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进去门诊。

陈乌夏简单叙述了自己的病症。

“嗯。”医生说:“这是突发性耳鸣,你先做一个听力测试和一个声阻抗测试。”

陈常平问:“医生,这种病一般多久能好啊?”

医生:“说不准。先做测试,再看情况吧。”

陈乌夏进了听力检查室。一关上隔音门,右耳里的火车更嚣张了,血管也跳上火车轨道搏动。她抓着手里的按键,艰难地捕捉测试音。测试过程中,她已经有所感觉,自己右耳听到的声音比左耳听到的次数要少。

测试结果出来,右耳果然乱七八糟。好在,声阻抗的检查一切正常。

医生说:“神经性耳鸣,先吃点营养神经的药。”

陈常平又问:“医生,这种病严不严重?”

医生说:“要看她恢复的情况,一般来说,病发初期治愈几率比较大。”

“谢谢医生。”陈常平稍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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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深走了,走得干净利落。他给陈乌夏留下的是无时不刻的轰轰响。

看了一次医生,火车跑得更快了,陈乌夏整夜整夜的失眠。世界这么吵,她静不下心来学习,烦躁成了第一情绪。

陈立洲得知堂妹的疾病,买机票飞了回来。

“李深人呢?”陈立洲差点去李家撬门。

陈乌夏摇摇头。李深这一个手机号码,自从被网爆之后就弃用了。他退出了所有的微信群。谁也联系不上他,谁也没有再见过他。

陈乌夏和李深恩断义绝了。在夜里,被轰鸣声吵得睡不着的时候,她给李深发了一条仇恨满满的微信。不过,他删除了她,她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比起狠绝,陈乌夏哪里比得过李深。

陈立洲带着她去了另一家医院,做了同样的测试,结果也差不多,医生也是开了营养神经的药。

然而,吃了药,陈乌夏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行驶的火车外,有一个人在敲鼓,咚咚咚,混着火车的轰轰轰,她的右耳像是创造了另一个世界。

她对高考有些绝望。

“乌夏。”陈立洲担心堂妹的状态,一直不敢走。

“哥。”好转也是有的,起码现在,陈乌夏不会分辨不出右耳里的世界和现实的声音。

陈立洲问:“今天怎么样?”

陈乌夏有些沮丧:“还是老样子。”

“嗯,继续吃药。”陈立洲说:“乌夏,我问了学医的朋友,耳疾在前三个月治愈率相当高,你别气馁。”

陈乌夏:“嗯……”

“发生这样的事,对你来说是一大考验。”陈立洲几乎不说李深。鼓励比抱怨更关键。“我们的小乌夏,生来就是所向披靡的勇士,天不怕地不怕。”

她哪里是勇士,她怕的东西可多了。眼前害怕的是数学。“哥,你对我最好了。”

陈立洲:“知道哥对你好,就别苦着脸。”

“嗯。”陈乌夏说:“我就当三天的鸵鸟。”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陈立洲拍拍她的头。

“谢谢哥。”

“笑一个,回来没见你笑过。”

陈乌夏扯起了笑意。

陈立洲:“我们小乌夏笑起来最漂亮了。”

她拿起李深留下的习题,说:“哥,这是李深给我整理的题型,他让我死记硬背,我来不及问他怎样练习速记,他就走了,我背不下来。哥,你有办法吗?”

“教你几招。”陈立洲笑:“哥请了假,陪你到高考。乌夏,别怕,有哥在。”

因为耳鸣,陈乌夏比从前艰难。为了亲人的期望,为了堂哥的期望,她要更加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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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一天,陈乌夏没有再看书,而是和陈立洲打扑克牌。

陈立洲把牌面和习题做了归纳,方便陈乌夏记忆。

不得不承认,李深在这份高考题库上花了不少心思。里面详细地记录了各题型的延展变化,以及可速答的规律。

陈立洲问:“右边耳朵怎么样了?”

