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麦芒伍不仅只身一人前来,眼下的反应,多少令卷帘有些意外。院子另一端,远远的传来了客栈当家的一声招呼,看来是麦芒伍所等的人到了——麦芒伍便不再多说,转身告辞。

  而卷帘的手臂,血却一直没有止住。

  门堂里,多了一人,也是戴着斗笠。当家的领着麦芒伍进来后,即刻便小心翼翼关上门告退。麦芒伍左右端详了一番门堂的四周,每个角落里,都贴着一张符纸。

  “大人放心,这里的谈话,外面的人不会知道,里面的人,也不会知道。多少年的营生了,我比大人要小心。”等着麦芒伍的人摘下了自己的斗笠,显然知道麦芒伍担心的是什么,遂开口说道——

  此人,却是铜雀。

  “没想到……”麦芒伍略微恍惚,却自嘲地笑了:“一笑楼追查多年,就连老板都无法知晓为何鬼市的银子会来这里。原来,是掌柜的深思熟虑早有安排,怪不得连老板的鬼市都手到擒来。再加上之前掌柜的关于红钱的提醒……在下,佩服。”

  这番话绝非挖苦,而是麦芒伍此时的肺腑之言。

  铜雀并没有客套,只是抬眼看了看厅堂墙壁上悬着的十几块名帖——上面,都是这次参加武举、有几率高中的人的名字,后面则跟着一笑楼定的赔率,以便来这里的文武百官下注所用。而排在最上面的,则是两个刺眼的字:

  卷帘。

  “昨日收了一笔五寺的银子,现在已经是一赔十七了。”铜雀看着名帖,自言自语道。

  这番话不禁让麦芒伍动容:不用细问也可想而知,五寺在这场赌局之中投了多少银两,竟然让赔率一夜之间锐变。

  “那么……伍大人要见我,所谓何事?”铜雀不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

  “并非是要见你,只是恰巧一笑楼在你掌管之下。”麦芒伍说道,同时手伸进了怀中,掏出来了一张银票:“我只是来这里下注的。”

  铜雀伸出了戴着皮手套的手,接过了银票端详一眼,然后瞅了瞅麦芒伍:“伍大人,您这可是下了锦衣卫镇邪司的血本了……行,我帮你入账。”

  “我买卷帘输。”麦芒伍并未理会他的挖苦,说话的语气倒是格外坚决。

  “哦?”铜雀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我可都知道卷帘是什么来头,这和拿银子打水漂没什么区别。”

  “我有个手下,跟了我多年。”麦芒伍绕开了铜雀的提醒,自顾自说道:“之前,他死在了京城之内,整个人似是中毒一般浑身发青。切开皮肉查看,五脏六腑全是沙子,仿佛被活埋了许久。按道理来说,京城内的官员是不允许参赌的……但是不怕掌柜的笑话,锦衣卫镇邪司一向清贫,才出此下策,帮着我那兄弟——以及其他要死在这次武举的同僚,准备一些抚恤的银两。”

  此言一出,麦芒伍掷地有声。

  你死我活的决心,无外乎如此。

  铜雀耐心听完,随即将银票收入了自己的袖口之中。

  “您是第三个赌卷帘输掉武举的傻瓜了。”铜雀饶有兴趣地说道。

  “哦?”麦芒伍听到这里,不免好奇。

  “卷帘总觉得,人与妖即便不怕死,但是弱点相同:那便是,会屈从于恐惧。是的,确实如此。卷帘便是恐惧的化身,就连我也怕他怕得随时会尿了裤子。只是,他还是看不透人的本质;我历来只信一句话,那便是……”铜雀哈哈大笑,却又顷刻之间,变了一个表情。

  那孤注一掷的神色,落在铜雀脸上,竟然显得如此合适:

  “有钱能使鬼推磨。”

  吴承恩捉妖记、第四十九章 红簪(上)

