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在下斗胆猜测一句。”麦芒伍忽然开口,“刚才如您所说,看来您也对咱镇邪司不大看好。我是不是可以认定,如果镇邪司在这场较量之中取胜的话,桃花源便会是朝廷的盟友?”

  “我只站在胜者的一边。”铜雀耸耸肩,脸上似是无奈的神色,“您晓得,小本生意,没办法。”

  没办法。

  “两面三刀。”血菩萨不屑地说道,吐了口吐沫以示鄙夷。铜雀听到血菩萨嘴里和卷帘如出一辙的评价,却只是笑笑,面对如此侮辱并不在意。

  “不,在我看来掌柜的并非两面三刀……”麦芒伍听到这里,反而对着铜雀施了一礼,“掌柜的可谓生意人的典范,堪称八面玲珑。”

  一个能单凭一己之力建立起“桃花源”这般巨大的组织,又将天下耳目“鬼市”抢到手中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如此平庸之辈?大隐隐于市,铜雀的城府,太深。

  听得这可谓一人之下的麦芒伍如此盛赞,即便铜雀,脸上也有惶恐之色。

  麦芒伍看着铜雀离去的身影,知道这种人最可怕。卷帘如果真败了还好;但倘若镇邪司这边居于下风,即便铜雀与自己惺惺相惜,桃花源一定会站在朝廷的对立面。

  所以,眼下镇邪司绝对不能放卷帘回去。一旦虎入深山,便再难轻易擒住。只是,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留住那卷帘呢?

  麦芒伍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的血菩萨和镇九州。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自己心中的一计,只能作为候选。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

  掌灯时分,京城里面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

  九剑哆嗦了一下身子,在屋檐下收了自己的巨伞;现今的时令,真可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甩干了巨伞上面的水珠后,九剑便迈步而入,直奔一笑楼的后院——

  推开门,四周的善障灯依旧灯火通明;卷帘独身一人,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翻看着沙盘。随着一页阅尽,卷帘抬起右手一挥,新的文字便开始浮现在沙面之上。

  “大仙秉烛夜读,在下打扰了。”九剑撑开伞,取出了其中藏着的一个渗血的包袱,不多话语,便走进了善障灯的包裹之中。进了院子中,才更能感到这里恍如白昼。

  “我等的不是阁下。”卷帘头也不抬,只是继续看着地上的沙盘;而他左边的断臂伤口依旧没有任何愈合的趋势。鲜血滴在地上,已经和沙子混成了粘稠的一团。

  “听闻大仙重伤未愈,咱镇邪司特派我来探望大仙。”九剑并不理会卷帘,反而将手中的巨伞握紧,一步一步逼近。

  “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卷帘终于抬了头,改了称呼,似乎神态疲惫,“其实今日我已经与皇上表了忠心,南疆以后便是朝廷的领土,而我,也会尽早离开。大概明天早朝,就会有消息。现在,你我其实已是同僚,若是争斗,恐怕皇上误会。”

  “哦?竟有此事?”九剑笑了笑,扔下了手中的包袱,“既然如此,那镇邪司以后要仰赖大仙照顾了……此味良药,应是大仙一味苦求未得的,伍大人特意嘱咐我送来,赠予大仙作为临别礼物……”

  包袱里裹着什么东西,在地上滚了两滚,到了卷帘脚下。包袱皮摊开,里面竟然是个脑袋。卷帘本来并无在意,但是看清了那死人的面孔之后,忽然间失了冷静,猛地站起身来。

  地上的,分明是青玄的脑袋——

  九剑握紧了兵器,后退一步——一切都如麦芒伍所料,这卷帘果然坐不住了。其实,这脑袋自然不是青玄本人,乃是天牢之中的一个死囚。回了镇邪司之后,经过麦芒伍的匆忙雕琢,面皮才像极了青玄本人。

  而此时的青玄,还同李棠和吴承恩一起被护在天牢之中。

  这,便是麦芒伍思来想去得出的最后计划:

  假装杀了金蝉子,激怒卷帘,令他出尔反尔。而且一定要让卷帘先动手,皇上那边才能有所交待。

  人头很快便准备好了,麦芒伍拿了包袱细细裹好。只是,到底派谁去执行这个任务,才是计划中最令人为难的一部分。普通的下人肯定不行,反而会令卷帘起疑心;挑衅之人,一定要是二十八宿的身份才会令人信服。

  只是此去,必然危机重重——而且,面对暴怒的卷帘,说不准的话……

  血菩萨想也没想,拎起包袱便要去那一笑楼。但是,那包袱又一瞬间被人夺走了。

  血菩萨回头,却见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九剑。九剑看了看血菩萨的双腿,嘴中说道:“外面下了雨,毕大人的腿伤可能不大方便,倒不如我去。”

  “倒要被你小瞧!”血菩萨皱了眉头,抬起右手指着九剑的眉梢——一只乌鸦,已经站在了血菩萨的指尖之上。

  “京城之内,镇邪司离不得前辈的乌鸦广做警戒。”九剑却在瞬间将包袱藏在了自己的巨伞之中,表明了不打算退让,“而我只善于厮杀。况且跑腿的事情而已,莫失了前辈身份。”

  说着,九剑看向了麦芒伍。麦芒伍只是背着身子,没有转身。

  “那么,我便去了。”九剑跪在地上,对麦芒伍说道。

  “早去早回。”麦芒伍依旧没有转身,“我这便吩咐管家,要厨房备好了宵夜,等你回来。而且,老板也派了手下来,做了一道烧鱼助兴。”

  “那今晚有口福了。”九剑笑了笑,起身朝着一笑楼头也不回的去了。

  平安。

  麦芒伍嘴唇微动,似有似无说了一句。

  眼下,九剑忽然觉得,自己临别前好像听到了麦芒伍最后的那句话。面前的卷帘左胳膊不再流血,反而是滴出了层层浓沙,渐渐凝结成了一只凌厉巨爪,上面层层绽开了无数倒刺。

  “皇帝老儿……”卷帘咬着牙,神色却又恢复了平常,“大家已互探有无,本想井水不犯河水,你却如此狡诈,毁我修为,简直猪狗不如。”

  “敢对皇上出言不逊,便是死罪。”九剑将兵器展开,摆好了架势,“卷帘,你好大的胆子!”