“还在响。”陈乌夏不想堂哥担心,说:“哥,英语听力三月份考完了。”

陈立洲:“乌夏,加油。”

她点点头:“嗯。”

高考那天遇上大暴雨。陈立洲提前预约了出租车,送陈乌夏去考场。

雨下得太大,路面雨水排得慢。陈乌夏和陈立洲挥别,趟着水进了校门,泥沙卷进她的脚趾,硌得生疼。

她上楼的时候已经有了考前的沉重。

旁边一个男生走过,穿一双人字拖。人字的一边差点要掉了。有几个同学笑笑。

这无形之中缓解了陈乌夏紧张的心情。

负责数学考场的,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监考老师。

陈乌夏坐下来,右耳响得很,她皱了眉头。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她拨到一边。监考老师对准考证的时候,她抬起了头。

监考老师看了她很久。

她松了眉头,把刘海放下来。

监考老师:“嗯。”

这时,前面有一个同学掉了一支笔。

监考老师过去了。

同学不敢捡,惊慌地看着监考老师。

监考老师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把笔还给了同学,说:“继续考试。”

这一套数学试卷里,有李深题库的好几道选择题,以及另外两道差不多的大题。

陈乌夏差点尖叫,李深真的押对了题。这些题,她全部背下了。她冷汗直冒,抓着笔看着那一道题。她记得李深写下的每一个步骤,但这一时她的手却在抖。

窗外,雨水把绿叶打得跪了下去。

陈乌夏记得,记得她和李深的拉钩,记得他说过的话。

他说:“陈乌夏,我们大学一定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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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治疗,陈乌夏的耳鸣有所减轻。不过,医生告诉她,她的低频听力较差了。

八月,陈乌夏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就在这天,警察公布了案件详情。李深的确是被栽赃嫁祸的。

一夜之间,舆论又反转了,众人惋惜李深的际遇。其中包括高中部的刘校长,以及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微信群更是炸了锅,同学们都在为李深叫屈。

于事无补了。

陈乌夏想起曾经和李深的情景,她为他难过,为他惋惜。但她又何其无辜被卷进这一案件。

这时,陈乌夏收到了肖奕媛的电话。

“乌夏,你又一次救了我。”肖奕媛的语气有些古怪,沮丧的同时又燃起了某些希望。

陈乌夏愣住:“怎么了?”

“我哥……被抓了。”肖奕媛说:“他是陷害李深的主谋。丁晴有把柄在他的手里,所以当了帮凶。”

案情通报说主犯肖某,陈乌夏当时没有联想到肖兴飞。她追问:“那个和李深眼睛很像的男人呢?”

肖奕媛:“他是一个摄影师,对案子毫不知情。我哥骗他说在演小剧场,名字都拟定了,叫《真假负心郎》。摄影师比较单纯,经常闭关,不知道舆论闹得这么大。他有和我哥敲定小剧场的谈话录音,已经证明了清白。我这才知道,原来案发当时,还有个女的约了李深,合演一出《真负心郎》。李深没上当,就只剩《假负心郎》这一场景了。”

“你哥为什么要害李深?”

“李深揍了我哥,我哥怀恨在心。”肖奕媛顿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没想到,我哥还参与了初中部的偷拍案。他那间摄影工作室也不是干净的地方。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哥竟然和欺负过我的人同流合污。恶有恶报,他终于踢到铁板了。”

初中部的校长被调查,涉案的太妹党抓了好几个,其中还涉及见不得光的生意。

有媒体私信那个小马甲,想要做一篇匿名采访。陈乌夏一个也没有回。同时,她在私信里收到了受害初中女生发来的感谢信。有些只有三两句话,有些长达一两千字。

陈乌夏把这事告诉陈立洲。

他笑着说:“乌夏,我的妹妹,她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孩子。”