  已经是第二天的午时了,日头正好。波月府的院子里却略显狼藉;昨夜被红粉沾染的地方,花草全部死去。奎木狼同百花羞商量之后,在院子里朝着南北两个方向小心得挥舞了几下自己的狼牙棒。几道钝气细腻地扫过,在地上留出深深的划痕,穿针引线一般避开了院子中仍旧完好的花花草草,引出了一道蜿蜒的溪水横穿了花园。

  溪水潺潺,倒也别致。只是这河流之中要想再看到水草、鱼苗,恐怕要等到三四年之后了。

  收拾妥当的九剑一直站在奎木狼身后,平日里不曾离身的巨伞,今日难得地缠绕上了厚厚的一层油布。

  昨夜九剑靠剑气,引了不少红色粉末到巨伞之中,并没有什么不妥。没想到隔了不久再看,自己的兵器简直如同被风吹日晒了数十年一般锈迹斑斑,仿佛一挥便会断裂。这可愁坏了九剑:毕竟这些都是自己前辈留下的兵器,充满了腥风血雨的回忆。

  奎木狼急忙帮着打理一番,并且反复交代九剑回了京城之后务必不要去找一般的铁匠帮忙,而是要找麦芒伍想办法。九剑接过自己的巨伞,颇有些纠结地看着奎木狼——虽然奎木狼有苦衷,但终归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我明白你的处境,放心,我会给你个机会。”奎木狼并不多说,只是独自邀着九剑去了漆黑的院子里。九剑感念奎木狼如此豪情,便欣然而往。其他人一直在探着耳朵,却没有听到任何打斗的动静。一炷香之后,两人竟然一起归来;奎木狼只是继续问百花羞拿了一些油纸,然后借着烛火继续忙碌。

  而九剑,则是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不断上下打量着奎木狼。一旁的百花羞见到如此情景,担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夫君。

  “都了结了。”奎木狼注意到了百花羞的目光,抬头报以一个笑容:“以后,不会有人来烦我们了。”

  是的,确实都了结了。

  九剑此刻的怀中,已经擒到了自己的目标——“奎木狼”。刚才在院子里,九剑摆开架势,本想着拼死一战;没想到奎木狼却凭自朝着自己的心口就是一拳。很快,奎木狼将一个亮晶晶、圆鼓鼓的珠子从心口的位置挖了出来捧在手里,喘息着递给了面前的九剑。

  九剑接过去之后,顿时眉头一紧:这光泽,这手感……不用细看,九剑也知道自己手中的是什么。

  内丹。

  “你,怎么会有……”九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否是奎木狼的花招。是的,这内丹乃是妖怪精元的荟萃,人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东西?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奎木狼并未多做解释。实际上,奎木狼脚上被卷帘连着的那根沙土筋脉,已经有些年头。虽然奎木狼自持身强体壮并未在意,但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才发现自己小瞧了卷帘的手段。这根一直纠缠着自己的沙流,不断地朝他周身注入着妖气。

  一般人如此,要么妖变猝死,要么便会因为妖气凝住血液而暴毙。幸好奎木狼咳嗽时,无意间发现自己咳出了不少砂砾,这才小心应对,调用浑身真气抵抗着卷帘。只是,这妖气混杂着沙土,似是一股无尽的漩涡,如饥似渴地吞噬着奎木狼的真元。

  久而久之,奎木狼的情况虽然有些好转,但是心脏部位,却混着沙土凝聚了自己的真气,长出了如同妖怪一般的内丹。

  奎木狼摘下了这异物之后,频频喘着粗气,小声对那九剑嘱咐道:“这便等同于我的性命……你带这个回去,麦芒伍见了自会知道你可交差。如果有机会的话,不如将这物件送于镇九州,他自会有用……”

  九剑恍惚一阵,却瞧见了奎木狼头上豆粒大的汗珠频如雨下。这并非疼痛所致,即便没有月色,九剑也顺着内丹的光芒注意到了:奎木狼的左腿,已经自下而上开始变得枯萎;而奎木狼,则是在调用体内仅存的真气,抗衡着地底的这股妖气。