  “我便骂了,又能怎样?”卷帘说着,提起自己的左爪——上面凝聚出了一副沙盘。这一招,正是之前在鬼市之中显露过的“崩国”。沙盘渐渐成型,卷帘冷笑道:“倒不如让你们这群畜生一起上路,黄泉边也互有照应。”

  “卷帘!”九剑非但一步没退,反而挥起巨伞,一跃上前,“看招!”

  天空一声惊雷。

  雨下得更大了。

  麦芒伍站在镇邪司衙门门口,抬着头,看着天空不断滴下的雨点走了神。寒风刺骨,这夜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稀稀落落的雨水声,听着像是谁在哭泣。

  管家急忙从衙门里面奔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件披风,搭在了麦芒伍的肩上,嘴中也说着“大人,小心着凉”,劝麦芒伍回去避雨。

  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为了大明的千秋万代……

  “通知后厨。”麦芒伍转过身,神色黯然地进了衙门,“宵夜,不用备了……”

  

  吴承恩捉妖记、第六十二章 殉义(上)

  

  京城,丑时。

  一笑楼内,九剑死盯着卷帘手中的沙盘,片刻不敢将自己的眼神移开。几股浓厚的剑气从巨伞内部汹涌而出,滑落在院子后渐渐集聚成了人形。这几个身影站定之后,纷纷抬手,从巨伞上抽出了一把又一把的兵刃,然后摆好架势,将卷帘围在了中间。

  “又要麻烦诸位前辈了。”九剑朝着散出来的八个身影略微鞠躬,语气恭敬。

  卷帘却没有丝毫慌乱——对他来说,人多一个或少一个,都是无谓的挣扎而已。

  “秘技,”九剑握着手里的最后一把刀刃,轻声说道,“沙场秋点兵。”

  几个剑气形成的身影原地屈膝,然后各个飞跃而起,朝着卷帘厮杀而去。

  “嗡”的一声,卷帘的袖口一下子涌出了近百只蛊虫,各个都有拳头大小,口器的位置像极了一把匕首。这些脑袋尖锐的蛊虫,流着淡紫色的口液,想必都是含有剧毒的。

  若论以多打少,卷帘绝不会落了下风。

  卷帘心里清楚,九剑并非神机营出身,想必放出来的这些个人形傀儡,动作并不多么精细。估计这些傀儡只是障眼法而已,他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卷帘这一次却猜错了。只见八个剑气人形左劈右砍,还在空中时便已经将蛊虫全部杀光,飞溅的毒汁也尽数避开。这本事,绝对称得上一等一的高手。

  其实,这些人形的剑气根本不是九剑操纵;可以把他们视作活生生的锦衣卫高手。

  这些剑气人形的身法、形态,九剑曾经见过无数次——那都是自己一个一个死去的前辈在沙场拼杀的身影。而九剑,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模仿着前辈们的一招一式,慢慢的,缠绕在自己肉身上的剑气便记住了这一切。可以说,自己这一招,是建立在上一代锦衣卫的尸骨上精进而来。

  即便如此,卷帘却并不打算躲避这些“人”的劈砍——只见这些人形剑气手中的断刃轻易便劈中了卷帘的肉身。但是,卷帘的伤口非但没有流血,反而喷薄出了一股股沙流击向众“人”的心脏。人形剑气霎时间便被悉数击倒。

  “如果这便是你最后的反抗……”卷帘抬起了自己的手掌,在九剑面前摊开:上面所铸的连着地面的沙盘,已经隐隐成型。

  那沙雕,正是镇邪司衙门的模样。

  九剑心中一动,支身挥起刀刃朝着卷帘刺去。卷帘不由得一笑,如此破绽百出的一击,真是走投无路了吗……

  然而,九剑在向前跃去的同时,另一只手却攥成了拳头:地上的人形剑气,猛地重新站了起来,再一次举起兵刃围住卷帘。

  “秘技……”九剑也抬起了自己的兵器,朝着天空一指。

  猛然间,九把兵器纷纷从主人的控制下脱手,朝着卷帘的脑袋上飞起,并在一块,重新化成了一把撑开的巨伞。还未等卷帘有所反应,巨伞忽然间合上。

  笑楼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只见院子中,已经没了卷帘和九剑的身影,只剩下一把浮在半空的巨伞缓缓旋转。

  卷帘抬起眼四下张望,只见四周漆黑一片;而他手中的沙盘,断了与地面连接的沙流,正在缓缓崩塌。卷帘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却听得周围传来细碎的回音。听起来,四周应该都是铁壁。

  难不成……卷帘再次抬眼,看着气喘吁吁、跪在自己不远处的九剑,猜测到了大概:自己多半是被那九剑用法术困在了他的巨伞之中。

  确实,这一招,乃是九剑对外绝不显露的一手。此处,便是巨伞之内的结界。想当初,他也是靠这一招在金角、银角的葫芦里保全了性命。