可惜,李深不知道。

李家阳台空荡荡的,只剩下几盆被烈日晒焉了的枯花。

第39章

李家这次回来, 清理了干枯的花池, 重新放了几个小盆栽。

于骊喜欢紫苏炒螺。外边市场紫苏叶不是时时有卖, 于是自己种了一盆。

陈家正下方,也就是李家对面阳台, 正在晒花生的大妈盯着纸飞机轻飘飘地落下,停在紫苏盆的土里。

大妈听过杂货店主讲述陈李两家的旧事, 越听越迷糊。尤其这一次李深回来, 两个小年轻面对面不讲一句话。

可这一只纸飞机, 从这个角度分析,应该是从陈家飞下来的。

也许是,文字表达的东西比面谈更有韵味?难怪杂货店主说:“我们和年轻人有代沟了,小一辈的想法, 读不懂, 读不懂啊。”

大妈也读不懂,她把花生一颗颗拂开,走进去了。

李深捡起了纸飞机。

他有一只湛蓝的纸飞机, 装在玻璃瓶中,和围棋的那一个并列放一起。

李旭彬曾经问:“这是什么?”

李深回答说:“这是一个战败的记号。”败给了陈乌夏。和放弃围棋的时候相比, 跟她分开更深刻。所以, 他用了深色玻璃。蓝色在玻璃下成了浓墨一样的黑暗。

手里的这只,机翼的折痕非常漂亮, 对称结构才飞得远。他夹在指间把玩, 玩了一会儿, 抬头看向楼上。

陈乌夏觉得, 这是时隔三年以后,李深第一次把她看在了眼里。

他打开纸飞机。她的字迹非常工整,和她性格一样,横平竖直,折钩转得硬邦邦的。他又折了回去,说:“都过去了。”

陈乌夏听来,这句话有一种尘埃落定以后的超脱。她说:“那就好。”

空间的距离,像是回到了高三那年,她偷瞄他浇花的时候。可其中跨越的时间,又让两人相当陌生。“那就好。”她重复了这一句。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退到点头之交的邻居,就是两人最好的结局了吧。

正在这时,于骊喊着:“深仔,在阳台干什么?那里很热,进来吹空调吧。”

“嗯。”李深看了陈乌夏一眼。进去前,他把纸飞机揣在口袋。

于骊眼尖,抬了抬眼镜,问:“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李深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他正想回房。

于骊聊着微信,话题正好和他有关,于是叫住了:“深仔,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孩,我同事的女儿,你见过了吧?”

李深想了下:“嗯。”

于骊笑问:“你觉得怎么样?”

李深:“还行。”

于骊放下手机,“网上说,现在的家长,恨不得孩子在学生时代乖乖读书,毕业就成家立业,无缝连接,一步登天。我顿时膝盖中了一箭。深仔,你交往一个小女生,爸妈不会再阻拦了。”

李深靠着沙发,藏在口袋里的手,勾了一下纸飞机。

“过来看看。”于骊把手机屏幕递过来,“女孩长得不错吧?重点大学,理科。你不是喜欢理科吗?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

“再说吧。”李深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行,记住爸妈的态度,已经不反对了。”于骊说:“甚至,爸妈现在是鼓励的。”

“嗯。”李深单手在口袋拆纸飞机。

这时,李旭彬端着盘子出来。

于骊见到他,说:“对了,我最近上网学到了一个词,叫做社会性死亡。我的膝盖又中了一箭。”

李旭彬皱眉:“什么?”

于骊感叹:“我就说,住酒店也好过搬回来,你偏不听。回来那些邻居,一个个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家。”

“事情不是都澄清了吗?三年前,深仔遭受的不是更多,一家人最不淡定就是你。”

于骊:“你们一张脸做不了多少表情,冷静还是不冷静,也没差。”

“来,吃菠萝。反正我们跟他们也没有联络,过完这个暑假就搬回去了。”李旭彬看到李深的手在口袋里一动一动的,问:“你在干什么?”

李深把手拿了出来,两手空空。他过去拿起一块菠萝:“爸,你泡了盐水没有?”

“泡了。”李旭彬坐下了,对于骊说:“你别整天逼着深仔交往。他还小,二十岁,这是长知识的年纪。”

“不是逼他,只是我和同事关系好,要是能结为亲家,喜上加喜了。”于骊想起件事:“对了,深仔,上回在临江楼下等你的女孩是谁呀?”