  过了好一会儿,奎木狼才喘匀了气息,没事人一般领着九剑回了洞府。

  “如此,朝廷便会放过我与百花羞了吧。”奎木狼最后的喃喃自语,竟然并非豪情万丈,却是这般似水柔情……

  这一晚,九剑彻夜未眠。

  今日醒来,用了午膳,众人猜度一番白骨夫人的去向,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九剑听了一会儿便出来,在院子里看到了奎木狼引溪水的一幕。

  只是做完这等小事后,奎木狼竟然险些站立不稳,身子摇晃几下。

  “为了一个女人,我不懂。”九剑摸了摸怀中,那是奎木狼昨日交付于自己的内丹。

  奎木狼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一直立于自己身后的九剑——九剑不免有几分唏嘘,这奎木狼现在竟然连近在咫尺的气息也无法察觉。到底这枚内丹,带走了奎木狼几分内力?

  八成?甚至九成?

  看着九剑的神色,奎木狼反而一脸释然:“这种事,不在其中,谁也不懂。就像那白骨夫人,为了一个已经不记得她的玄奘便敢与那卷帘为敌一般……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九剑却丝毫没有为这句话而动容:“一个女妖,懂什么情。”

  “情……”奎木狼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一块鹅卵石,一根野草,一个妖怪,都有从这世上灰飞烟灭的一天。唯有情,才能长久不灭——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只有与人相识相知相交相爱,才有生存的意义。九剑,你现在对一切的情感都无动于衷,但有一天,你也会懂……”

  九剑见得奎木狼此时的表情,便确信了一点:

  是的,自己可以回京城复命了。

  因为,就在刚才那一刻,九剑已然确信:之前朝廷下令要缉拿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奎木狼,死了。

  “那么,我还有一事。”九剑开口说道。

  奎木狼点头,示意九剑但说无妨。

  “伍大人在半途中传了我一个任务,说是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要将那个叫吴承恩的书生带往京城。”九剑说着,从怀里摸索一番,手心里亮出了那几个内里闪烁着黑影的珠子。

  见到这珠子,奎木狼自然是明白:刚才九剑说的“无论使用什么手段”绝非虚言。奎木狼盘算一番,顿觉无妨:只要那青玄不要一同前往京城,便万事大吉。只是有一点,奎木狼有些想不通:区区一个书生而已,为何引得那麦芒伍如此在意?

  见得奎木狼有些惊疑,九剑便收好了珠子,重新掏出了一段布条。布条的背面,写着一个“鸽”字;而正面,则写着凌乱的一句话:

  伍太医行刺。

  这便是吴承恩等人刚刚获知深沙大王前往京城时,束手无策之际给京城的那位“朋友”写的字条。

  看这凌乱字法,应当是那吴承恩的笔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是令奎木狼更加惊疑:“这是……”

  “之前我截获的,没有人知晓。”九剑重新收好了字条,朝着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不晓得那书生是要传给谁。但是伍大人的忠心日月可鉴,断断容不得这种人凭空诋毁……”

  语气之中,九剑似乎根本不想领命,反而是有点要把吴承恩杀之而后快的意思。眼下,九剑之所以开口求助于奎木狼,却完全是出于对他的考虑。毕竟自己一人难以强求李晋为首的五人,如果真的需要硬来,则会把二十八宿引到奎木狼这里……

  那奎木狼好不容易盼来的这安生日子,算是到头了。

  “我会想办法令他去京城的。”奎木狼点头。既然是麦芒伍交代的事情,那么自己自然会尽力而为。

  九剑随即起身,推开了院门,自顾自离去了。

  奎木狼并未有何表示,只是继续打理着院子。一番忙碌之后,吃完午饭的李晋才姗姗来迟;他径自坐在了溪水旁边,拿起一个酒壶,四下看了看后便开始饮酒取乐。

  “那谁,走了?”李晋喝了一口后不见九剑,开口问道。

  “走了。”奎木狼继续照弄着溪水,头也不抬:“对了,他临走前说,麦芒伍想让那个书生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