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却也并不意外:“看来朝廷知道了这小子的本事……你是没见过。虽然他是个普通货色,但是有一点可是你我都比不上的。那可是……”

  奎木狼虽然点头,却对李晋的话毫无兴趣,心中计较地却是去哪里找一些鹅卵石放在小溪内润色。

  自己在南苗最大的使命已经达成。剩下的日子,奎木狼只有一个心愿:好生照看好百花羞造就的这个花园便是。

  李晋端详一会儿,拿起酒壶想要递给奎木狼。奎木狼却摆手推脱,笑着说,这酒以后自己是无福享用了,喝了会醉。恐怕,以后只能央着百花羞去集市买一些苗人酿的米酒来解馋了。

  李晋听完,上下打量一番奎木狼,却不再多说,自顾自继续喝了几口。没多久,李晋忽然将酒壶扔到了溪水里,似乎有几分赌气,站起身来便要冲出去。

  “不要追。”奎木狼摆摆手,示意李晋冷静:“是我给他的。这样,皇上就不会再有借口刁难镇邪司了。”

  李晋站住,却突兀伸了个懒腰:“谁要去帮你追九剑?我就是坐麻了腿,站起来动动。咱们关系一般,你的死活关我屁事。”

  奎木狼看着李晋的背影,笑了笑。

  “那,书生的事情……”

  “知道。”

  说罢,李晋重新坐下,从溪水里捞出了酒壶,继续喝酒。

  身后的房间内,则是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很快,吴承恩便拉着青玄跑了出来,嘴里面还在念叨着昨日里遇到的那两个妖怪煞是惊险,一个白骨成妖,一个泥沙作怪;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吴承恩也不会想到世间万物竟然如此神奇。这故事要是写进书里,保准叫人目瞪口呆。

  而紧随着他们追出来的,却是一脸不高兴的李棠,袖子一甩打在吴承恩的脸上,嘴中还叫嚷着:“还你还你,有什么稀罕的!这些市井野店里买来的东西,你一边叫着大小姐请收下,一边跪着送给我,我也不会要!”

  原来,刚才吴承恩将自己在集市上买的两根簪子拿了出来,先把白色的一支递给了杏花。而那红色的簪子,则是越过了身边的李棠,直接要送给百花羞……

  论起来,这簪子就算再贵重百倍千倍,李棠都是看不上眼的;只是吴承恩做事格外欠妥,李棠自觉被冷落,脸上即刻不甚好看。

  倒是那百花羞笑笑,说自己已经嫁为人妻,这簪子樱红可爱,更适合年轻姑娘,不如另送他人。

  吴承恩想了想,觉得也是道理,转身看到一旁变了脸色的李棠,说:“那就给你吧,红色正配你。”

  “不,要!”李棠一甩袖子,跑了出去。

  吴承恩一边追出去一边解释:“我是看到你小包袱里带着的钗环簪子已经有很多了,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吧,不是金的就是嵌宝石的,我送给你你也不会戴吧?可是杏花只有一个破藤枝用来簪头发,她才真的需要这东西啊。另外那个红色的是老板说最近店庆,买两个可以送一刀宣纸,很合算的,你算算嘛,宣纸最近的价钱是……”

  杏花手中还捏着那簪子,李棠说得对,它的确是市井野店之物,不算名贵的黄杨木枝,上面雕着略显朴质的一朵杏花,用荩草染成了淡黄的颜色。

  “李棠姐姐,你要是不喜欢那个,我这只可以给你……”杏花小声说着,但李棠已经和吴承恩跑远了。

  “来,我帮你。”百花羞柔声说着,帮杏花取下头上那段已经戴了几百年的藤枝,她纤长的手指穿梭在杏花的一头乌发中,先是编了一个松松的辫子,再用新簪子簪在头顶。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最喜欢梳这个发式了。嫁人以后就只能盘发了。”百花羞一边说着一边移过镜子,“喜欢吗?”

