个字形容也不为过。

“有两个可能。”陈立洲煞有其事地说:“第一,暗示女的肤色黝黑得和酱油一样。第二,暗示女的不过是一个打酱油的角色。”反正没好意就对了。

“嗯。”陈乌夏的头差点埋进碗里了。

第一,她考了导游证,周末有接旅行社的兼职。前两个月她带团去海滩,晒得脱皮,黑了一圈。因此她暑假推了旅行社的兼职。第二,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高中同学,哪里值得李深惦记。

综合这两点,对李深而言,她是一个黑得和酱油一样的打酱油路人。

“你的同学该死心了。”陈立洲把大锅里的煎蛋,一人一半分到了她的碗里。

“嗯。”道歉是最没意义的字句。她做了错事,该死心了。

陈立洲又说:“不管送酱油是什么用意,这男的肯定有毛病。”

“……”

“如果你也认识,记得和他保持距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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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婷贝的电话把午睡的陈乌夏吵醒了。

陈乌夏坐起来:“喂?”

“夏夏!”吴婷贝的笑声清脆地传来。她第一天认识陈乌夏,觉得名字里的“乌”字不吉利。于是不叫“乌夏”,而是亲昵地唤“夏夏”。

陈乌夏在一个停电漆黑的夏夜来到世间。父亲书读得少,好不容易想到用一个“乌”代替“黑”。她喜欢自己的名字,父母给的她都喜欢。

吴婷贝没有经济的负担,恨不能天天出去玩:“陪我去逛街吧,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放假。”

陈乌夏望了一眼时钟:“好啊。”

陈立洲连了电视玩游戏,画面里五颜六色,战火纷飞。

陈乌夏觉得眼花缭乱,不知他怎样在其中分辨敌友。

他听见了脚步声,没有回头:“醒了?玩不玩?”

“不会。”她去厨房倒水。

“哥教你。”

“学不会。”她回房拿了小挎包:“哥,我和同学去逛街。”

陈立洲随口问:“男的女的?”

“女的。”

“我妹妹这么漂亮,你班上的男同学没表示一下?”

陈乌夏不回答。要是她接他的话,他也许会扬言和她的男同学对战。“哥,我走了。”

陈立洲看了她一眼:“我打完这局也出去。”

“我不等你了。”她关了门。

经过李家大门,陈乌夏踩着梯级,两步一回望。难得可以和李深道歉,他脸上却写满了“拒绝”二字。高中时,每每经过这扇门,她心底满是暖意。如今剩下沮丧了。

想起酱油色,她打开了阳伞。

杂货店主打招呼说:“乌夏,出去啊。”

“哎。”她应了声,往公车站的方向走。

不一会儿,“吱呀”大门打开,李深出来了。

杂货店主打招呼说:“深仔,出去啊。”

“嗯。”李深的方向,也是往公车站的那条路。

前方的女孩走得慢。后面的男孩也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