李深:“杨东培的朋友。”

于骊:“长得也漂亮,叫蒋什么来着?见到我嘴可甜了。”

李深:“蒋湄。”

于骊:“我一眼就知道,她在追你。”

李深:“哦。”菠萝太甜了,他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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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餐厅下了班,陈乌夏在路上接到了肖奕媛的电话。

肖奕媛填报的志愿是外省的学校。这样一来,她有了借口不去探监肖兴飞。肖兴飞是她唯一的亲人,他坐了牢,她大学的学费、生活费都得靠自己。她时间排得非常满,周末、暑假都在兼职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

“乌夏。”肖奕媛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坐公车回学校,问:“你的耳朵怎么样了?”

陈乌夏:“还是老样子。我哥给我找了几个专家教授,还是查不出病因。什么药都试过了。”

肖奕媛:“我这儿有一个中医,专治疑难杂症。我今天过去把你的症状告诉了他,他说耳疾的原因千奇百怪,一定要面诊患者。”

“那好,我兼职做满一个月就领薪水,到时候我过去看看。”自从生了病,寻医成了日常。陈乌夏说:“正好半年没见你了。”

肖奕媛:“好啊,给我带点儿特产过来就行。我室友回家了,宿舍就我一个人。你过来的话,不嫌弃就住我宿舍吧,还能节省酒店的费用。”

陈乌夏:“嗯。我暑期工完了和你说,你给我约一下医生。”

肖奕媛:“对了,我今天在医生那里遇到了邝力。他知道了你的病……对不起,但我和他说了,一定保密。”

陈乌夏:“他的嘴巴还是很严的。”小马甲的事,邝力一直没有公开。

肖奕媛:“不过,邝力有个建议。你的病情要不要在同学群发散一下?或者正好有谁认识相关疾病的医生呢。”

陈乌夏拒绝,“我被高三那年弄怕了。我哥也说,一传十,十传百,万一我在流言里成耳聋残疾了,辟谣还麻烦。我哥问过同学群,没说是我。”

肖奕媛:“也有道理。舆论力量是一把双刃剑,结果好坏要看谁在用,怎么用。”大部分的流言,只是捕风捉影。

公车到站了,肖奕媛下车,说:“我到学校了。”

“晚安,早点休息。打工别太辛苦了。”陈乌夏也到了大门前。

吴婷贝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陈乌夏拿钥匙开了门,点开微信。

吴婷贝兴奋的声音传了出来:“夏夏,我爸经济支持我去新开的酒吧庆祝生日了!”酒吧是网红店。装修期间,吴婷贝就已经跃跃欲试了。

陈乌夏笑着说:“恭喜你如愿以偿了。”

吴婷贝接连发了几条语音过来。

自从耳朵有了毛病,陈乌夏就不戴耳机了。这些微信语音,她在无人的时候都用扬声器。

吴婷贝的笑声响彻在楼梯间:“明天晚上,我们不醉不归。”

“知道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陈乌夏也回了一句语音。

她走到楼梯平台。李深从李家下来,看了她一眼。

她缩在角落,给他让路。

纸飞机之后两人没有再说话。他是不是接受了她的道歉?她不确定。天才的思路不是她这个学渣可以理解的。道歉是她的事,原谅不原谅是他的自由。换做是高三的时候,遇上两人僵持的场面,她可以说一声“嗨”。长大了,反而没有当年的无畏。可能是害怕他的冷眼刀子,她宁愿他就这样默默地擦肩而过。

陈乌夏小跑着上了楼。

李深到了楼下,给杨东培打电话:“这里有什么新开的酒吧?”

杨东培:“早喊你出来玩,你不来。现在知道问了吧。吃喝玩乐我在行,新开的酒吧有一家网红店。”

李深:“明天晚上就换去那里吧。”

杨东培:“好啊。说到酒吧我也来劲了,叫不叫上蒋湄?”

李深:“随你。”

杨东培:“我叫她一起了。她是我的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