  朦朦胧胧的铜镜映着杏花的脸。

  “百花羞姐姐,听说你和奎木狼大哥结了婚,就再也没出过波月府?”

  “是啊。这么多年了。”

  “你不会觉得寂寞吗?我……我不知道姐姐多少岁了,反正,我在世上已经闲逛了几百年,还是没有把每一个角落都走遍,我还觉得时间不够用,自己的脚也不够用,我真怕等我离开世界的那一天,还有地方我没去过,还有人我没见过。为什么姐姐可以在一个地方,永远地守着一个人?”

  吴承恩捉妖记、第四十九章 红簪(下)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总想去很远的地方,认识很多的人。”百花羞微笑着抚摸着杏花的发髻,像是在看着少女时的自己,“不过世界太大了,你永远也走不到边。”

  “那我就一直走下去。”

  “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让你觉得,咦,我就和他一起养花种草也不错的人,然后就会停下来。你觉得波月府很小吗?不,世界太小,波月府很大。”

  这番话,杏花已经听不懂了,她有点走神,盯着镜中自己鲜妍可爱的容颜,脸上的喜悦怎么也藏不住。

  百花羞也笑了:“小姑娘就是这样好,随便把头发挽起来都很好看,不过这白色的簪子总归有些不吉利,还是那只红色的好。”

  而院子里,李晋正拉住和吴承恩拌嘴不止的李棠:

  “小姐,今天就收拾好行李吧,咱们也该告辞了。”

  李棠一愣,一时顾不得再讥讽吴承恩,不晓得为何李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李晋不慌不忙,开口辩解;他身上可还有执金吾的使命,要去京城参加武举,所以打算今日就离了这是非之地。倒是剩下的四人,却也该寻个去处,继续游山玩水。

  “毕竟李征可是知道这里的,他回去通禀一声,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虽然外面有迷魂阵能耽搁一阵,但是其他执金吾迟早会来到这里。”李晋抬起眼,对李棠说着利害关系:“小姐总别这几天忙着开心,忘了自己是为什么离家的吧?”

  “至于你……”李晋瞥了一眼吴承恩,没好气地说道:“倒不妨和我去趟京城。你写书也有日子了,我倒是认识几个书商……”

  这番话还没说完,吴承恩的眼睛已经开始放光了。

  “青玄,去京城好不好!?”吴承恩几乎是央求着青玄,开口说道。

  这话一出口,没等青玄反应,奎木狼却颇有些挠头:是了,如果吴承恩去了京城,那一向形影不离的青玄,岂不是要第二次羊入虎口?

  但是李晋却觉得无关紧要。毕竟,流沙河才是那金蝉子的劫数;退一万步讲,反正卷帘也会满世界寻觅金蝉子转世;去了京城,反而有些灯下黑的意思,说不定正可以逢凶化吉。

  青玄似乎早已拿定主意,点头答应了吴承恩:“昨日那白骨夫人,确实叫人有些放不下。即便人妖殊途,却也不该如此放着不管……而且,京城内,我那朋友说不定也可帮上一把。”

  这番话一出,奎木狼同李晋面面相觑。到了这般田地,奎木狼反而不再开口相劝了。

  命里,有些事情,都是注定的。

  “如此最好!”吴承恩拍手,第一次觉得李晋为人还算可圈可点。说着,吴承恩抬头,见杏花和百花羞挽着手走出来,便朝着杏花喊道:“小杏花,你想不想一起去京城开开眼界?可热闹了!京城!”

  “不过是个人多一些,房子高一些,路宽一些的地方罢了,有什么好的?”李棠抢白了一句,其实她并非不想去京城游玩,只是刚才和吴承恩的拌嘴还没有收场,现在他说什么她都会反对。

  “我要去!”小杏花压抑不住脸上的兴奋,立刻接了一句。

  李棠还在皱着眉头嚷嚷着:“京城很吵的!”

  “没关系,我还想去很多很多,很远很远的地方!”

  杏花余音未落,只见一股沙流,猛地从奎木狼脚跟蹿起,几乎掀翻了他;紧接着,这股沙流化作利刃,四处飞舞乱窜。

  “玄奘!!!!”伴随着沙流,一个索命般的声音低吼着。沙流也疯狂异常,漫无目标地发泄着自己主人的不满。

  青玄急忙俯身用手按住了地面,李晋也同时抬手,哮天呼啸而出,死死压住了沙流——看来,奎木狼是一时体虚,被卷帘趁虚而入了。

  很快,这最后的沙流被李晋同青玄联手制止,而那低吼的声音,也渐渐消散。百花羞急忙扶起了地上的奎木狼,幸好,并无大碍。

  “都没事吧?”李晋见不再有任何动静,开口问道。

  “没事!”李棠在一边轻松说道;其实刚才情况相当凶险,而来去无章的沙流几乎向自己迎面而来。李棠一时慌神,忘记了拔刀,幸好,杏花情急之下从背后推了李棠一把,这才有惊无险——

  “多亏了你呀,小杏花。”李棠松了一口气,却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轻轻握住了,回头一看,杏花拉着她,身子却慢慢地向地上倒去。杏花心口和后背的位置渐渐殷了一层,染透了身上的衣物,她头上的白色簪子,也已经被溅得一片血红……

  “小杏花,小杏花!”李棠一边托住她的后背一边哑然喊着。

  “马上送到我的房里去。”百花羞冷静地说,吴承恩跑过来抱起杏花,她的头软软地靠在吴承恩的胸口,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成一片雪白,只剩下嘴唇上还有一抹红润。

  众人都拥着吴承恩和杏花超百花羞的卧房奔去,李棠跟在最后面,她的心里一片乱麻,浑浑噩噩地想,杏花会没事的,对吧……如果是一个肉体凡胎,出了这么多血可谓危险,可是杏花是妖啊!她应该会没事的,对,她一定会没事的……

  不会的不会的。李棠按着自己狂跳的心口自言自语,杏花再弱小也是妖变了几百年的,你听说过几百年的妖怪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吗?别开玩笑了。

  李棠勉强定了定神,追进房间。

  再看杏花,她被平放在铺了两层厚棉被的床上,杏黄衣衫的整个上半身已经完全被血浸透,血还在继续向外喷着,她身下的棉被也变成了红色……

  她嘴唇上最后一抹红润,在李棠眼前消失了。

  “小杏花……”李棠拉着她冰凉的手,杏花的另一只手被奎木狼虚抬着把脉。

  “奎木狼大哥,我们把她胸口的洞堵上就好了是吧?她是杏树啊!我去采花,树叶子,藤条!”李棠看着奎木狼说,可是她越说越心虚,因为奎木狼一边把着脉,一边皱了皱眉头。

  然后他把杏花的手腕放下了。

  血,从床上滴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深青色的方砖上。

  李棠的泪眼已经模糊了,可她还是能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她攥着的杏花的胳膊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冷。她还听到吴承恩在身后的抽泣声。

  她抹了一把泪,看到杏花的胳膊已经变成了树枝。

  “不要,不要!”她喊着,死死地按住杏花还是肉身的肩膀,似乎想阻止什么,可是树枝的形态依然向着杏花的肩部蔓延,再到胸口,到脖颈,到头颅,床发出一阵咯吱吱的碎响,向下看去,只见杏花的双腿合拢,变成了树干,双脚变成了根须……

  窗口吹进来一股风,带着外面花园清新的香气,小杏花——现在它真的是一棵横在床上的杏树了——在风中长出了柔软的枝条和叶子,款款地摇摆着,那枝条上还有嫩黄色的花苞在舒展……

  “小杏花。”李棠哭了一声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